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是哨兵里鼻子比较差的了。”白烨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我和秦钺的差距,大概类似于……猫和狗之间的差距?他能闻到你三天前的一顿晚餐留在身上的味道。”
“所以,”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狡黠的笑,“先来的解决困难的灵药吧。”
鬼影似乎笑了一声——虽然被处理过的声音听不出来喜怒。
“还算识货。”鬼影说完,从风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雪茄盒。
深棕色的木盒,表面刻着古老的花纹,盒盖上用烫金字体写着“TRINIDAD”。
白烨的鼻子动了动。
即便隔着盒子,他也能闻到那股熟悉的香气——可可,木质,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味。
“‘长矛’?”白烨挑起眉毛,眼神一下子就亮了。
鬼影摇了摇头,决定收回关于“识货”的评价。
“‘短号’。”鬼影确认道,“打开你就知道了,粗环径的。”
也是。
白烨看了鬼影一眼,长矛可不是谁都能搞到的。
“怪不得一股土腥,害我空欢喜一场,”白烨摇了摇头,装作不在意他猜错型号的雪茄,但哨兵眼睛里的光芒还是出卖了他,“虽然我不喜欢,但的确是好东西。”
说罢,他毫不客气地从雪茄盒里抽出三根——连带着烟盒里的银制双刃雪茄剪一起。
“你真的好意思……?不如整盒一起拿走算了。”
“你说的,”白烨看傻子一样看了鬼影一眼,真的鲜廉寡耻地将整合雪茄都笑纳了。他不紧不慢地用雪茄剪剪开一支短号,叼在嘴里,另一根小心翼翼地塞进囚服内侧的口袋,然后又伸手,从鬼影的另一个口袋里顺走了火柴盒。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毫无羞耻之心。
鬼影看着自己空了的口袋,沉默了一秒钟。
“......”
白烨笑嘻嘻地回应他的无言:“感谢我吧,吸烟有害健康。”
鬼影轻哼一声,摇摇头,转身走向直升机。
舱门关闭,螺旋桨再次转动起来。直升机升空,再次消失在雨幕中。
天台上又只剩下白烨一个人。
他划了根火柴,点燃了叼在嘴里的烟。
等了一会儿,等雪茄第一次燃烧时候的苦味儿过去,他才浅吸一口。
“哈,”他吐出烟雾,眯起眼睛,“‘古巴货’名不虚传。”
他糟糕了一晚上的心情终于好了起来,就连长久的,因为缺乏精神疏导导致的饥饿感也消退不少。
虽然身体仍然疲惫,身体所有新生的组织都又酸又痒,但白烨还是愉快地哼起了小曲。
荒唐吧,可哨兵就是这么好满足的生物。
他们仿佛是为了恶臭肮脏的战壕而设计出来的牲口,无论是怎样无望的未来、怎么肮脏的环境、抑或什么□□上的折磨。只要一口烈酒,一缕烤烟的幽魂便足以让他们忘记漫长的凄风冷雨。更别提一枚向导素提炼物的片剂,又或者是一丝丝哪怕是来自低级向导的精神抚慰了。
因为战利品而心情愉悦的哨兵把档案夹在腋下,一手插着口袋,一手夹着烟,慢悠悠地往监狱区走去。
天台上,金条和装它的箱子被鬼影和S017遗忘在原地。
或许明天,或许一会儿,会有清道夫来收拾残局。
用不到白烨来顾虑,于是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步伐悠闲得像是在自家后院散步一般想自己的囚室走去。
推开门,烟雾在楼道中飘散,哨兵扇扇手拨开缭绕的白烟,就看到一片阳光明媚的海滩。
海风温柔,白沙柔软,假日的浪花轻吻着哈瓦那漫长的海岸线,空气中飘荡着温热的咸味。
白烨顺着台阶只走了两步。
海滩瞬间崩解,簌簌地向下漏去,仿佛沙漏里的沙,只露出监狱光秃而单调的混凝土走廊。
烟丝消散了。
一切又回到了现实。
军校老师曾经跟他说,长矛是世界上最好的雪茄。
因为它跟世界上最好的哨兵一样,永远挺拔笔直、锐利如刀,时刻准备着为正义与公理而出鞘。
白烨想着,就连胸膛也不由得挺直了几分。
可似乎老师从没有教过他如何在一个并不正义,也遑论理性的世界中自处。
或许,就连老师自己也并不知道。
下一秒,哨兵便想到了鬼影的话。
也对,他不能指望一切和‘从前’一样。
现实的打击来的很快,在白烨回到自己的看守区时便降临了。
看守区重重牢门早就被鬼影打点地服帖,见到白烨就吱呀一声打开。
通道两侧的牢房里满是被关押的哨兵——他们有的蜷缩在角落,有的靠着墙壁,有的趴在地上。
唯一相同的是,一听到脚步声,闻到烟丝的味道,他们便纷纷抬起头。
然后,这些终日饱受折磨的哨兵们便看到了白烨。
看到了他手里的烟。
一瞬间,整个走廊都沸腾了。
“操!白烨!你他妈哪来的烟!”
“不知羞耻的混蛋,你会下地狱的!”
“要不是秦将军在,我一定要弄死你!一定!”
咒骂声此起彼伏,好像永不停歇,但白烨非但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如果他会什么舞步的话,此刻一定跳起来了,可惜他不会,他把那些本来应该用来和向导交际的时间全部用来学业与交谈,他从没在舞会上邀请过向导跳舞,因此也理所当然的从没收到过任何一位向导长久的青睐。
因此,也从没体会过,精神疏导的美妙滋味。
这就是无论人们在关系问题上怎么泼脏水,白烨都能淡然处之的根本原因。
此刻,面对来自同胞的怒火,白烨反而故意放慢脚步,一边走一边深深地吸一口烟,然后慢慢地、炫耀似地吐出来。
烟雾在昏暗的走廊里飘散,钻进每一个牢房。带去可可、木头与泥土的问候。
这对于被关了几个月、甚至几年的哨兵来说,简直是最残忍的折磨。
“白烨!你他妈!你这个废物是爬了几个向导的床才弄来这东西的,”一个哨兵疯狂地摇晃着牢门,“我要撕了你!”
他知道人们恨他并非处于他做的事情多么有损军人的“荣誉”。
而是因为人们除了他,便在没有可恨的对象。
这种薄弱的恨意对他来说只不过是玩笑。
白烨走到那个骂自己骂得最凶的牢房门口,停下脚步。
弹了弹烟灰。
烟灰准确地落在牢房门缝下。
他顿了顿,笑得像只狐狸。
“古巴货,闻个味儿吧?”
牢房里传来一声野兽般的怒吼。
白烨冷笑一声便走开了。
他一路走,一路弹烟灰,一路享受着身后此起彼伏的咒骂声。
这大概是他这几个月来最轻松的时刻。
终于,他走到了自己的牢房门口。
门自动打开。
白烨走进去,反手把门关上。
牢房很小,只有马桶和一个洗手池。
墙壁是灰色的混凝土,地板是冰冷的水泥。
没有窗户,被人用粉笔画了一扇窗户。
除此之外,便是标配的双人高低床。
“‘老头’,我给你带好东西回来了。”
白烨兴奋地踩着自己的床板,扒着二层床的边缘给秦将军报喜。
但秦钺不在。
白烨摸了摸他的褥子,上面还有一些温度。
人没出去太久。
想到现在的时间,白烨瞬间高兴不起来了。
他把烟和雪茄剪一齐塞到室友的床下。
白烨想。
人们恨他情有可原。
人们是不会恨秦钺那样的人的。
人们只会可怜他。
可在被痛恨和被可怜之间。
白烨总是坚定不移地选择前者。
……
第二天早上,邱少机准时出现在退安委的地下。
退安委的地下世界远比地上庞大,复杂的建筑群像是蚁巢一样盘根错节,两千多间屋子,全部没有窗户,其中近半数是囚房,剩下的则是审讯室、培训室、还有一些用途无法言明、藏污纳垢的地方。
审讯室门口。
比起人防工程有过之而不及的米白色铁门上画着退安委的金徽。大门前,邱少机名义上的助理林微已在等候。
林微年轻,高挑,跟邱少机一边高。
她怀抱天蓝聚酯文件夹,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但那笑容里面掩饰不住焦急的神色。
“怎么了?”
“林末执行官……也就是我的姐姐失踪了?”
邱少机不知道她这话的意思。
“人口失踪应该上报治安处。”
林微挤出一个更加谄媚的笑,“邱执行官,我知道你看不惯姐姐,但现在不是搞内部斗争的时候吧……”
大部分时候。
邱少机都会觉得自己是个疯子。
但也有鲜少的时候,她会觉得这个世界除了她全都是疯子。
比如现在。
明明有公务在身,怎么会有人跑来问自己的上司一些明明应该问治安处治安官的问题。
而且在邱少机明确给出了在她自己看来唯一的解决办法之后。
她的助理居然把亲人失踪的锅甩到了她的头上。
简直不可理喻,除非……
“你是在暗示我作为政治对手和你姐姐的失踪有关系吗?”邱少机态度很冷淡,但是话里的内容很重磅,“如果你在非法录音或者使用别的手段构陷我,也就是你的上司,那么你面临的将不只是失去工作的”
“不!不不不,当然不是……”林微的脸简直一下子变得惨白。
“不是就好,那我们可以回到工作上了吗?”
邱少机说完,林微几乎是张开了嘴,被她瞬间转换的态度弄得手足无措。
的确,再提出严肃控诉之后,邱少机并没有生气,甚至还很和蔼地提议回到工作上,毕竟很多时候,她只是就事论事。
但对于大部分把感情和事情混为一谈的人们来说,邱少机的态度总是那么阴晴不定不好琢磨。其实她没有什么恶意,甚至没有感情,她的规则很简单——
那就是顺利地完成工作。
“审讯S017的准备怎么样了。”
眼见邱少机油盐不进,林微也只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执行官,屏蔽装置已经布设好了,审讯室也用了防护等级最高的,就连灯也检查过了,”她把整理好的审讯室征用文件夹等一系列烦杂的手续文件一齐递过来,声音里略带期待地问,“需要我陪您一起进去吗?”
“不用,”邱少机接过文件夹,飞快地逐一检查了一遍,确保第一次审讯的手续齐全后便说,“你去把我办公桌上的印章取过来。议会的信还没有送到?”
林微的笑容僵了一下,她嘴角的那意思抽搐多少透露出对邱少机的憎恨,但迫于职权关系还是乖乖地点头,回答,“没有。”
“那莫凡医生?”
“他已经进去了,在观察室。他说您不用进去,他会一直观察您……有利于判断您的病程。”
“随他便,”邱少机点头表示了解,然后推开门走进去。
审讯室内部像是整齐的方盒子,每一面墙都差不多三米见方,水泥天花板出奇地高。
左侧墙面是整块的单面玻璃——从这边看是镜子,映出灰扑扑的房间;从那边看,这里的一切都一览无余。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长桌,一只脚被埋死在水泥地面上,桌旁两把椅子。
一切准备停当。
除了最重要的道具——
邱少机眯起眼睛,话音逐渐变得凌厉。
“你准备的很充分,林执行官。”
“但问题是——”
“我们的犯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