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绵在里斯曼城中随意寻了间旅店落脚。
当夜,梦境如潮水般涌来。记忆的碎片在她脑海中疯狂旋舞,像被暴风撕碎的书页。她在纷乱的画面间仓皇躲闪,却猝不及防地被角落一片暗沉的碎片吞噬——
喧闹的市集扑面而来。
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死死扣住她瘦弱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将她狠狠推向街道中央。她踉跄倒地,膝盖与手肘在粗糙的石板上擦出刺目的血痕,瞬间浸透了本就破烂的衣衫。
就在疾驰的马车即将碾过她的前一刻,夏绵想起来了——这是她被迫执行的第一个任务:暗杀法兰克主教。
那年她刚满七岁,从人牙子手中被转卖到布伦赛的某个刺客组织不过一年。尽管展现出惊人的天赋,她却远非合格的杀手。当这个不可能的任务落在头上时,她记得自己仰着脸,茫然地问:“为什么是我?”
组织里有那么多经验丰富的刺客,而那时的她,连最基础的潜行都漏洞百出,要如何闯入戒备森严的教廷?
面容模糊的男人低笑出声,声音里藏着某种令人战栗的深意:“你很快就会明白了。”
马车帘幕掀动,身着雪白圣袍的主教弯腰走出。他温柔地扶起浑身尘土的她,用指腹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污渍,露出底下稚嫩而白皙的脸庞。顺理成章地,主教悲悯地询问起她的身世,对她的遭遇表达了无尽的怜惜,随后将她带回了教廷的孤儿院。
这里的孩子将来大多会为教廷服务,故而待遇优渥。在度过两个星期饱食安眠、无忧无虑的日子后,夏绵捧着刚出炉的香软面包,开始严肃地考虑是否要改换门庭。虽然刺客组织的膳食也不差,但那里的训练堪称残酷,身上总是新伤叠着旧伤。相比之下,这里孩童间的勾心斗角简直是块小蛋糕,每日的课程虽然无聊但也可以忍受。
这日的算学课,因老师临时有事,请来了一位代课老师。
当那个与他们年纪相仿的身影踏入教室时,所有喧闹戛然而止。
他有着一头微卷的黑发,几缕发丝随意垂落额前,身上穿着裁剪考究的圣光儿童骑士团制服。那双努力维持镇定的湛蓝眼眸快速扫过全场,圆润的脸颊透着些许紧张的红晕。他轻咳一声,用故作老成的语气开始讲课。
孤儿院的孩子最懂得察言观色。尽管讲台上的小老师与他们年岁相近,但从他考究的衣着和端雅的气质,便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之间悬殊的身份差异,因此没有一个孩子敢在课堂上喧哗捣乱。整个教室静得只剩窗外鸟鸣。
夏绵的心思完全不在课堂上,只专注地盯着他腰间那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动的剑穗。剑穗顶端是一颗金镶的纯净蓝宝石,下方悬挂着一串似玉又似水晶雕琢而成的蓝色小花,撞击间传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夏绵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她想要。
下课钟声余韵未散,她便在花园小径上拦住了那个身影。
“老师,”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无辜,“我有道题没听懂……”胸腔里的心跳声却大得几乎要泄漏她的秘密。
许是察觉到她的紧张,男孩朝她安抚地笑了笑,那张玉雪可爱的脸庞上,浮起了一个浅浅的酒窝。在他低头专注讲解算术题时,夏绵的指尖悄然探出袖口——薄如蝉翼的刀片轻巧划过,系绳应声而断。她手腕一转,那串蓝色小花便无声地没入袖中。
“明白了吗?”男孩抬起那双清澈得能映出云影的蓝眸望着她。
夏绵看着自己在他瞳孔中点头的倒影,偷拐抢骗都没少干的她,心底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心虚。
男孩将课本递还给她,甚至温声告知了自己宿舍的位置。他眉眼弯成新月,笑容纯粹得如同穿透林荫的阳光:“以后有任何问题,随时都可以来问我。”
夏绵轻声道谢,站在原地目送那小小身影消失在花园尽头。袖中的剑穗突然变得滚烫,灼烧着她从未如此清晰感知过的良知。
那晚,她对着掌心的战利品辗转难眠,蓝宝石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却照不进她莫名烦乱的心绪。索性翻身下床,悄悄踱进小花园,却在蔷薇丛边听见压抑的啜泣。
花影晃动,一个稚嫩的身影突然站起,是小老师。他看见夏绵,慌乱地用手背抹了抹眼泪:“是你。”
“你怎么在这里?”她望着他那噙着泪花的双眼、湿漉漉的睫毛,以及红通通的鼻头,好不可怜的模样。
“我弄丢了我母亲亲手做的剑穗。”
夏绵心虚地移开目光,声音有些不自然地问道:“啊……你是怕她责怪你吗?”
“她已经不在了。”男孩垂下眼眸,月光在他颤动的睫毛上投下细碎阴影。
“对不起……”这三个字烫得她舌根发苦。从未有过的愧疚如潮水漫上胸腔,她隔着衣料握紧那枚剑穗,“我帮你一起找吧?”——天亮前就让它“重现”在某个角落。
男孩却摇了摇头,努力挤出个勉强的笑:“没事,这里的每个角落我都找遍了,或许是掉在其他地方了。夜里风凉,你早点回去休息吧。”他顿了顿,语气中充满了真挚的谢意,“谢谢你,晚安。”或许是因为哭泣的样子被看见,他离开的脚步显得有些狼狈。
夏绵突然上前拉住他的衣角,紫眸在夜色里亮得惊人:“老师,听说在床头放颗煮鸡蛋,遗失的宝物就会被小天使送回来。”她认真地望进他湿润的蓝眼睛,“很有用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孤儿院每日早晨都有煮鸡蛋,想来骑士团也不会例外。
看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夏绵缓缓踱回自己的宿舍。她从口袋中拿出那蓝宝石剑穗,底下缀着的蓝色小花在月光下透着盈润的光泽。她轻轻碰了碰,有些不舍地叹了口气。
隔天晚上,月黑风高,正是个做坏事的好日子。然而,打算反其道而行“做好事”的夏绵却有些紧张。她的潜行能力还不够成熟,糊弄孤儿院的孩子和修女们绰绰有余,但她不清楚儿童骑士团宿舍的戒备程度如何。
她潜伏在楼体底部,仰头凝视着小老师位于三楼的窗户,深吸一口气,略带生涩地进入了潜行状态,开始了她人生第一次的爬窗大业。
夏绵从窗台悄无声息地探出头,床上的男孩有着一头暗金色的短发,被子被踢开,睡地四仰八叉——唔,开错窗了。
她转而攀向左手边的窗户,再次探出头,被窝里的人呼吸绵长,一头微卷的黑发——是小老师没错。她轻手轻脚地来到床边,歪着头打量他的睡颜:纤长的睫毛垂下,眉宇微微蹙起,脸颊上似乎还残留着湿润的泪痕。他今晚又偷偷哭了吗?
夏绵的目光缓缓移到他的床头,看见一个莹白的煮鸡蛋——不只爱哭,还特别好骗。
夏绵轻轻拿起鸡蛋,悄无声息地将剑穗放下。一丝月光从乌云的间隙洒落在他的脸上。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抚平他蹙起的眉头——小老师还是笑着的时候比较可爱。
指尖触及的瞬间,他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似要转醒。夏绵箭步冲向窗口,纵身跃下前最后回眸,正撞见他揉着睡眼坐起的剪影。落地瞬间,她如墨滴入水般消融在夜色里。那扇窗户传来一声压低的惊呼,她躲在树影里,无声地弯起嘴角。
回到宿舍,就着朦胧月色,她慢慢剥开蛋壳,小口小口地吃掉了那颗鸡蛋。
之后的一个月她都没再见到小老师。
那日课后,夏绵正随着人潮往飘着烤鸡香气的食堂移动,却被修女轻柔地拦下。
“法兰克主教在书房等你。”
夏绵顺从地点头,转头却嘟起了嘴。什么要紧事不能等她啃完那只焦香酥脆的烤鸡翅再说?她连油脂滴落在指尖的触感都想像到了。
站在主教书房外的廊道,大理石地砖的凉意透过鞋底蔓延。她下意识按住裙摆,指尖隔着布料触及绑在大腿的匕首轮廓——这本该是她等待已久的时机,但她却有些犹疑。
某个念头如藤蔓悄然缠绕:留在这里,似乎也不坏?
那张带着浅浅酒窝的笑脸忽然浮现脑海,让她不自觉地抿唇微笑。虽然冗长的神学课令人昏昏欲睡,但若是能不时地去逗弄乖巧可人的小老师一番,倒也不是全然不能忍受。
她轻轻地叩响房门,随即,法兰克主教的声音从室内传来:“进来。”
夏绵推门而入,法兰克主教正一脸疑惑地坐在书桌前,拿着一个古朴的木盒。她远远地看见盒子上有个似金似银的六芒星标志。主教将盒子打开,拿出一个一看便知不凡的水晶状物品。房间窗户朝北,阳光无法直射,使得室内光线略微昏暗,那水晶却自内而外散发着柔和的白色光芒,恍若皎洁的月亮。
主教把玩着水晶,夏绵静静地站在门边,没有出声打扰。
过了一会儿,直到她脚有些酸麻,法兰克主教才如梦初醒,他抬眼望向她,轻声道:“好孩子,过来。”
夏绵走到他身边。他的手轻轻抚上她的眼角:“那天在街上遇到你,我就发现,你有一双很不安分的眼睛。”那保养优渥的指尖如蛇信般顺着眼角滑下,抬起她的下巴,继而划过她纤细的脖颈,最后停在她的锁骨凹陷处打转。主教平日里慈爱的笑容,此刻显得格外黏腻,令人作呕。
夏绵恍然大悟,随后竟笑了。刚刚因想起小老师而生的暖意瞬间退去,心中只剩冰冷的嘲讽。
看来,留在这里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妄想——命运从来都没有给过她选择的余地,这次又怎么会是例外呢?
总算有活人了!谢谢宝宝的支持[害羞]
激动加更~[撒花]
什么时候能有第一个段评呢[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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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小老师(收藏破蛋加更^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