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姜野一连三天,没来上课。直到这天课间操,人潮往操场涌时,姜野出现了,堵在了楼梯口。
他校服拉链松垮垮敞着,露出里面黑色羽绒服的高领,风把碎发吹得贴在额前,眼睛红得吓人,像熬了整宿没睡:“你说分就分?”
沈宁攥着校服袖口往旁边躲,别开脸不敢看他。怕撞见他眼里的光,更怕看见光里的自己。
“不然呢?”声音发紧,带着连自己都厌的干涩,“我妈昨天给主任送礼,在办公室站了半小时,腿都麻了。姜野,我们这样……不行,我姥姥去世了,我妈只有我了。”
他猛地拽住沈宁的手腕,力道大得捏得人骨头疼:“沈宁你看着我,那我呢!”
姜野拖着人就往天台冲,楼梯间的风卷着两人的校服猎猎响,天台上的铁护栏锈得掉渣。
“我在家里抗争了三天,你临阵脱逃?你把我的爱当什么?”姜野的声音发颤,身体往后一靠,栏杆松动,姜野差点掉下了。
“姜野!”沈宁心脏猛地一缩,扑过去拽他胳膊,把他往回拉。姜野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下,“咚”一声重重摔在天台上,后背撞在锈铁架上,发出闷响。
沈宁吓得魂都飞了,膝盖蹭着粗糙的水泥地跪过去扶他,姜野却疼得蜷缩起来,额头瞬间沁出冷汗,脸色白得像纸:“腿好像,动不了……”
沈宁去喊救护车和老师过来。
走之前姜野拉住他:“这一切都意外,不是你的错!別自责。慢点跑,别着急。”
沈宁把老师和医护人员一起带了上来,老师满脸焦急地问:“姜野,你这到底怎么弄的?好好的怎么会从天台摔下来了?”
姜野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没事的笑,声音带着点刚摔到时的沙哑:“真没事,就是我爸让我转学,一时想不开来着,幸好沈宁手快给我拉下来了。”
他刻意避开大家的目光,眼神不自觉地飘向站在人群外的沈宁。
沈宁攥着拳头,眼眶通红,嘴唇抿得紧紧的,他知道他在替他洗脱嫌疑。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医护人员推着担架走进来。
姜野被扶上担架时,目光一直锁在沈宁身上。他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扯下脖子上那条灰色围巾。那是去年冬天沈宁送他的生日礼物,他几乎天天戴着。
“宁宁,过来。”姜野轻声喊他。
沈宁快步走过去,刚靠近,姜野就伸手把围巾绕在了他的脖子上,仔细地系好。围巾还带着姜野的体温,裹在脖子上,暖得沈宁鼻尖一酸。
“天气冷了,别总穿得单薄。”姜野的声音放得很柔,眼神里满是不舍,“我不在的日子,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别总熬夜。”
沈宁用力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姜野的手背上。
“哭什么,”姜野抬手,用手轻轻擦去他的眼泪,“又不是不回来了。”
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等我出院,处理好家里的事,一定来找你。不管他们怎么说,我都一定会回来的。”
担架被抬向救护车,姜野趴在上面,回头望着沈宁,用力挥手:“记得等我!”
沈宁站在原地,紧紧攥着脖子上的围巾,看着救护车渐渐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
围巾上似乎还残留着姜野的气息,那是属于他们的约定,也是支撑着他,在往后漫长的等待里,不放弃的光。
后来在医院才知道是髌骨骨折。
姜野躺了半个月,沈宁只敢在放学后绕路偷着去看他。
隔着病房门上的小窗,看见他爸坐在床边削苹果,果皮连成条没断,姜野靠在床头翻书,侧脸冷得像结了冰,没了半点平时叼着冰棍笑的张扬。
沈宁扒着门框站了会儿,听见护士在走廊说“302那孩子真犟,昨天换药疼得直冒汗,愣是没吭一声”,指尖攥得门框发疼,转身快步走了。
姜野飘到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刚想出声叫住。看到父亲坐在旁边,硬生生咽了下去。
走出住院部时,晚风直往脖子里钻。
他想起姜野摔在天台上时,攥着他裤脚的手。明明疼得发抖,指尖却还死死勾着,像怕一松,就真的抓不住了。可现在,他连再靠近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姜野出院那天是个阴天,沈宁在远处坐着,看见姜野被他爸塞进车里,车往医院门口开。
姜野忽然转头往这边看,视线直直撞进沈宁眼里。沈宁赶紧朝他挥挥手,心脏跳得快炸了。
再听见姜野的消息,是一周后。
姜野的队员偷偷告诉他,姜野被他爸送进了隔壁市的“矫正中心”,说是能“治”他这“病”。
姜野是被捆着扔进那间铁皮房的。
刚被扔进那间铁皮房时,姜野像头被激怒的小兽,粗麻绳死死勒着他的手腕,勒出一圈紫红的印子,疼得他骨头缝都在发颤,却还是梗着脖子破口大骂。
他骂他爸狠心,为了所谓的“体面”就能把亲儿子扔进这种鬼地方。骂这暗无天日的牢笼根本不是人待的。
可看守的人眼皮都没抬一下,只粗暴地往他嘴里塞了块污秽的破布,腥臭气呛得他直反胃,下一秒就被人攥着胳膊往墙上猛撞。
“咚”一声闷响,后脑勺结结实实磕在冰冷的水泥墙上,钝痛瞬间炸开,像有无数根针往脑仁里扎。
姜野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冒,恍惚间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啐了句:“犟种就得这么治,治到你服软为止。”
里面的日子根本没个章法。
天还没亮透,公鸡还没打鸣,就得被看守的哨声拽起来,在院子里冻得硬邦邦的空地上站成排,扯着嗓子念那些狗屁不通的“悔过书”。
纸页上的字歪歪扭扭,全是些“我不该有悖伦常”“我要痛改前非”的鬼话,谁要是声音小了、念得慢了,立刻就会被两个膀大腰圆的看守拽出来,在院子中央罚站。
风跟淬了冰的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又冷又疼,冻得人鼻尖发红、眼泪直流。可就算站到双腿发麻、脚踝僵硬得像灌了铅,也没人敢动一下。
姜野被罚过两次,一次站了整整一上午,等被允许回屋时,他的腿已经麻得没了知觉,是拖着两条腿挪回去的,夜里膝盖疼得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能咬着牙硬扛。
饭更是难以下咽。
糙米饭糙得硌嗓子,混着没淘干净的沙粒,配菜永远是寡淡的咸菜,偶尔能在盆底见着点油星子,就得抢着往嘴里扒。慢一步,碗里就只剩些结了块的硬疙瘩,嚼起来像啃石头。
姜野起初硬气,宁肯饿肚子也不碰那些东西,可饿了两天,胃里就跟揣了团火似的,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最后实在撑不住,只能捏着鼻子扒了两口。
他不能倒下,他得活着出去,他还没见到沈宁呢。
最熬人的是那些所谓的“治疗”。
他被关进不见天日的小黑屋,里面只有一张冰冷的铁床,墙角结着蛛网,空气里飘着霉味。
看守的人隔上半个钟头就进来一趟,手里捏着电棍,面无表情地问:“知道错了吗?”
他不吭声,对方就把一盏强光灯怼到他脸前,惨白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眼皮被刺得生疼。
就这么熬到后半夜,脑袋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里头打转,可他偏要咬着牙撑着。
他没错,喜欢沈宁不是错。
有次被硬灌了药,昏昏沉沉睡了两天两夜,醒过来时浑身软得像没了骨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他趴在铁床上,看着墙上自己歪歪扭扭的影子,瘦得脱了形,却依旧梗着肩颈。
恍惚间想起沈宁总笑他:“姜野你站着都像棵树,直愣愣的。”那时沈宁的指尖轻轻戳着他的胳膊,带着温温的暖意,如今想起来,心口又酸又软。
姜野第三次被带去做电击治疗时,脚刚踏上治疗室的台阶,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
他清楚地知道将要面临什么。
上一次的疼还刻在骨头上,可走到房门前,那股深入骨髓的恐惧还是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浑身发僵。
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把他按在冰冷的铁椅子上,粗硬的皮带一圈圈捆住他的手腕、脚踝和腰腹,勒得他喘不过气。
冰冷的电极片贴上他的手腕、太阳穴和腹部时,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每根寒毛都因预知的痛苦而竖了起来。
对面的屏幕骤然亮起,开始播放同性恋人亲密相拥、亲吻的画面。
那画面明明是他藏在心底的温柔,此刻却像淬了毒的针,刺得他眼睛发疼。紧接着,电流“嗡”一声钻透皮肤,瞬间窜遍全身。
刹那间,姜野感觉有千万根烧红的针猛地扎进身体,疼得他浑身痉挛。
电流在太阳穴里横冲直撞,头疼欲裂,像是脑壳正被人用锤子强行撬开,脑浆都要跟着晃出来。
腹部剧烈地痉挛抽搐,五脏六腑都像被搅在了一起,恶心感直冲喉咙,却吐不出任何东西。
他本能地挣扎,皮带深深勒进肉里,手腕与脚踝很快勒出一道道红痕,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他想喊,想骂,声音却被痛苦死死吞噬在喉咙里,唯有破碎的呜咽声断断续续挤出喉咙,嘶哑得不像人声。
短短一分钟,漫长得像过了一生。
姜野的视线早就模糊了,屏幕上的画面和浑身的剧痛缠在一起,搅得他意识混乱。
恍惚间,他忆起晚自习后,在学校后街的路灯下,他偷偷牵起沈宁的手。
那时沈宁的指尖微凉,被他攥在掌心捂了会儿就暖了,两人的指缝相贴,带着少年人纯粹的欢喜,何等美好。
可如今,这份美好却被硬生生化作钻心的剧痛,逼他去厌恶、去否认。
他死死咬着牙,牙龈都咬出了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忘,不能厌,这不是错。
可电流一次次冲击着神经,大脑早已难以守住意识,他只能在无边的痛苦中反复祈祷:快点结束,快点结束……
每月四次这样的折磨,成了姜野的噩梦。
每次治疗结束,他都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瘫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冷汗浸湿了衣衫,贴在身上又冷又黏,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连指尖都控制不住。可即便痛苦至此,他也从没松过口说一句“我错了”。
他咬着牙撑着,把沈宁的名字刻在心底。
他要活下去,要从这鬼地方出去,要回去见沈宁。
姜野走后没几天,沈宁的性取向不知被哪个嚼舌根的传了出去。像往滚油里泼了瓢冷水,整个学校瞬间炸开了锅。
起初只是同学们躲闪的眼神,走廊里擦肩而过时骤然压低的窃窃私语。那些碎言碎语像细小的针,悄无声息地扎过来,扎得人后背发僵。
可没过多久,言语上的嘲笑和侮辱就变本加厉,成了明目张胆的霸凌。
沈宁抱着书本从教室出来,总有人故意撞他的胳膊,书本哗啦啦散一地,对方却勾着嘴角扬长而去,留他蹲在地上狼狈地捡。
课桌上更是没清净过,第二天一早准会被人用红笔涂满不堪的脏话,那些字眼像淬了毒的石子,硌得他眼睛生疼,只能拿橡皮一遍遍地擦,擦到指尖发红,印痕却还是顽固地留在木头上。
有次课间操刚结束,他被一群男生堵在了教室角落。
为首的是隔壁班总爱惹事的李涛,斜着眼打量他,语气里的恶意像黏腻的痰:“喂,沈宁,你跟姜野到底是啥关系?搞那套恶心事,不嫌丢人?”
他话音刚落,旁边几个人就跟着哄笑,笑声尖锐又刺耳。
沈宁抿紧嘴唇没吭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拳头攥得指关节泛白。他知道跟这些人争不出道理,只盼着他们闹够了赶紧散。
可退让反倒让对方更嚣张。
李涛猛地推了他一把,沈宁踉跄着撞在桌沿上,后腰磕得生疼。
有人趁机扒他的衣服,粗粝的手指拽着布料往两边扯,嘴里还嚷嚷着:“让我们瞧瞧姜野看上你什么了?”
沈宁浑身一紧。他猛地挣开,胳膊肘却不小心撞翻了旁边的课桌,“哐当”一声响,课本文具撒了满地。
混乱里,他的额头重重磕在桌角,钝痛“嗡”地炸开,眼冒金星的瞬间,委屈像涨潮似的涌上来,鼻尖一酸,眼泪差点就掉了下来。
那些日子,沈宁常常在夜里缩在被子里掉眼泪。白天强撑着挺直的背,到了晚上就软得撑不住。
每次快熬不下去时,他就会低头把脸埋进脖子上的围巾里。那是姜野去医院那天,亲手给他带上的,混着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气息。
他用指尖轻轻摩挲着围巾的纹路,围巾成了他唯一的精神支柱。
就着这一丝微弱的暖意,沈宁咬着牙告诉自己:得熬下去。等熬过这段日子,等姜野回来,一切就都好了。
就这么过了大半年,高三上学期,中秋节的时候,沈宁被母亲拽着来逛超市。
听见母亲念叨“再买点你爱吃的奶糖”时,眼角忽然撞进两个熟悉的身影。
姜野的爸妈正站在糖果柜前,而姜野就站在旁边,穿件灰扑扑的外套,头发比离开时短了些。
几乎是同时,两家人都顿住了。
姜野妈先开的口,声音尖得像淬了冰:“哟,这不是沈宁妈妈?真是巧啊。”
沈宁母亲的脸立刻沉下来,把沈宁往身后拽了拽:“你想干什么?”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啊!”
沈宁妈妈瞪起眼,“你什么意思?”
争吵声像火星子似的炸开,周围有人停下脚步看。
姜野的目光越过父母,直直落在沈宁身上,那眼神里攒着委屈和想念,脚已经往前挪了半步,胳膊都抬起来了,像是要冲过来抱他。
沈宁却飞快地摇了摇头,睫毛颤得厉害,用眼神轻轻按他,别过来。
沈宁攥了攥母亲的手,声音低低的:“妈,我们走吧。”说完便拉着母亲转身,路过姜野身边时,两人肩膀几乎蹭到一起。
就在这半秒的间隙里,沈宁飞快地抬了下手,指尖擦过姜野的手背,一小颗裹着米白糖纸的东西就落进了姜野手里。
是大白兔奶糖。还是当初他总塞给姜野的那种,糖纸边角被体温焐得软乎乎的。
姜野攥紧了手心,糖块的棱角硌着掌心,暖得发烫。
直到沈宁的背影拐过货架看不见了,他还僵在原地,听着父母还在吵,可耳朵里嗡嗡响的,全是刚才那一下指尖相触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