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如影随形的雨苍此时此刻却不在祁昀祐身边,方才与沈汐鸢一同回府的渝枫也一溜烟没了踪影。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沈汐鸢和祁昀祐两个人,气氛格外古怪。说是剑拔弩张确实有点夸张,“如坠冰窟”倒是贴切。
沈汐鸢将食盒里的几道好菜取出摆到桌上。手上的动作行云流水,心里却是没底的。
祁昀祐最近时常早出晚归,今日难得闲暇,却邀她共用晚膳。她在侯府一个多月,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坐在一张桌前用膳。
他安的什么心?
沈汐鸢深思之时,祁昀祐忽然开口,差点吓她一跳。
“手怎么了?”
沈汐鸢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遭了!手背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小拇指长的红痕,往外钻出的血珠已经凝固。伤口不痛不痒,所以沈汐鸢一直没有注意到。
许是在妙染坊的暗道里摸黑走时不慎擦着的。
祁昀祐目光炯炯地盯着她手上的伤。
遭了!这个多疑的活阎王不会怀疑她出府的动机吧?
也是,多疑如他,怎么会是关心她的安危?分明是怀疑她的动向,怀疑她背后别有阴谋。
沈汐鸢若无其事地擦了擦红痕:“这个啊?这是在画坊挑画的时候不小心划到了。没事的,一点都不痛。”
祁昀祐没有说话,看着一桌的饭菜,平静道:“先吃饭吧。”
沈汐鸢坐下,一边一言不发地埋头用膳,一边揣测祁昀祐今日邀她的真正图谋。
两个人相顾无言,各怀心事地用完膳。
终于,是祁昀祐先开口了:“你想要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他……察觉她目的不纯了?
越是这种模棱两可的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
沈汐鸢硬着头皮继续装不懂:“阿兄这是何意?”
今日之事她自以为没有显眼的破绽,祁昀祐就算心有疑虑,也没有证据。前些日子就更提不上露馅了,沈汐鸢整日在昭景侯府不曾外出,每日所做之事也无非抄经看书,也算是滴水不漏。
祁昀祐就算怀疑她,也不会猜到她想做的事。
祁昀祐看着眼前之人装傻充愣的样子,心里莫名多了一丝躁意:“灯笼……讨好我?”
她自己做过什么事,难道不记得吗?为什么现在弄得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在意,像个傻子一样?
沈汐鸢笑出了声,真是奇怪,祁昀祐明明只是说了五个字,但她还是听明白他的意思了。
府里黑,她便挂灯笼。
这样的小事,他竟也会耿耿于怀吗?然后怀疑她刻意讨好他,是因为有求于他?
嚣张跋扈的昭景侯怎么莫名有点……可爱?
沈汐鸢理所当然道:“月黑风高,我担心阿兄看不清路。”
祁昀祐眼神闪烁,只觉得“担心”这两个字尤为不真实,嘴上还是那副“得理不饶人”的劲劲儿:“我与你非亲非故,你担心什么?”
果然,祁昀祐还是祁昀祐。
“怎么就非亲非故了?你是我的阿兄啊。”沈汐鸢眨眨眼,眼神赤诚,毫无遮掩,“至于担心……当然是担心阿兄的安危。阿兄从侯府大门回房的路那样远,若是遇到雨天,又漆黑一片、无一盏引路灯,磕到绊倒怎么办?”
祁昀祐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紧紧盯着沈汐鸢的神色。他像平日里审讯罪犯时那样,妄图找到她神情中一丝一毫的破绽,可最后依然无功而返。
她说这话似乎真的是出自真心,句句真诚坦荡,如同万里无云的碧空上耀眼的金乌。
他找不到一丝漏洞。
“为什么这么好?你想要什么?”
沈汐鸢只觉得今日的祁昀祐有些诡异,与她认识的那个多疑的祁昀祐有些不同。
“挂些灯笼而已,这就是‘好’啦?”沈汐鸢毫不避讳地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又带着一丝玩味地开口,“阿兄,你这般单纯,万一被坏人骗了怎么办?”
尽管她心知肚明,祁昀祐不是善茬,谁被骗,他祁昀祐那样一个心思缜密的人能被骗?
不过忽然回过神,她现在好像就在骗他……
祁昀祐倒是第一次听人说自己单纯,有一种难以言述的怪异之感在心里窜动。毕竟,这天底下,应该不会有人觉得行刑的刽子手没有没有杀过人。
可是她说得太理所当然了。话里似有若无地流露着亲昵,仿佛真的很了解他一般,真的很关心他一样。
好久没有人这样和他说话了,用这种语气,说这种话。
就好像,她理所当然站在他这边,设身处地为他着想一样。
鬼使神差地,祁昀祐幽幽地问了一句:“那你是坏人吗?”
他说完就后悔了。这个问题从他嘴里问出来,实在是太愚蠢了。
可是沈汐鸢毫不犹豫:“我不会对阿兄使坏。对阿兄……我不会是伤害阿兄的坏人。”
好人,坏人……
这世间真的有彻头彻尾的好人吗?
或许有吧。
但沈汐鸢有自知之明,她实在算不上好人。
“阿兄,我会一直站在你身边的。”
面对沈汐鸢坚定的眼神,祁昀祐却逃也似的移开了视线,第一次败下阵来。
他很少输,但在方才,在心里一闪而过的侥幸让他知道,这场看似风平浪静的较量中,他溃不成军。
他想,如若沈汐鸢的亲哥哥还在世,有这样好的妹妹,应该会很幸福。
而他祁昀祐,只是一个窃贼,恰好有幸站在了不属于他的阳光之下。真卑劣。
他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失控的、恶劣的自己,不能操控全局,反而被人拿捏。
这个不像自己的自己,让他无计可施。
仿佛在不断地下坠,明知自己在堕落,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离最初的落脚点越来越远。
“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祁昀祐落荒而逃。
沈汐鸢回到房里,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不让侍女靠近。
她拿出藏在身上的字条,上面写着的是神医的下落。
敬释神医也在京城。
其实是个好机会。敬释神医常年行踪不定,可眼下,他就在京城。
不知何时离开,还是得趁早行动才是。
明日,她要去探一探敬释神医的底细。
可是,即便找到了人,她又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求他救她一命?
钱财吗?对敬释这般决心不插手凡尘因果的人来说,是俗物吧。
而且,明日出府,她也要用挑画的借口吗?
看得出来,祁昀祐好不容易打消一点一心,她难道要在这个时候让一切前功尽弃?
她留在昭景侯府,是因为昭景侯府戒备森严,祁昀祐又是个不好惹的主儿。看在他的面子上,沈荣望即使想要抓自己也会有所忌惮,更何况,他暂时还不敢动昭景侯府。
沈荣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现在按兵不动,指不定在暗处蛰伏,待时机合适,便及时下手。
眼下,他是不急的。等到沈汐鸢亲爹生前的挚友找到沈汐鸢时,沈荣望应该就会跳出来了。可偏偏,亲爹的挚友前世也没有告诉沈汐鸢他的下落,沈汐鸢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等他主动来找自己。
宣历二十九年。还有两年的时间。
这两年,她要做的,就是一点一点折断沈荣望的羽翼,让他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然后等到宣历二十九年,拿到那件东西,就可以送沈荣望上路。
爹,娘,哥哥,阿鸢一定会让有罪之人付出代价,亲手为你们报仇雪恨。
*
晨光熹微,沈汐鸢便醒了。昨夜她躺下得早,但一想到今日要拜访神医便激动得难以安睡。
前世因沈荣望下的毒而死,如今有机会,她一定要死死抓住。
肝肠寸断的痛苦,她实在不想经历一遍。
明俶说,那是她的宿命。
可沈汐鸢不信命,她只信自己,信事在人为。
如若她的宿命就是死在沈荣望这等狗贼手下,那上天也太残忍了,竟然纵容那般恶人逍遥法外、平步青云。
“沈姑娘,这是昨夜雨苍大人送来的膏药,说是治擦伤很灵的。”
昨夜沈汐鸢睡得早,红雨便没有叨扰她。
雨苍是祁昀祐的心腹,他送膏药应是祁昀祐授意。
沈汐鸢看着自己的手背,昨日的划伤现在好得差不多了,只留下浅浅一道印子和痂。
“沈姑娘,有位叶公子求见您。”
另一个侍女忽然进屋对沈汐鸢说道。
“叶公子?叶家大公子叶松影?”
沈汐鸢与他应该没有什么好谈的。
一个风流才子,整日流连青楼,除此之外的大小事皆听由她那位强势的母亲。
沈汐鸢原本与他是有婚约的,不过前不久,被沈汐鸢亲手推了。
沈家与叶家关系匪浅,在朝堂上,叶大人和沈荣望利益相连、狼狈为奸。
为了“锦上添花”,这才安排沈汐鸢和叶松影定亲。
就是沈汐鸢刚重生时,前两个月的事。刚好给了沈汐鸢一个借口,让她与沈家划清界限。
在沈府,她毫无顾忌地打了叶家的脸,也打了沈家的脸。
搅黄这桩板上钉钉的婚事其实挺难的。
上辈子,她使劲手段才逼得叶松影主动退婚。
这辈子好了,她借题发挥,直接与沈家决裂,一石二鸟,妙哉妙哉。
但叶松影这人,她不想打交道。
沈汐鸢摇摇头,对传话的侍女说:“不见不见。”
“可……今日前来拜访的是叶二公子。”
叶二公子?
沈汐鸢记得,叶夫人膝下只有一个嫡子和一个嫡女。
这个叶二公子……沈汐鸢不曾见过,但是她听说过他的名字。
叶泽知,京城四绝色之一,容貌俊美,眉目如画。
不过,他与自己素不相识……这会儿登门拜访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