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经阁正门,沉重的铁门升起,又重重关上。
一个身影自铁门中缓步走出。月光如雪,照得来人面若寒霜。
藏经阁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极多守卫。
为首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见人出来了,笑得见牙不见眼,上前一步,道:
“不知姑娘是何人?为何知晓进入藏经阁的方法?”
苏清早料到这番阵仗。那背后之人在神女阁布这样一个大局,不过是为了阁中的秘密。自己闯入其中,动静不小,定背后之人怎么能坐得住?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进去时就打定主意,以自己为诱饵,将背后之人引出来。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说话。叫你主子过来。”
苏清慢悠悠地掀起眼皮,瞥了那人一眼,语气平静得吓人。
“我家主人托我对姑娘道一声失礼,不便前来相见,还请姑娘移步一会。”男人似乎毫不在意苏清的冒犯,神色如常。
“呵,我若说不呢?”
“那便请姑娘原谅鄙人失礼了。”
说完,男人儒雅的假面褪去,面露凶恶,大手一挥,身后的人就倾巢而出。
若在平时,苏清看到如此多人,必然会寻求迂回之术。
可她正一身火气难以发泄,见状不避不闪,拔剑就冲上去。
敏捷的身影在人群中如同鬼魅,不一会儿,地上就倒了一片。月光微微照着森寒的藏书阁,落在那张脸上,显得越发冷厉、漠然,周身弥漫着一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
刺鼻的血腥味泛滥开来,血沫纷飞,残肢断掌散了一地。刀剑碰撞的声音、刺入皮肉的闷响、急促的呼吸声,在铁围墙上碰撞、消弭、碰撞……
没有人求饶,没有人临阵退缩。对面是只会杀戮的死士。这场杀戮,注定至死方休。
苏清是这场杀戮的目标,是杀戮的主角,是嗜血的修罗、索命的恶鬼。
饶是男人走南闯北,各式人等都有见识,如今旁观那人堆里的身影时,还是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自心脏蔓延开来。
他从未感受到一个人身上有如此浓重的杀伐之气,而那刀锋之中又有毫不掩饰的滔天怒意。
男人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朝敌阵中的身影道:
“姑娘,我家主人没有恶意,你这又是何必?况且,你再厉害又怎样?双拳难敌四手,不如早些放下武器,免得吃些无谓的苦。”
是啊,这么多人,拖也能拖死她了。
神女阁遇袭那晚,她不就是差点这样没的吗。何况这次,没有人会救自己了。
苏清知道。
正是知道,她才不甘,才要拼命。
脑海中浮现出在藏书阁内看到的只言片语,苏清怒气更甚。
她这十几年的时间,都活在别人的算计和掌控之中!一把无形的巨大的枷锁将她牢牢钉住,动弹不得。
从前糊里糊涂地过,既然无知无觉,自然谈不上苦闷。可如今她知道了自己的来处,知道那些人为自己设计的归途,就由不得她假装无知无觉,由不得她糊里糊涂。
她不愿,不甘。
她要挣脱那无形的枷锁,哪怕代价是豁出这条命!
就从今夜,从藏书阁开始。
今夜死在这儿,她无所谓。
可若是让她捡回一条命,她要砸碎那高台,让上面怡然自得的人狠狠地摔下来。
苏清毫不理会男人的劝告,出手招式愈发凶狠,刀刀致命,拳拳到肉。这是不要命的打法。
男人见状,摇了摇头。困兽犹斗罢了。他挥手,身后死士立即扑上去。
身上不知添了多少伤,苏清却好似没有痛觉。
一个刀疤脸杀红了眼,举着大刀就朝苏清面部砍去,刀锋凌厉,这是冲着苏清的命去的。
苏清正应对一个偷袭的人,一时间腹背受敌,电光火石之间,她一剑削去了那人的脑袋,左手银针飞出,刀疤脸捂住眼睛,指缝渗出浓稠黑血,只见他直直地往前倒去,面前的大刀贯穿胸膛,鲜血四溅。
刀剑又至,苏清甚至来不及喘息。
突然,神女水榭的方向火光大噪,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跑到领头男子身侧,哆哆嗦嗦道:
“神女水榭……走……走水了……那边在混战……人都跑了……”
男子神色大变,一巴掌扇在来人脸上:
“废物!好端端的,怎么会走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他几乎是立刻作出了权衡。眼前的女子一时半会儿捉不住,况且身份不明,不知对主人有多大用处。而那神女水榭中的人要是跑了,他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你们几个留下,活捉不了就杀了。其他人,撤!”
一声令下,面露凶光的死士们便像被按下了某个开关,迅速撤退,毫无恋战之心。唯有被留下来的五个死士,以更加凶狠的招式扑了上来。
倘若那男子不是被突如其来的坏消息乱了心神,他不出片刻便会发现苏清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全靠一口气撑着。
因此,哪怕杀手数量锐减,苏清应付起来也十分吃力,好几次剑几乎被打脱了手,但她仍旧不避不闪。
黑色夜行衣看不出四溅的鲜血痕迹,可裸露在外的伤口皮肉翻飞,那张苍白的脸早已染上大大小小的血色斑点。苏清双目赤红,活像自地狱来人间复仇的阿修罗!
“轰!”
手起刀落,最后一个人身首,轰然倒下。
苏清略松了口气,眼睛微微聚焦,却发现方才来给男子报信的人立在前方。
几乎是转瞬之间,苏清就提起剑飞身刺过去。
也不知她是哪儿来的能量,独自对敌如此之久,却还能有这样的速度!
那人也不还手,身形一闪,大声道:
“别打别打!我才救了你!手下留情啊!”
苏清顿了顿,戒备地看着那人。
被杀戮蒙蔽了的神智渐渐回笼,苏清意识到方才举动多少有些冲动。
不过经由这一番打斗,苏清满腹的怒气与戾气倒减少了许多。
方才,是这人引开了那群人?
“你是谁?”
只见那人将面罩一拉,露出自以为可以随机迷死一只大雁的笑容,道:
“姑娘真是好身手!不过,那群人很快就会发现起火只是虚张声势,算时间差不多要赶过来了,姑娘确定要在这时候纠结我是谁的问题?”
苏清觉得那笑容太过诡异。主要是被人抽了一巴掌的左边脸已经红肿,配上那人自信颠倒众生的笑容,实在是……怪模怪样。
但想到那一巴掌可能是为了救自己被误伤的的,苏清又有些别扭,不知道如何应对,索性对那人抱了抱拳,朝着下山的方向跑了。
“姑娘啊,虽然我好事不留名笃信赠人玫瑰手留余香的至理名言吧,但你这一声不吭就跑路的做法,多少是有点不厚道,你说呢?”
男子飞身追着苏清跑去,在身后唠唠叨叨,吵得苏清烦躁,索性运起轻功加快速度,离他远远的。
谁知男子的轻功也不遑多让,就那么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保证苏清能听到他的话。
“姑娘,你说我这风里来雨里去的,不就是为了救你吗?看你身手这么好,要不伤好了陪我打一架,切磋切磋,就当救你的酬劳了,好不好?”
“哎哟喂,瞧瞧这冷酷无情的背影,果然老爹平日里说的对,女人心那就是海底针,女人翻脸那是真无情。”
这人脑子不太正常。苏清心里给这人下了判断,而那人浑然不觉:
“冰美人儿,你就理理我呗,不然我这样自言自语的多尴尬,是吧?我为你挨的这一巴掌还隐隐作痛呢,瞧瞧,我这俊俏的小脸蛋儿,要是毁容了,打起架来都不威风了……”
谁家好人打架靠脸?
苏清觉得这嘴贱样很熟悉。难道那日夜里神女水榭外的男子就是他?
她余光扫了那人身形,确实很像。早知道嘴这么碎,自己还会碰见他,不如当时任那人砍了他得了。
苏清暗自腹诽,等出了天华山,确定那些人暂时追不过来了,苏清紧绷的神经暂时松了一瞬,转身应付那男子。
只见她一秒之内从冷冰冰的表情切换了一个令人如沐春风般的微笑,道:
“先感谢公子救命之恩了。对于公子脸上的伤,实在是抱歉,但冤有头债有主,那控制不了自己情绪的中年男子实在该付主要责任。这样吧,我抽空去帮你抽回来,买一送十,准让你解气了。”
男子先是被她突如其来的变脸弄懵了半瞬,眼睁睁地见那张立马就能普渡众生的笑脸的主人,半点表情变化都没有地说出了替他抽人报仇的话,眼睛里一丝惊讶闪过,随后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苏清。
苏清也不在意这人打量的目光,接着说:
“至于公子救我一事,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刀山火海不下,拼个小命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男子神色莫名,噗嗤一声,笑道:
“那在下先谢过姑娘为我报扇巴掌之仇了。先不说恩不恩的,日后要找姑娘,连名字都不知道,想必是不大方便,姑娘认为呢?对了,还没自我介绍,我叫柳映洲。”
柳映洲?南安王府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恰好”救了自己?
“苏清。激浊扬清的清。”苏清道。
“好一个激浊扬清!苏姑娘一番侠肝义胆,令柳某佩服!”柳映洲笑道,随后貌似不经意地开口:
“听闻神女阁阁主凌烟离有个亲传弟子,也姓苏。”
闻言,苏清面不改色,道:
“哦?那真是巧了。”
“是挺巧。姑娘能进出藏书阁,又姓苏,天下再巧的事也没有了。”
苏清笑着,避开了这个话题:
“柳公子为何会出现在神女阁?还碰巧救了我?”她将“碰巧”二字咬得尤其重。
“我今天有些无聊,来这边散步,远远地看到这山上有阴邪之气,要见血的,好奇地上来看了一眼。这一看不得了,一群壮汉追着一个小姑娘打,太不厚道了,这我哪看得下去?当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了姑娘你了。”
柳映洲眼中泛着漫不经心的笑意,语气却正得好似真的发生过一样。
“神女水榭的火怎么回事?”那火势不像是假的,但凭他一人,如何能将神女水榭烧起来?
“那个啊,我朝外面林子里扔了几个火球,就烧起来了。藏书阁隔得远,骗骗那些人也够了。”
这可不像是实话。从自己与那些人对上,到这人出现,也不过一刻功夫,若没有提前预备,怎么能如此赶巧?
不过苏清心知问不出什么结果来,便随口回道:
“柳公子真是胆识过人,一眼就看出这山上的凶相,还用巧计将被几十人围困的我救了出来,佩服佩服。”
柳映洲自然摆摆手谦虚地说过奖过奖。
苏清身上的伤隐隐作痛,山风直往伤口灌来,脑子又被今晚的各种信息冲撞,更加不舒服了,没心思与这人周旋,道:
“柳公子见谅,我身体不适,就先告辞了。日后再见。”
“夜已深了,姑娘身上伤势颇重,最好还是处理一下。我在这城郊有一处宅院,离这不远,那边伤药俱全,姑娘若是不嫌弃,可以暂且在那边落脚。”看到苏清身上惨烈的伤势,柳映洲收起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正色道。
苏清不动声色地瞥了那人一眼。
邀请初次相见的陌生女子单独去自己的宅院?
苏清虽厌恶世俗的礼仪规矩,但该学的礼仪一分没少,自然知道柳映洲此言有些不合适。
短暂的停顿让空气中多了几分尴尬,柳映洲竟然也从苏清那完美无缺的笑容中读出了一丝疑惑,他摸了摸鼻子,意识到自己所言有些不妥,正色道:
“姑娘别误会,那只是应急之所,我平日里不过去的。今晚姑娘借住,我自然另找别的居所,姑娘只管安心养病就是了。”
苏清想了想,自己那边伤药不全,离这里又远,这世子虽然可疑,但目前来看对自己没什么恶意,大可借他府宅一用,明日就走,付房钱药钱也就罢了。
苏清不是扭捏的人,当下就决定了:
“那就多谢公子了。还请公子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