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锦斓被他哥领着走进房间后,他的状态更不对劲了。
他双眼猩红、呼吸粗重,双手来回拉扯着徐锦融的衣角。柔软的丝质布料被他又揉又拧,有几处已经被扯开了线,但徐锦融完全顾不上自己的睡衣,只是紧紧将弟弟发抖的身体搂进怀中。
“锦斓被吓到了,是不是?” 徐锦融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像安抚一个夜哭的婴孩。徐锦斓在他怀里,不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更加焦躁。
他在流泪、他在尖叫、他在挣扎。
复杂的情绪在他脑内横冲直撞,怎么都找不到合适的出口,只能顺着血流一起冲向四肢百骸。那其中或许有愧疚、或许有惊恐、又或许夹杂着些微的兴奋。徐锦斓能感知到它们的存在,但他无法理解,更无法用语言表达。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幅样子,但他的不解又为内心杂糅的情绪更添了一把火。他歇斯底里地喊叫,胡乱挥舞着双手,反复捶打抓挠着徐锦融的身体,后者却始终没有松开这个怀抱。
在这种时候,交流是没有用的。徐锦融最清楚这一点,因此始终轻轻地、缓缓地,用他温暖有力的手抚过怀中人颤抖的背脊。
他的动作机械而麻木,心中除了疲惫以外,便再没什么其他感受。
自己这个弟弟,自从出生起就是这样。没人明白他心里怎么想,他也不见得能看懂其他人。交流障碍为他带来情绪,同时也抑制着情绪的正确表达。
就像小学数学应用题里那个被不断注水又放水的游泳池一样,人的情绪应当是流动的。
而他情绪的入水口和出水口都有点问题,这让他流出去的比别人少,灌进来的却比别人多得多。无从发泄的痛苦被压在他幼小的心里,它们并不会消失,只会随着时间推移越涨越高。
随着一点一滴的积累,他意识中的负担便会越来越重、越来越重,直到自己终于承受不住,将一整个游泳池的水都疯狂地、无差别地泼在周围的每个人身上。
每当他发作时,轻则毁坏财物,重则动手伤人。而王景升在受害人中属于运气不太好的那一类,他在被波及时,两边都沾了点。
不止王景升,被徐锦斓伤过的人还有很多。父母以前也带他去医院看过,但治疗这类疾病不仅耗时,而且费钱。
徐锦融比弟弟大十岁,当时年纪也不大。母亲去医院的缴费窗口付钱时,随手将病历本塞到他手上,让他拿着东西、带着弟弟在一边等。他照做,在等待时顺便读了读手里那张纸。
病历前半段都是他在诊室里听过的、父母与医生交流时的记录,他没有过多关注,匆匆扫了几眼,便将目光移向最底下,写着 “诊断结果” 那一栏:
“自闭症谱系障碍,伴有语言、感官、及执行功能障碍,无伴随智力障碍。基于D**-5标准,该患者满足A-E项的所有诊断指标。”
徐锦融读不懂那么专业的心理学书籍,连D**-5是什么都不清楚。但他知道自闭症,也清楚这一纸诊断意味着什么。
从前的他,只当弟弟的异常行为是听力障碍带来的情绪不稳。
然而,事实是,无论从生理上还是心理上来说,徐锦斓都是个病人。
病人需要治疗。徐锦融坚信,虽然弟弟的听觉已经无法通过医学手段恢复,但他的心理健康不是没得治。想到这里,他不禁开始雀跃起来,看看身边揪着衣角的弟弟,又看看远处母亲的背影,心中已经隐隐开始期待徐锦斓康复的那一天。
可惜事与愿违。自那天他们回到家后,父母便再也没有提起过有关治疗的事,对他的态度也越来越差,仿佛面对的不是自己的孩子,甚至算不上一个人。
徐锦融第一次在家里感觉如此无力。从前徐锦斓也不是没有伤过他,但自己一直抱着 “总有一天他会变好” 的积极心态,包容着他的一切过错。
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父母如此轻易地放弃了这个孩子,而作为家里唯一一个袒护他的人,徐锦融也开始不受他们待见。
徐锦融不甘心,他不止一次追在那对中年夫妇身后,求一个毫无意义、但他始终执着的答案。
“为什么不治了呢,爸爸、妈妈,徐锦斓会好的,为什么不给他治了呢?”
其实答案显而易见,只是他自己一直不愿相信罢了。
徐家的家庭条件,虽说算不上富裕,但同样也不算差。徐锦融平时的零花钱不多,是因为这个家里,除了他和徐锦斓,他们还有别的孩子要养。
父母同床异梦,各自在外面找了所谓的真爱,甚至都有了孩子。
父亲那头有个小女儿,他甚至在无意间得知了对方的名字,叫徐锦花。徐先生似乎对 “锦” 这个字情有独钟,而徐锦融不愿细想背后的原因,那只会让他更加反胃。
这两夫妻早就不爱对方了。他们现在还在一起过日子,只是为了尽可能多地从对方手里掏钱,然后拿去补贴自己的另一个 “家庭” 而已。作为他们两个正儿八经的婚生子,徐锦融和徐锦斓反而是最受罪的两个。徐锦融早就不奢求那两个人之间还有爱了,只是自己和弟弟还没未成年,就算再怎么不情愿,他还是得靠腆着脸管父母要钱。
徐锦融早就不奢求那两个人之间还有爱了,只是自己和弟弟还没未成年,就算再怎么不情愿,他还是得腆着脸管父母要钱。
我当初怎么就没多要点。成年后的徐锦融一直在后悔,既然他们都这么不要脸了,那自己还心疼什么?
直到徐锦融高考后,那不省心的口子才正式离婚。他们在准备去民政局的前几个小时,还装模作样地来找自己商量,实际上他的意见也根本不会动摇这个决定。
但他们的目的也不仅仅是通知他一声,而是从文件夹里掏出一份协议,火急火燎地让他签下。徐锦融被他们催得实在烦,还没怎么细看条款,就在末尾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当时他心想,爹妈虽然不爱自己,但应该也不至于害自己吧。
后来他才发现,真的至于。
在他终于忙完志愿填报的事项之后,徐锦融这才想起来,自己还需要向父母确认一些事。于是,在一个难得清闲的下午,他给父亲拨去了电话。
“喂?” 对面的声音似乎有些惊讶,“徐锦融?找我什么事?”
“你和我妈离婚之后,我跟谁?” 徐锦融直入主题。
“不跟谁,你不是前两天已经成年了吗?”
行。徐锦融甚至不怎么惊讶,非常平淡地接受了自己被踢出家庭这件事。只是,自己独立生活还算过得去,但他弟弟该怎么办?
于是他问:“那徐锦斓呢?他跟谁?”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就在他猜测答案究竟是爸爸还是妈妈时,父亲开口了:
“跟你。”
徐锦融愣住了,脑袋嗡嗡直响。
谁?
跟谁?
徐锦融这回真的气笑了。爹妈离婚,孩子跟哥哥,这多新鲜呐。
他想接着追问,父亲却没有继续跟他掰扯的意思,而是直接给他发来一份电子文件。
他点开,认出这是自己不久前才签下的那份抚养协议。徐锦融终于有心思细看其中的条条款款,却很快感受到一阵五雷轰顶般的荒谬之感:
协议中规定,虽然父亲是徐锦斓的直接抚养人,但他委托已成年的长子徐锦融,替他照顾次子徐锦斓,直至对方成年。
“你别乱搞,这协议合法吗?” 他难得发怒,呼吸越来越粗重。他看了眼周围,发现徐锦斓正在他离他不远的电视前看医疗纪录片。他气归气,也是实在不敢当着弟弟的面情绪激动,只能尽力平复着呼吸。
“在你证明它不合法之前,它都是合法的。” 父亲的声音却毫无波澜,仿佛在讲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徐锦融又仔细看了几遍协议内容。它措辞严谨、条目清晰,规定了所有与徐锦斓未来的发展有关的条件,甚至还为他们提供了直到徐锦融本科毕业的房租。就他目前的知识储备来看,确实找不出什么漏洞。
但他还是很生气。语言已经无法表达徐锦融当时究竟有多愤怒,他想说点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一股气全都堵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只憋得他脸通红。他终于理解了徐锦斓平时有话说不出的感受,一时间不禁更怜爱了他几分。
“好,你给我等着。” 最终,他也只是放了句毫无威胁的狠话,便将电话匆匆撂下。
一直以来,徐锦融都信奉着 “三思而后行” 的准则,此刻却不管不顾地登上了志愿填报的网站,将自己大部分的意向专业都改成了法学相关。
在那一天,徐锦融找到了他当前阶段的人生目标。无关自己,也无关徐锦斓,他只是纯粹地想把他爹那个老狐狸告到破产,以解心头之恨。
现在,他本科毕业都几年了,还是没能找出当年那份协议里到底有什么问题。他虽然心有不甘,但也不得不承认:那份协议是合法的,它只是不道德而已。
徐锦斓估计是扑腾累了,动作逐渐小了下来。他不再大喊大叫,也不再有任何攻击性的行为,只是仍会时不时抽泣一下。
徐锦融于是将他领回房间睡觉。路上他试图联系左凝玉,几个电话却都没有打通,他只好作罢。
他坐在徐锦斓床头,好让他适应这个新的环境。他这才意识到,弟弟刚才的激动里,也许也有一部分是突然换了环境的原因。他在床头守了很久,就在他以为对方已经睡着时,徐锦斓却突然说了句话:
“哥,我想回去上学。”
一些小科普:
在《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五版》(D**-5)中,自闭症谱系障碍的诊断必须同时满足以下A至E的五个标准:
A. 在多种环境中持续存在的社会沟通和社会交往缺陷;
B. 局限的、重复的行为、兴趣或活动模式;
C. 症状必须在发育早期出现(但可能直到社交需求超过其有限能力时才会完全显现);
D. 这些症状导致社交、职业或当前其他重要功能方面的损害;
E. 这些障碍不能用智力残疾或全面性发育迟缓来更好地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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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 - 合法,但不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