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年时间说长不长,却足够让许多事彻底翻篇。
最先传来的消息,是姜家父母办了离婚。
手续办得悄无声息,没有争吵,也没有通知亲友,直到姜野从江沪回鲁南拿东西,推开家门才发现不对劲。
客厅的柜子空了一半,卧室里母亲常穿的衣服、常用的首饰,连她最喜欢的那盆绿萝,都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片冷清的空荡。
他愣在原地,给父亲姜民生打电话,才从他疲惫的语气里确认了离婚的事。
没多问,只默默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心里像压了块沉石。
可这还不是最意外的。
没过多久,姜野从鲁南的亲戚嘴里,听见了更让他震惊的消息。
亲戚说漏嘴时,语气里满是唏嘘:“你妈要再婚了,对方你也认识,是江沪那边,沈宁的爸爸,叫郑延州。”
姜野捏着手机在公寓楼下站了很久,风把消息吹得支离破碎,却又字字扎耳。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母亲会和他走到一起。
他问过母亲一次,在电话里,语气尽量平着:“您是……真打算和他过?”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带着点说不清的执拗:“是。”
“您还喜欢他?”姜野追问。母亲和郑廷州曾是旁人眼里登对的一对,后来因为一些事情,各自成家。
“喜欢?”母亲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什么暖意,“年轻时是真的捧着心喜欢过,可后来呢?遇着你爸,跟着他过了这些年,柴米油盐磨下来,那点纯粹早被磋磨得没影了。”
姜野没接话,听筒里只剩彼此的呼吸声。
“沈曼走了好多年了,他一直没有再娶,”过了会儿,母亲又开口,声音轻了些,却带着股狠劲,“郑廷州这半年天天在我跟前晃,说当年是他糊涂,说要补回遗憾。”
“您应了,还跟我爸离了婚……是因为还爱他?”
“爱?”她又笑,这次的笑声里带了点嘲讽,“或许有那么一星半点吧。但更多的,你懂吗?”
姜野没懂,却隐约猜到了几分。
“当年沈曼从我手里抢了什么,你知道吗?”母亲的声音陡然冷了,“她抢了郑廷州,抢了本该是我的日子,在沈家风光了几十年。现在她不在了,这些东西,我凭什么不能拿回来?”
原来不是因为爱。姜野心里沉了沉。
母亲要的哪里是郑廷州这个人,分明是握着了一场迟来的“胜利”。
当年沈曼夺走的,她要一样样捡起来,攥在手里才算数。
更甚至,她是想用这场婚姻彻底改了身份。
从前她和沈曼是情敌,隔着上一辈的恩怨扯不清;现在她成了沈宁的继母,成了郑廷州明媒正娶的妻子。那些绕着“抢”与“被抢”的旧账,他和沈宁的关系突然就变了味。
话里话外,都是用一场婚姻做筹码,把过去的爱恨纠葛,硬生生掰成了她想要的“赢局”。
挂了电话,姜野站在风里抽了根烟。烟雾模糊了视线,他忽然想起沈宁那天红着眼问他“要是阿姨一直转不过弯呢”,那时他还说“我们就等”。
可现在看来,有些弯,母亲或许根本没想转。她只是选了另一条路,一条用“胜利”铺成的路,哪怕这条路的尽头,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别人。
初秋的风带着凉意,拂过城郊庄园的草坪。白色玫瑰沿着红毯两侧依次摆放,香槟色纱幔缠绕在木质廊柱上,风一吹便轻轻晃荡,将阳光筛成细碎的光斑,明明该是温柔浪漫的场景,却让站在角落的沈宁心里发沉。
他望着红毯尽头。
穿着米白色鱼尾礼服的张雪枚,指尖攥着白色手捧花,挽着父亲郑延州的手臂缓缓走向台前。郑延州穿着深灰色西装,头发梳得整齐,侧脸线条比平时柔和许多,连步伐都刻意放慢,配合着张雪枚的节奏。
沈宁喉结动了动,指尖不自觉地发凉,直到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攥住他的,才稍微回神。
“紧张?”姜野站在他身边,头微微低下,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安抚的暖意。
沈宁先摇摇头,随即又轻轻点头。
台上那对即将交换戒指的新人,一个是姜野的母亲,一个是他的父亲。
这场婚礼像一根无形的线,把当年校园里纠缠的遗憾、错过的恩怨都重新捆在了一起,连带着他和姜野的关系,也成了在场亲友眼里“说不清道不明”的存在。
他甚至能感觉到身后传来的细碎议论声,像小虫子似的往耳朵里钻。
仪式进行到交换戒指的环节,张雪枚抬手时,下意识转头看向台下。她的目光扫过人群,在沈宁和姜野身上顿了几秒。
没有上次在鲁南老宅见面时的尖锐,也没有寻常长辈对晚辈的暖意,就那么淡淡瞥了一眼,像看两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随即又转回头,专注地看着郑延州递来的戒指。
沈宁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收紧了手指。
姜野立刻感觉到了,拇指轻轻在他手背上蹭了蹭,动作温柔又坚定:“别在意,我在呢。”
沈宁没说话,只是目光又落回台上。
他看见父亲郑延州侧头对张雪枚笑了笑,眼角带着细纹,那是他小时候很少见到的温和。
或许父亲是真心想弥补当年的遗憾,想给彼此一个安稳的晚年。
可张雪枚呢?刚才她转头时,眼里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是终于放下过往、得偿所愿的释然,还是仍在和过去较劲,想用这场婚礼证明些什么?
沈宁猜不透,只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连草坪上的风,都变得有些闷。
张雪枚嫁给郑廷州没过仨月,就托人给姜野捎了话,说她怀上了做的试管。
姜野正在给沈宁剥橘子,指尖的橙皮油蹭得指腹发亮,听见这话时手顿了顿,橘子瓣“啪嗒”掉在盘子里。他没立刻回,等把手里的橘子分完了,才拿起手机拨了过去。
“您……确定要生?”他尽量把语气放平和,可尾音还是带了点没压下去的诧异。
张雪枚在那头应得干脆:“当然要生。我怀的是我的孩子,凭什么不生?”
“您今年都快五十了,”姜野忍不住提了句,“高龄产妇风险……”
“风险?现在医疗条件好了,我们找的是江沪最好的医生”张雪枚声音里带了点惯有的强势,“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不用你操心。”
姜野捏着手机沉默了几秒,喉结滚了滚才又开口,声音沉了些:“您想过以后吗?等这孩子生下来,我跟他站一块儿,您算算差多少岁?别人指不定得怎么说,说不定……还以为是我的孩子,是您的孙子。”
这话够直白了,几乎是把最尴尬的局面摊开来说。
可张雪枚却笑了,那笑声透过听筒传过来,带着点刻意的漫不经心:“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他们觉得是孙子又怎么样?那是他们眼瞎。”
她顿了顿,语气忽然冷下来,“姜野,你别管我。当年我没能顺顺当当站在郑廷州身边,没能光明正大地养个跟他的孩子,现在我凭什么不能补回来?”
姜野心里一沉。他算是听明白了,张雪华哪是单纯想要个孩子,她是还在跟那些旧账较劲儿。
当年沈曼和郑廷州有了沈宁,如今她嫁给郑廷州,便也要有个“名正言顺”的孩子,仿佛这样才算把当年缺的那块补全了。
“这孩子是我的底气,”张雪华又说,语气里带着点不容置疑的理直气壮,“是我在郑家站得住脚的凭证。我们现在已经结婚了,有个孩子怎么了?”
姜野没再劝。他知道劝不动,张雪华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只是觉得累,像被上一辈的恩怨缠得喘不过气。明明是他们的事,却总把他和沈宁也卷在里头。
挂了电话,沈宁递过来一杯温水,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别气。”
姜野接过水喝了一口,才缓过那股闷劲儿,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没气,就是觉得……挺荒唐的。”
沈宁没说话,只是挨着他坐下,肩膀轻轻靠过来。窗外的阳光落在两人手背上,暖融融的,可姜野心里却像压着块凉石头。
他总觉得,张雪华这步棋,怕是要把所有人都搅得更乱了。
一年时间晃得快,张雪华生郑娇娇那天,医院走廊的灯亮了大半夜。
郑廷州在外面搓着手转圈圈,姜野接到消息赶过去时,正撞见护士推着手术车出来,张雪华脸色白得像张纸,眼闭着没醒,据说大出血,在里头抢救了快两小时,算是从鬼门关抢回条命。
保温箱里的小婴儿倒乖,闭着眼攥着小拳头,细声细气地哼。姜野站着看了会儿,心里头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他多了个名义上的“妹妹”,还是他母亲和沈宁父亲生的。
沈宁是第二天来的医院。
他拎着个果篮,站在病房门口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进来。
张雪华还在睡,郑廷州正笨手笨脚地给保温箱换温水,看见他时愣了下,没说话。
沈宁的目光落在保温箱上,那个皱巴巴的小婴儿正咂着嘴,眉眼间竟有几分像张雪华,又隐约能看出点郑廷州的影子。他站在那儿没动,指尖却一点点凉了下去。
这孩子……该怎么算?
是他法律上的妹妹,毕竟她是父亲和继母生的。可继母又是姜野的母亲,那对姜野来说,这是他同母异父的妹妹。
绕来绕去,这小婴儿身上淌着的血,竟和他、和姜野都扯不清干系。
他和姜野本就隔着上一辈的恩怨,如今凭空多了这么个“妹妹”,他们俩算什么?是恋人,可这孩子又让他们成了沾着血缘的“亲属”?
沈宁觉得心口像是扎了根细刺,不疼,却密密麻麻地硌得慌。
他甚至不敢去想以后,等娇娇长大了,他该以什么身份对她笑?叫他一声“哥哥”?还是……连这声哥哥都别扭得喊不出口?
他没在病房待多久,放下果篮就走了。
姜野那会儿去楼下买早饭,回来时只看见果篮,没见着人,问郑廷州,对方含糊着说“刚走没多久”。
姜野心里咯噔一下,掏出手机打给沈宁,没人接。
他又往他们住的公寓跑,钥匙拧开门,屋里空荡荡的,沈宁常用的那个背包不见了,书桌上留了张纸条,就三个字:“我走了。”
没说去哪儿,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姜野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纸,站在空荡荡的屋里,忽然就懂了沈宁心里的那根刺。
那刺不是扎在肉里,是扎在他们俩之间那点好不容易才焐热的关系上。
上一辈的恩怨没理清,又添了层扯不断的血缘,谁都怕,怕这关系最后会被磨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保温箱里的郑娇娇还在哼唧,浑然不知自己成了压垮沈宁的最后一根稻草。
沈宁靠着冰冷的墙滑坐下,指尖抖着按出姜野的号码。
“我累了。”沈宁吸了吸鼻子,喉结滚得发疼,“我们……还是分开吧。”
沈宁不知道去哪只能回老家疗伤。
推开老宅的木门时,母亲沈曼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看到他突然回来,愣了愣才上前接过行李,没多问,只轻声说:“饿不饿?我去给你煮碗馄饨,还是你小时候爱吃的荠菜猪肉的。”
沈宁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母亲在厨房忙碌的身影,眼眶突然有点发热。
小时候他受了委屈,总爱躲在母亲身边,母亲也从不追问,只默默做好吃的哄他。如今长大了,他还是习惯在难过的时候逃回她身边。
接下来的日子,沈宁没碰手机,每天跟着母亲去菜市场买菜,帮着择菜、洗碗,去店里帮忙,晚上就坐在母亲旁边,听母亲讲他小时候的事。
傍晚的霞光刚漫过老宅的院墙,沈宁正帮母亲沈曼收拾晾晒的衣服,就听见身后“咚”的一声闷响。
回头时,只见沈曼直挺挺地倒在院角的石阶旁,手里的搪瓷盆滚落在地,里面的衣服散了一地。
沈宁的心脏猛地揪紧,连滚带爬地冲过去,跪在母亲身边颤抖着探她的鼻息:“妈!妈你醒醒!”
沈曼的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泛着青,眼睛紧闭着毫无反应。
他慌得手都在抖,摸出手机时差点把手机摔在地上,指尖飞快地按出120,声音里带着哭腔报地址:“快!我妈晕倒了!在槐树街28号……”
挂了电话,沈宁不敢随便挪动母亲,只能跪坐在旁边,轻轻握着她冰凉的手,一遍遍地叫“妈”。
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老槐树的沙沙声,衬得他的心跳声格外响。
他盯着母亲的脸,脑子里乱糟糟的。
母亲这些年身体一直不算好,之前总说头晕却不肯去医院,是不是早就有问题了?刚才是不是累到了?无数个念头涌上来,让他又慌又悔。
救护车的鸣笛声从巷口传来时,沈宁几乎是跑着去开大门。医护人员抬着担架进来,测血压、做初步检查时,他站在一旁,手心里全是冷汗,紧紧攥着母亲没来得及收好的毛衣,一遍遍地问医生:“我妈怎么样?她没事吧?”
直到救护车的门关上,沈宁坐在副驾上,看着躺在担架上的母亲,才稍微冷静了些
救护车抵达医院后,他跟着医护人员跑前跑后,办手续、缴费、陪着做各项检查,直到沈曼被推进急诊观察室,他才靠在走廊的墙上,缓缓松了口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沈宁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着“急诊抢救中”的红灯亮起,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抱着生病的他整夜未眠,想起她做菜煎饼,供他读高中,上大学。眼眶又一次红了。
不知过了多久,急诊室的灯终于灭了。医生走出来,沈宁立刻迎上去:“医生,我妈怎么样?”
“初步诊断是低血糖引发的晕厥,加上长期休息不足、营养不良,身体有点亏空,需要留院观察几天。”
医生的话让沈宁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但愧疚感却更浓。他竟没发现母亲的身体早已亮了红灯。
沈曼被转到普通病房后,沈宁守在床边,帮她掖好被角,看着她苍白的脸,心里满是自责。
夜色漫过医院的走廊,只剩下廊灯投下的暖黄光晕。沈宁靠在窗边,望着楼下零星的灯火发呆,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轻而稳,不用回头,沈宁也知道是姜野。他没动,直到那道身影在他身边站定,他才缓缓转头。
他没等姜野开口就抢先回答,每一个字都透着疏离:“我妈很好,不用你担心。我们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