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镜留的眼睛在不同程度的光照之下是很不同的。
月夜之下是黑幽的流水,晴朗下是青黛色的小忧郁,烈阳下是琥珀色的向日葵,光线昏暗里是模模朦胧的一点漆黑。
但不管在什么时候,他的眼睛都熏出馥郁的个人色彩的气息。
刚才呢,大概是程鹤声的错觉吧,陆镜留看他像看猎物。
怎么说呢,像是在看刚从窝里跑到野外的小猫小狗?带着侵略性。
那标准桃花眼的略翘的睫毛像食人花的锯齿,就那么对着程鹤声。
有种奇异的感觉。
程鹤声说不好,可能因为陆镜留这个男人就如沈楚山所说,有些怪。
“听到谁在跑,还有笑声说话声。”程鹤声说。
“看来樱花山庄对你有好感。”
“什么?”这是什么说法?真跳脱。
“所以你才能听见啊。”
“我应该没听错吧。”程鹤声问,“是住在这里的人发出的声音吧?”
“难不成是鬼啊?”陆镜留玩笑道。
昨晚的那些声响,以及富有情绪设计的山庄、在某一角还有日式庭院的侘寂风呢,若是女孩子一定会觉得很渗人的。
而程鹤声是极为正常的男生。
“我是教你们六个吗?”程鹤声问。
“还有一个。”
“谁?”
“你看不见的鬼。”
程鹤声无言。
“开玩笑的。还有一个你见过了,帮你办理入住的季时。”
“好吧。听说她每天要处理很多事,她有时间画画吗?”
“你对她感兴趣吗?”
这血气方刚的十九岁男大正和女友吵架中,对女友是衷心的吗?陆镜留想知道。
“不要再开玩笑了。”程鹤声有一点恼,“我有女朋友的。”
“你们和好了吗?”
“还没有。我们会和好的。”
“你做出过哪些努力呢?”
程鹤声的双肩陡然松了一松,他做出过努力的。
以往每次吵架都去找女友,好好地说话道歉,发长长的句子对女友说自己的真心。
这次不同,女友一声不吭走了,伙伴们有男有女,他很气。
“没有吗?”
“有的。”程鹤声回神,“不好意思,这是我的私事吧?”
陆镜留得逞地憋笑。
程鹤声沉了口气。
陆镜留在群里跟那五人说过,今天上午在湖岸餐厅见兼职老师程鹤声。
湖算大,椭圆形,餐厅有两层,楼上的中心区有专人弹钢琴。
琴声轻柔地回荡在一楼,建筑通透,似要倒进湖里去,色调是深灰。
那五位客人不熟般,一个个坐得远远的。
陆镜留看过他们,顿生一个想法,这五人的气质和陆镜留有相似之处,不会都是有些怪的吧?
“这就是来教我们画画的老师?”
男声一出,另四人有了小小的动作,活过来了一样,那和陆镜留相似的气质荡然无存。
此时的陆镜留终于符合了程鹤声对一个山庄主人的刻板印象。
“是的,这位老师叫程鹤声,我们以后就叫他程老师好了。”
“程老师。”陆镜留笑着,“我来给你从左到右一一介绍。”
“有什么声音!”还是那个男声,“程老师,你能听见吗?”
程鹤声疑惑地看陆镜留。
“他是向小园,平时就比较欢脱。”陆镜留说。
“老师你好。”向小园伸出手,偏棕调的眼瞳探究地看,黑框眼镜红格衬衫。
“小园家里是做红酒生意的。”陆镜留说。
“老师喜欢喝什么酒?”
“我平时不喝酒。”
“这位是韩江雪,父母是大学教授。”
一个文艺风的清婉女子向程鹤声点头致意,程鹤声回礼。
“那边坐着的是邱意浓。”
“名字好特别。”
一身黑的女性抱臂靠坐在沙发里,漠意、无所谓地看这边。
“我是李岁聿,幸会。”身穿休闲服装的男人彬彬有礼,他是五人之中年纪最大的,和陆镜留同龄。
“幸会幸会。”程鹤声与他握手。
“最后一位是万景清,家里也是做生意的。”
这位是五人中年纪最小的,二十二岁,大学刚毕业。
“你好。”万景清还是个大学生姿态,仿佛在确认程鹤声的眼神。
“你好。”程鹤声和这个大男孩似乎是同类人。
“你是理工大的吗?”万景清高兴地说,“我也是。”
“你怎么知道的?”程鹤声很惊喜。
“你给我的感觉很像。”
“那我呢?像不像理工男?”向小园推黑框眼镜。
“我看你是个疯子。”邱意浓经过,香水味冷冽,甩下一句忍耐之语:“再一惊一乍大吵大闹我绝对掐死你。”
“老师别见怪,他们闹习惯了。”韩江雪说。
看来昨晚那个喊“有鬼”的男声就是向小园了。
“什么时候开始上课呢?”李岁聿问。
“明天。”陆镜留说。
“可以。”程鹤声说。
*
程鹤声随陆镜留离开湖岸餐厅。
路上,陆镜留按按心口,他在那湖里呛过水,他不是后怕,是想再去尝尝呛水的滋味。
“你不是想看看我的实力吗?”程鹤声问。
“你不能再见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了,包括季时。你可以见我。”
陆镜留两边的唇角浅浅地上弯。
程鹤声照例感到莫名其妙。
“画七张画像吧,我们的。凭你的感觉画,不能简单粗暴地画人脸,可以吧?”
“可以啊。”程鹤声陷入回想。
“明天午饭时交给我。”陆镜留问:“分别之后你想见我吗?”
程鹤声的眼神是两个问号。
“你能画得出我吗?”
“确实……不好画。”
“那你还要见我吗?”
“不用了。”程鹤声便和陆镜留分道扬镳了。
走了会儿,程鹤声握拳,真是的!
他刚才是被陆镜留给恶意逗弄了吧?恐同加倍!
*
午饭后,程鹤声提上油画工具,由服务人员带着进了这个大房间。
“用作你的画室怎么样?”服务人员问。
“很好。”
两面落地窗,一面是颜色浓烈的夏日花园,一面是波光粼粼的清湖。
“这里有两个湖?”程鹤声问。
“是的,这个湖很清透吧?”
“比湖岸餐厅的要清透。”
服务人员走了,程鹤声站在窗边,看景,回想这七个人,构思。
最复杂的是陆镜留,其他六人只见过一面,能拎出几个印象来进行,除了陆镜留。
沈楚山的电话打来,程鹤声断了思绪。
“喂。”
“你见过陆镜留了吗?说了课程的事?”沈楚山语气警惕。
“是的。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我得画几张画,一会手机静音了。”
“陆镜留是不是跟你说了有的没的?”
“算是吧。”陆和沈半斤八两。
“你不要听,不要听进去。”
“你恨上他了吧?”
“爱恨交织,他的话有时候像魔鬼的手拉住你,以防你受到伤害,还是不要听。”
有这么夸张吗?
【分别之后你想见我吗?】
程鹤声皱脸,把这句话丢出去。
“你已经在画画了吗?”
“马上开始了。”
挂了电话,程鹤声想起一个表妹发过的朋友圈。
是几张图,是BJD娃娃,程鹤声不知道这种娃娃,还评论表妹:自拍技术越来越好了。
心里也纳闷,表妹原先是长这样的吗?
表妹回复他:“哥!这是我的娃娃!麻烦你看清楚啊!”
精致的娃娃,小巧的脸庞,尖下巴,染上红晕的唇,具有阴影的眼尾,长睫……又真又假。
陆镜留的脸就像那BJD娃娃,猛然间程鹤声觉得渗人,不再进行联想了。
程鹤声调整画架,拿起调色板为这七人选色,竟然陆镜留的最好选。
白色。
程鹤声画到忘了吃晚饭,夜晚像只巨大的萤火虫那么亮,室内不必开灯。
他搁画笔看夜,“萤火虫”也正看着他。
一个白头像请求添加他为好友,他同意,应该是陆镜留。
陆镜留把他拉到七人群里。
“好期待老师给我们的画像!”有人发言,估计是向小园。
程鹤声点进女友的对话框,昨晚他发的消息,女友没有回复。
*
清浅线条的屋檐上,飘弧形的绿枝,那是梨树的枝条,每根枝条上系着长长随风荡的风铃,宛如听见了它们的清甜笑声。
以上的形容是程鹤声给季时的画像。
季时说:“哇,看角落里,那是我搭在屋檐上的手吗?”
空无一人的走廊里,一只异瞳黑猫,被吓到,身子轻巧地抬着,尾巴炸毛,黑猫在看什么也没有的地方。
以上是向小园。
向小园开心坏了:“我超喜欢黑猫的!就是没有机会养,黑猫是能看见鬼的!”
多姿多彩的庭院里,温婉女人的背影,给花浇水,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裙摆。
以上是韩江雪。
“我很喜欢。”韩江雪闪着眼光,“我能收下这幅画吗?”
一个身着正装的男人,没有画五官,站在一栋线条寥寥的建筑前。
以上是李岁聿。
“教堂吗?”李岁聿旋转中指上的戒指,“请问老师,我是在等我的爱人吗?”
大块的黑色颜料铺出一件未系腰带的女士风衣,一瓶外形独特的香水洒出,香水液里一双眼睛漠视。
以上是邱意浓。
“我不需要这幅画。”邱意浓说。
一半是烈阳,一半是暴雨,勾勒了男生高大的线条,球场和雨同色,篮球和太阳同色,渲染出男生的阳光和生机。
以上是万景清。
“我确实喜欢打篮球,这幅画我要收下。”万景清抱过了画。
涂成灰的画布,白颜料勾出男人的小巧下巴和飞扬发丝,一个高光点做鼻尖,一只睁开的眼吸引视线,又蓝又黑又墨绿的如多面镜的瞳盯视画外人。
这是陆镜留。
“你有一颗细腻的心对吧?”陆镜留用那多面镜的瞳孔瞧他,“还是说,只有在画画时的你有一颗细腻的心?”
轻飘飘的语言灌入程鹤声耳中。
程鹤声当然想听他们所有人的评价,他喜欢画画,对自己的画工有自信的。
“画画时会变得那样吧,平时还好。”程鹤声说的实话。
“现在看不出来了。”陆镜留说,“真想看一看摸一摸你的心。”
程鹤声不搭话,沈楚山的话回响。
【魔鬼的手拉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