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拉!贝拉!”
一片模糊中,声音像被水打湿拧得弯弯曲曲的绳子,松垮地绑着它。她觉得自己漂浮在一片红的天,变色的霞光在她胳膊上流动。她举起双手,轻盈无比地就往上飞了。她踩着一片云朵,又跳过去踩另一片,远处照着的云朵不停地膨胀,又坍塌,红色轰然洒落,留下凄清的可能的粉碎。绳子却好像越绑越紧,湿冷的感觉随着粗糙的纹理逐渐渗进皮肤,此时贝拉才发现这个地方是这样的冷,云朵很坚硬,它的边缘结着一粒一粒的冰碴,空气也慢得像泥潭。她睁大眼睛,像是一滴水滴进一杯血液里弥散、游离。
她低头,发现自己能够穿破云层,看到很远的地方。城市像棋盘,人在其中晃动着,一对年轻人在绣球花丛边拥抱,在花丛的另一边一个妇女牵着她的孩子,妇女面容严肃,孩子则低头睁大眼睛心虚。她彷佛还看到了爱德华——背依然宽厚挺直,一个年轻漂亮的金发女人和他有说有笑,背同样打得笔直。那个笑她很熟悉,于是自己也微笑了起来。他们身后跟着一个老妇人,伸手想要递给他们什么东西,可是声音沙哑了,说不出话来,只能颤颤巍巍搬动着自己如同木架搭建的老旧身体。贝拉心有戚戚,彷佛看到了命运的指尖,朝她投出黑色的影子。她伸手拨弄,想要看得更多更清楚些,她的妈妈和爸爸在哪里?杰克呢?爱丽丝呢?还有……她觉得有一个很重要的人,但是想不起来到底是谁,只觉得想到有那个人的存在,就好像被轻轻托举着,告诉她不要害怕命运。
她还想再看看,声音却越来越大,湿冷地鞭打着她,又搅乱云下的一切。她还没来得及看到那个让她的心飘起来的事情,怎么一切都晃动着消失。
她要去到那片混乱中。
“贝拉!”
贝拉睁开了眼睛。
眼前一片红光,彷佛还在云团之中。但她清晰无比地感知到,这是她所熟悉的现实世界。
现在的温度是30度,后脑勺挂着汗珠,离自己5米的窗框边有两只蜗牛相对而爬,麻雀在叫,树叶摇晃了。桂花的味道、泥土的味道、爱德华的味道。她觉得自己无比轻盈,自己的计谋成功一半了。
“贝拉,太好了。”爱德华紧紧拥抱贝拉,贝拉一点也不觉得呼吸不过来。她回抱住爱德华。
爱德华吃痛大叫一声,说到:“贝拉轻一点,我骨头要断了。”
贝拉猛地松开手,爱德华被惯性甩到了地上,身后的木头椅子也被撞散架。
“爱德华,我变成吸血鬼了。”贝拉的声音紧紧的,她咳了两声。
“是的,贝拉。”
“爱德华,是你救了我吗?”
爱德华深情地说:“贝拉,我当时心都快死了。要是你就这样死去,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存在着还有什么意义。”
贝拉看着爱德华,他说话时总是张不开嘴巴。“爱德华,发生了什么?我差点死掉了吗?你曾经说过不愿意我变成吸血鬼……那我现在是……?不过,我们终于可以永远在一起了。我不用害怕变老,不用害怕无法陪在你身旁。”贝拉一股脑说道。
爱德华继续说:“我以为自己就要失去你了。我害怕极了。你看,床边堆着的血袋,还有那个巨大的针头,那个针头是我用来注射自己的毒素的。当时我扎了好多好多下,你都没有反应,可是我的毒素怎么会失效呢?差点让我怀疑自己了。”爱德华说完后,发现自己其实是一个胆小的人,他也有了软肋。他更感叹的是原来自己可以这么的深情。
贝拉自顾自说着:“我们结婚吧。”爱德华停住了,然后笑了起来,高兴地在说些什么,贝拉完全没有听进去。她四处环视,摸摸这、摸摸那,感受着完全不一样的世界。爱德华的声音挺了,她回应道:“哦!”
贝拉就跳上窗户,跑出去了。变成了吸血鬼,她就能证明自己对爱德华的爱。此刻,她觉得无比轻松,负担卸下,爱情的逻辑已合上,她迫不及待想要见到维多利亚。
至于自己遭遇了什么,是怎样成为吸血鬼的,贝拉心里十分清楚。
那天回去的路上,贝拉身上散发着维多利亚的气味。路边的黄鼠狼远远地就跑掉,狗边逃边回头冲她吼叫。她还遇见了雅各布,雅各布一反往常,站得离她很远,有所戒备地环视着周围。直到路过那间咖啡馆,察觉里面有个男人直直盯着他,眼神锋利警觉,像两颗钉子,露出来的皮肤白如冰冷的瓷片,和爱德华一样,站着的样子像立起的金丝楠木棺材盖,她便明白了他的身份。她试着用维多利亚的气味吸引他,那人果然跟了上来,朝她伸出了手,要杀死她。
快来杀死我吧……一旦濒临死亡,她相信爱德华会转换她,让自己成为吸血鬼。
真是甜美的痛苦。
不过她不明白,那个人为何如此仇恨维多利亚。
顺着人流走在路上,贝拉觉得很新奇,她也听到了路人的内心。
“今天放假了,好开心。”
“刚交完水费,明天还要去交电费……噢晚餐的菜还没买。”
“爸爸的病该怎么办呢?这样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我要回家打游戏!”
“那个女人看了我一眼,她是不是喜欢我?说起来她长得也还行。”
“刚才那个男的好臭。”
“这歌真好听,可惜了她听不懂。”
贝拉焕然大悟,原来爱德华那晚展示的读心术,更多的是一种编织氛围的表演。他看透一切的样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迷人成熟又脆弱,好像在嘲弄着被窥探到内心的人。如果爱德华当时没有想“金钱”,至少也在想“性”。贝拉突然觉得很好笑。同时手臂有点痒,她回头,发现一个中年男子企图把她掀到旁边,自己要往前行。只是他的力量太微小,贝拉完全没有感觉到。他的手指又短又粗,上面团的毛像退耕还林的草甸,小指甲很长,缝隙里面都是黑的。贝拉盯着自己手臂上他的手,又看了一眼那个男人,他放下手,眼睛一瞥,骂骂咧咧几句,像是在说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识趣,从边上走开了。
然而他们血液的味道比内心更张牙舞爪。贝拉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如久旱逢甘霖。而她一想到维多利亚可能也这样渴望过自己……便忍不住抿抿嘴唇。
她现在真的很想见到维多利亚。
可是她又迟疑了。维多利亚……会怎么想呢?还会爱我吗?
她举起手,阳光下,她的手掌比以往更加白,像一碰即化的初雪。
手掌一下被抓住,一样的冰冷,于是感受不到温度,如两个牵手的塑料模特——奇怪,饶是自己已这般灵敏,却丝毫没有感受到有人靠近。
“跟我来。”
是维多利亚。她的声音比她的手掌更冷,手掌的温度感受不到,声音如同冰棱悬在头顶。
她飞快地拉着贝拉走,两边的事物化成了宽大笔刷排成的线条。
“维多利亚!你怎么了?”
维多利亚没有回应,仍然拽着她的手腕往前。
“维多利亚!维多利亚!痛,慢点。到底怎么了?”
维多利亚这才如梦初醒似的,手上松了些力气,护着贝拉的腰慢慢停了下来。
贝拉正想抱住她,却被她的表情拦住了。维多利亚面无表情,像紧闭的箱子,布满灰尘。
“对不起,把你弄痛了。”维多利亚将沉重的箱盖掀开了一点。
“没关系。”贝拉扶着墙。
““你还会感到痛?你还没有变成吸血鬼吗?”维多利亚的语气终于有了起伏,像是抓住了一丝蛛网,暗示贝拉仍然是人类。
“我……维多利亚……”贝拉没舍得继续往下说了。
维多利亚此时终于接受,贝拉已经成为了吸血鬼。她初生的气味浓烈得像化不开,在自己面前荒腔走板地搭着台,表演着她和爱德华的浓情蜜意。
原来贝拉居然可以为爱德华放弃这么多,维多利亚心里无奈地苦笑。但是她仍然感到强烈的遗憾和不甘,忍不住越俎代庖,自大地为贝拉愤怒着:“你去摸这个河水!你还能感受到即将形成的冰块吗?”
“我无所谓,已经感受得太多了。”贝拉故意冷冷地说,不知道是在说服维多利亚还是在说服自己。
维多利亚听了,更加不愿意妥协:“你只能触摸,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你看到你爸爸逐渐老去的样子了吗?你会经历无数次告别,以至于自己只能麻木自己的情感,那时候你还奢望什么永恒厮守!只有永恒的寂寞罢了。”
“我渴望力量!这样才能保护他们。”贝拉毫不犹豫。
“是的,你现在可以飞,可以从这座山尖转瞬间跳到那边悬崖,你有无穷无尽的精力,可是当这一切都已成为习惯,像是以前的呼吸——那时候你就要么被更多的**吞噬,要么被无穷的无聊淹没。你要控制内心深处的渴望,你看到你的父母、你的同学,你会不敢去拥抱她们。甚至不敢握手——因为你害怕自己的身份被暴露、你害怕自己想吸了她们的血!这种害怕比激情导致的爱的幻觉更为长久。你再去看你的白发,你的皱纹,你的肌肉,你的眼神!”
“这样我们就不用胆战心惊了!”贝拉大叫,逐渐带上哭腔,却流不出眼泪。“你知道吗,我觉得只有变成吸血鬼,才能证明自己是爱他的。现在……现在我做到了。”
“你为什么要证明?爱不需要被证明。”维多利亚后悔自己说得太过分,倒像是要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到贝拉身上似的。贝拉的样子就像是海岸搁浅的鱼,嘴大大开合着,犹自想要回到水中呼吸,维多利亚在生气之外,更多的是不忍心。
“但愧疚和不安需要被证明稀释。”贝拉慢慢平静下来,“这或许就是,被爱的悲哀吧。”
维多利亚一时搞不清楚贝拉这句话的意思。但贝拉带来的悲伤真真切切地切割着她,贝拉是贝拉自己,维多利亚拥有的却不过是侥幸。贝拉随时都能离开她,给她的快乐不过是一抬手的事情——随时都可能失去,这是她人生的真实。她痛苦,虽然贝拉和她一样都成为了吸血鬼,她却觉得贝拉离自己越来越远了,自己的怀抱中正抽离出今天欢乐的回忆。于是她甚至想让这个痛苦的时刻无限拉长,至少此刻的痛苦意味着两人还未分开。她在这种痛苦和对痛苦无限的渴望中,感受到了一种丰硕的平静。但……终究是不敢探究下去了。
“我现在非常后悔,为什么没有保护好你。贝拉,你竟然就这样被伤害……但是一旦我来保护你,一旦你需要我的保护,我感觉就把你看得太低了。”
维多利亚这么说,贝拉十分感动:“没错,维多利亚,我不需要你的保护。”
“到底发生了什么?”维多利亚这才想起来问道。贝拉把二人分开后,路过咖啡馆,遇到一个黑衣人的袭击种种说给了维多利亚听。
“黑衣人……是不是戴一顶帽子,一身黑衣,遮住了大半张脸?是吸血鬼?”
贝拉点头。
“果然是他……”维多利亚神色暗淡了下来。
“怎么了?”贝拉探询地看着对方。
“我应该认识他……我明白了。”只见维多利亚眼中带着些决绝,包裹住一些忧伤,像是在和贝拉做出告别。
命运终究还是光临,她珍重又珍重地拥抱了贝拉。
之后却用冷冷的语气说道:“贝拉,我们可能不会再见面了。”她顿了顿,“我爱的是身为人类的你,你的生命,你的呼吸,但现在,一切都没有了。你是谎言,是疾病。我们可能没有多少机会见面了。也不知道你以后会不会想……不要想起我。”
贝拉彻底怔住了。在见到维多利亚之前,她觉得自己是一叶小舟漂浮在波涛之上,不知面对的是怎样的命运。维多利亚生气时,她的小舟终究是被托起了——维多利亚还在意自己,即使自己变成了吸血鬼,她也爱自己。但没想到托起自己的竟是一个大浪,她只感到那些冰冷潮水终究是将自己淹没,贝拉设想的不安变成了一个个不安且坚固的现实。她如坠冰窖,却发现自己本身就像一个冰窖。
贝拉还想挣扎:“维多利亚,为什么?不要……”
不等她说完,维多利亚打断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到时候见吧。”
维多利亚转身离开了。
贝拉看着的维多利亚一头艳红的发离自己越来越远,像一缕青烟。贝拉知道,维多利亚应该是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