雪粒子簌簌落进深冬褶皱里,屋檐悬着冷透的光阴,万物在寂静中缓慢凝固。本该张灯结彩的腊月,挂满红灯笼的巷口却蜷缩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妈妈……我错了,我下次一定让您满意。"小男孩的尾音像断了线的风筝,在寒风里打着旋儿。他跪趴在积雪上,膝盖早已没了知觉,透过门缝望去,屋内暖黄的光晕里人影晃动,此起彼伏的碰杯声混着欢笑声,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般朦胧。
滚烫的泪珠砸在雪地上,瞬间凝结成细小的冰晶。他伸出冻得青紫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贴满春联的木门,"妈妈……别不要我,我真的错了……"声音沙哑得近乎破碎,却盖不住屋内亲戚们的谈笑声。
"美兰啊,梵梵那么小,把他一个人锁在门口万一发烧了怎么办?"隔壁王婶的声音里裹着刺人的甜,"我们家浩浩这次可是又考了年级第二呢。"
赵美兰嗑着瓜子,冷哼一声:"不给他点教训他就是记不住!天天想着往外头跑,成绩差成这样,不罚他一下怎么能长记性?"
樊自眼前的雪景渐渐模糊,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踉跄着又往前扑了一下,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门板上:"妈妈……我好难受……"话音未落,身子一歪,彻底瘫倒在厚厚的积雪里,睫毛上凝结的雪水和着泪水,顺着通红的脸颊缓缓滑落。
“滴,滴,滴”消毒水的味道刺进樊自的鼻腔,他猛地从病床上弹坐起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后背的病号服。
“砰!”病房门被踹开,赵美兰举着缴费单冲进来,指甲在纸张上刮出刺耳声响:“樊自,你真是好样的!发烧了就不会敲门让我放你进去吗?不知道你在门口晕倒给我丢了多大的脸吗?隔壁家的人还以为我虐待孩子!”
樊自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卡着团浸了冰水的棉絮。他拼命开合嘴唇,喉咙里只溢出几声破碎的气音。惊恐瞬间攥紧心脏,他指着自己的喉咙望向母亲,眼眶里蓄满绝望的泪。
“怎么?发个烧烧哑巴了?给我说话!”赵美兰的怒吼震得输液架微微晃动。她拽着樊自的手腕冲向值班室,白大褂在寒风里翻飞,像面刺眼的白旗。
消毒水的气味像蛛网般缠在鼻腔里,樊自死死攥着病床边缘,看着赵美兰举着缴费单冲进来。"发个烧就装神弄鬼?"她的指甲几乎戳到樊自额头,"你知道今天多少亲戚在场吗?"
主治医师的声音在耳鸣中忽远忽近:"声带严重水肿,加上高热持续......"樊自想要解释,喉咙却像塞满融化的雪水,每一次吞咽都扯动着撕裂般的疼痛。当冰凉的喉镜探入口腔时,他突然想起昨夜跪在雪地的瞬间——那时喉咙已经火烧般刺痛,可门内的麻将声和欢笑声,比呼啸的北风更刺耳。
深夜的病房静得可怕。樊自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阴影,突然听见走廊传来争执声。"病人家属不能擅自离开!"护士的斥责后,是赵美兰尖利的回应:"公司年会我能不去?他又不是要死了!"脚步声渐渐远去,樊自摸向床边的呼叫铃,指尖在半空僵住。
小学直到初中,不少人都嘲笑,甚至霸凌这个小哑巴樊自,渐渐的,他不再做口型试图让别人理解他的意思,也动过去特殊学校的念头,但他手语也不会打,所以一直孤独一人。
“翁佑高中”细长的指尖摩挲着这张录取通知书,可以远离这个家了,樊自心里想着。
行李箱滚轮碾过楼道台阶的声响在空荡的清晨格外清晰。樊自回头望了眼贴满奖状的家门——那些全是姐姐的荣誉,而属于他的痕迹,不过是角落积灰的旧书包。赵美兰倚在门框嗑瓜子,连个像样的告别都没有:“去了别给我惹事,家里可没钱给你治金贵病。”
公交车摇晃着穿过小城,樊自把额头抵在结霜的车窗上。玻璃的凉意渗进皮肤,恍惚间又回到被按在雪地里的那天,同学们的哄笑混着雪粒灌进喉咙。他摸出校服口袋里皱巴巴的纸巾,上面用铅笔写着“翁佑高中”,那是他用三个夜晚在旧书店抄下的录取信息。
校门口的香樟树还挂着晨露,新生们三两成群地打闹着。樊自缩了缩脖子,将围巾拉高到鼻尖,像只缩进壳里的蜗牛。书包侧袋里的旧耳机线早已缠成死结,却始终舍不得扔。
“借过。”
清冷的声音惊得他浑身一颤。抱着相机的男生侧身而过,黑色背包上的方形挂件擦过他手背,留下一道细微的凉意。樊自下意识后退半步,却撞翻了路边的垃圾桶。塑料瓶滚落的声响吸引来众人目光,他慌忙蹲下捡拾,指节被碎冰碴划破也浑然不觉。
“需要帮忙吗?”
头顶突然罩下一片阴影。抱着相机的顾远蹲下身,骨节分明的手悬在半空,正要拾起最后一个滚落的塑料瓶。樊自浑身紧绷,像被踩中尾巴的野猫,猛地将瓶子攥进掌心,指节被碎冰碴划出的血痕瞬间渗进塑料缝隙。
顾远挑眉,收回手时相机吊坠晃出冷光:“我叫顾远。”他掏出张纸巾递过来,“你左手流血了。”
樊自只是摇摇头,顾远皱了皱眉,“怎么?不领情?”
寒风卷起樊自围巾的边角,露出他通红的耳尖。过往记忆如潮水翻涌——小学时被丢进垃圾桶的作业本,初中厕所隔间里刺耳的嘲笑声,还有那些“哑巴就是矫情”的嗤笑。他死死咬住后槽牙,将染血的纸巾拍回顾远掌心。
围观人群的窃窃私语逐渐清晰,樊自抓起地上的书包。拉链勾住围巾的瞬间,他几乎是踉跄着逃离。身后传来顾远不轻不重的声音“啧,没素质。”,混着相机快门的轻响,像根细针刺进他发烫的后颈。
樊自低着头,顺着指示牌到教务处门口,他攥着录取通知书站在教务处门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玻璃门内飘出老师的交谈声,混着打印机的嗡鸣,刺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深吸一口气,他推开了门,羽绒服摩擦的窸窣声在寂静的走廊格外清晰。
"樊自?高一三班。"教导主任推了推眼镜,在花名册上重重画下一笔,"梁老师正等着,跟我来。"
穿过贴满社团海报的长廊时,樊自下意识把围巾又拉高了些。经过公告栏的瞬间,余光瞥见自己的入学成绩排名——中游的位置像道不深不浅的疤,提醒着他在老家时被赵美兰当众撕毁试卷的场景。
教室门推开的刹那,三十七双眼睛同时转向他。樊自的脚步顿在门槛处,掌心沁出冷汗。"新同学,自我介绍一下?"班主任话音刚落,后排传来压抑的窃笑。他盯着黑板右下角的粉笔灰,喉咙像被冻住的琴弦,发不出半点声响。
“不想说话就别浪费时间。”清冷的声音从后排传来。樊自抬头,看见抱着相机的顾远正转着钢笔,镜片后的目光像淬了冰。
看来他还记着没有回他话的事,樊自内心既无奈又自卑,班主任这时敲了敲桌子:“好了,安静,樊自,你做最后一排跟顾远一起。”
行李箱滚轮碾过地面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樊自跌跌撞撞走过过道,同学们的议论声就像针扎一般刺入樊自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