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昀祐这阵子实在忙得焦头烂额。皇帝交代他办的事接踵而至,彻查自己人里有没有叛徒也劳神伤身。
天越来越暖,齐泽山避暑行宫修缮之事进入尾声,他又得时时盯着,以防万一。
朝堂上几位大臣咄咄逼人,揪着一点芝麻大的事不放,参他的奏折递上去一本又一本。
告来告去无非是行事任性武断、做事嚣张跋扈。
圣上信任他,大大小小的事经由他手,结果都不会差。
那群老狐狸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次次化险为夷,一双双眼睛死盯着他,定要给他挑个错处、安个罪名。
祁昀祐并不在乎旁人如何看他,只是听着皇帝念叨几句,耳朵都要生茧。于是乎含含糊糊地应下,等下次,依然我行我素。
那些无关痛痒的指摘,他全然当作耳旁风。
这个月来,他时常天还没亮便早早出了门,忙到夜半三更才回府中。
那年出事后,即便是夜里,府上也鲜少点灯笼。
他也习惯了黑暗。月黑风高时,在漆黑一片中一遍又一遍走过记忆里熟悉的路,也不提一盏纱灯。只是自顾自在暮色中前行,恍如鬼魅,穿过记忆里的假山,走过回忆中的小桥,路过再也不想驻足的浮欢榭时,他便任由脑海中的欢声笑语将自己一遍遍凌迟,以至于麻木。
那时年少,只道是寻常。
然后用余生折磨自己。
灯笼挂不挂无关紧要。
黑一点,暗一点,习惯了便无妨。走路也不会磕到、碰到,闭着眼也能稳稳当当走回房。
只是忽然有一天,他发现回房的路上又挂起了引路的灯。幽幽的暖光融化了无边的黑寂。
从前阴森森的地方竟然亮堂起来。
“谁干的?”
祁昀祐看着一排排齐刷刷的路灯,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散开了,散得七零八落,搅得人心五味杂陈。
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从心底晕染开。如墨汁滴入水中,染黑了一碗清澈。
雨苍余光打量他的脸色,这一回却猜不透他是不满还是震惊。
“是沈姑娘吩咐的,她担心主上夜里回府时磕到绊倒。如果主上不喜,明日属下便命人将这些撤下。”
担心他磕到碰到?
那倒是有点杞人忧天了。
他早就习惯了走在夜幕中,伴着孤月残星,凭着微弱的天光迈出一步又一步。
只是挂了几盏灯笼而已,他却产生一种错觉——就好像从前摸着黑踏过的路没那么冷寂,没那么萧瑟。
“沈姑娘……对侯爷似乎很上心。这些时日,天一黑她就回房看书了。本是不知道府上不点灯笼的惯例,前些天渝枫给她送药时随口一提,沈姑娘便记在心上。”
祁昀祐扫了一眼雨苍,竟不知他千挑万选、百般栽培的心腹何时被沈汐鸢笼络:“你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她什么时候收买的你?”
雨苍闻言立刻低头解释道:“属下唯侯爷马首是瞻,方才一时失语,这就下去领罚。”
雨苍是他为数不多彻头彻尾信任的人,随口调侃是调侃,打心里,祁昀祐不会怀疑他的忠心。
“不必了,我随口说说罢了。”
“那这些灯笼,要撤下吗?”
祁昀祐望着灯笼的光愣了片刻,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随她吧。”
没有时也无妨,出现时也无碍。
这灯笼个个样式精致,倒也不算碍眼。
只是从前不想看见的路,在暮色中也逃避不得,瞧了个清清楚楚。
沈汐鸢在府上一个月,祁昀祐与她不曾见过一面。
府上多了个人,却和从前并无区别。
祁昀祐忽然有些好奇:“沈汐鸢这些天在做什么?”
“沈姑娘这些时日把自己关在房里抄佛经,说是要……磨练心性。”
磨练心性?
不知为何,这个词安在沈汐鸢头上就带着几分好笑。
“主上,沈姑娘那边,还要渝枫继续盯着吗?”
“盯啊,为什么不盯?”
“对了,明日让她过来与我一同用晚膳。”
他倒是想看看,沈汐鸢这么费尽心思讨好她是想做什么。
*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远处的亭台楼阁在朦胧的云雾中若隐若现。
雨珠顺着檐角往下滴,落到地上的水洼之中,飞溅起的水花沾着少女染着泥水的裙角。
她只有七八岁的样子,狼狈跌落在地,掌心是血混着泥,沾染上雨水后刺痛刺痛。
崭新的一身桃白衣裳因染了泥水污秽不堪,如同埋入尘泥之中的枯草。
欺凌者尚且稚嫩的笑语欢声在风雨中回荡。他们居高临下地唾骂她,捡起地上的石子往女孩瘦弱的身体上砸。
而女孩却不能反抗,只能忍气吞声,用那双满是恨意的眼狠狠剜向那群耀武扬威的恶魔,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嘲讽与石子。
他们有的与女孩同岁,有的也才五六岁。却因是名门之后肆无忌惮,仗着家族撑腰为非作歹。
可偏偏,女孩无权也无势,一个人也不敢得罪。只能咽下酸涩的雨,咽下不甘。
她在心里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这群人付出代价。
这时候,有一双纤细但有力的手伸向了他。
那双手带着异于常人的苍白,但暖暖的,很有劲。
小神仙赶跑了恶鬼,将女孩从污泥之中拉了出来。
从此,雨天不再只有奔波与无处可躲,还有了暖意和期许。
轰隆隆的雷声以排山倒海之势撕碎长夜,滂沱大雨倾盆而下,落在了梦里,落在了记忆中。
沈汐鸢,醒醒!
沈汐鸢挣扎着从梦里逃亡,方才短暂的甜差点将她溺死。
那一点点甜,竟然让她忘记了前世的那场埋葬她的大雪。
还好,她从梦里醒过来了,挣脱了回忆,挣脱了那一点虚无缥缈的妄想。
屋外的风声鹤唳,天雷滚滚,伴着碎玉般的雨声,与方才梦境中别无二致。
天还没亮,沈汐鸢在黑暗中蜷缩成一团,脑海里闪过很多很多个雨天,那双手出现过许多次。
梦境中的女孩看到那双伸向自己的手,是颤抖地握住,是劫后余生的心怀感恩,是冰雪消融如获新生。
可现在的沈汐鸢再想起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只有翻涌着的不甘与恨意将她淹没,只有潮湿与腐朽气息将她包裹。
上辈子,她怎么就能云淡风轻地释怀呢?许是将死之人无可奈何地大发慈悲吧……
虽然她的死与他无关,可诛心之恨也叫人心灰意冷。
他说,那是她的宿命,是天命如此。
可沈汐鸢不信命。这辈子,她偏要逆天改命,让沈荣望和那些该死的人下地狱。
至于小神仙,她权当他死了。
沈荣望,和他的帮凶们……沈汐鸢一个都不会放过。
算着时间,快到第一个至关重要的机会了。
避暑行宫,寺庙祈福。
好戏就要开场了……
这一次,沈荣望绝对不可能如愿。
“咳咳咳……”
沈汐鸢又咳血了,浑身无力却又疼痛。
和那既算美梦实则噩梦的虚幻形成鲜明对比。
梦里的甜曾是记忆里十年未散的回甘;眼下的苦却是实打实痛彻心扉的折磨。
沈汐鸢爬起来,点了灯,继续抄写佛经。
磨砺心性,也是警醒。
天渐渐亮了,但没有太阳,黎明之后天色依然是灰蒙蒙的。
沈汐鸢听红雨说,祁昀祐请她一同用晚膳。
一同用晚膳……鸿门宴呐?
好巧不巧,怎么偏偏是今日?
这段时间祁昀祐日日早出晚归,沈汐鸢观察了一阵子,本来是打算今日出府去辞尘楼打探打探。
几月之后便是好戏登场。她想趁着这段时间,寻医问药,找个名医看看能不能解了身上的毒。
沈荣望这狗贼,自从她八岁来到京城,就开始暗中给她下毒。
十年之久,希望还没有到无药可救的田地。
就算是死,也得死在报仇雪恨之后。
也算是给九泉之下的爹娘一个交代。
这段时间,她一直在悄悄找机会出府。奈何渝枫看得紧,如若她出府,渝枫必然寸步不离跟着。名为观察病情,实则是做祁昀祐的眼睛,监视她的动静罢了。
偏偏辞尘楼的势力错综复杂,她前脚才告诉祁昀祐自己别无二心,如果被拆穿,这些天的隐忍都功亏一篑。
祁昀祐那般多疑,又怎么会善罢甘休?
这一世,她不想再牵连逢霓,牵连辞尘楼了。
遭了!算着时日,快到逢霓遇险的时候了!
三月初一,城南密林!
今日是二月二十五,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无论如何,明日都得出府一趟。
按理说,夜里行动不易惹人察觉。偏偏昭景侯府戒备森严,巡逻的侍卫不是她能对付的。
若趁着日落之前出府,又有个渝枫寸步不离地监视。
不过,渝枫就一个人,比那么多警惕的侍卫好对付一些。
既然祁昀祐邀她共用晚膳,不如趁此机会出府。
他若问起,那就是府上饭菜清淡,她提前准备些好吃的。
*
京城的街市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与冷清的昭景侯府是一派截然不同的风光。
沈汐鸢“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瞎逛,东看一看,西瞧一瞧,时而被首饰店的玩意儿吸引,时而为酒肆的吆喝驻足。渝枫则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如影随形。甩也甩不开,支也支不走。
她午时三刻出的门,可照着这样下去,怕是到日落也没个结果。
“渝大哥,我屋里的画虽好看,但瞧久了难免生厌。不如,我们去画坊看一看?”
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沈汐鸢引着带到妙染坊——京城生意最好的一家画坊。
渝枫客气地笑笑:“沈姑娘高兴就好。”
妙染坊的店里的伙计一见到沈汐鸢正要打招呼,却被她的眼神暗示逼了回去。
雯琥听到了动静,又注意到沈汐鸢使的眼色,就顺水推舟配合她演戏,故作不识地恭敬道:“小姐可是来买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