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融春信（瑜奇） 第3章 润物无声

黄景瑜那句话，像颗种子，在王子奇心里落了地，痒酥酥地要往外冒芽儿。

春季联展，独立展位——这八个字在他脑子里循环播放，连晚上睡觉，梦里都是自己的画挂在“鲸落”那雪白墙上的样子。

可兴奋劲儿过去，紧随而来的就是实打实的压力。

展览不是把画挂上去就完事儿。选哪些作品，如何布展，灯光怎么打，甚至作品标签的字体和材质，都有讲究。

黄景瑜没给他太大压力，只丢下一句“你先自己琢磨个初步方案”，便又忙别的去了。

但这“自己琢磨”，恰恰是最难的。

王子奇把自己关在画室里，对着那些被黄景瑜筛选出来、允许参展的备选画作，犯了难。

《白桦林》肯定要上，《融雪》是新作，也得占个重要位置。

可剩下的几幅，怎么摆？哪幅挨着哪幅？才能显出“劲儿”来？

他凭感觉胡乱组合，今天觉得这样摆有故事性，明天又觉得那样摆色彩更协调。折腾了好几天，地上铺满了各种布局的草图，揉成的纸团能堆个小山，却始终不满意。那种感觉，就像心里有团火，却找不到合适的柴禾来烧，憋得他直挠头。

“哎呀，这比画画还累心！”他对着满地的草图哀嚎。

最后还是黄景瑜看不下去，来到了画室。

彼时王子奇正盘腿坐在地上，对着一幅画发呆，头发被抓得像鸡窝，脸上还蹭了几道颜料。听到敲门声，他晕乎乎地去开门，看到门外站着的高大身影，愣了一下：“老黄？你咋来了？”

黄景瑜没答话，目光越过他，扫视了一眼堪比灾后现场的室内，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没进去，只是站在门口：“方案怎么样了？”

王子奇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侧身让开：“别提了，老黄，我感觉我这儿没啥方案，全是麻团儿，越理越乱。”

黄景瑜这才迈步进去，小心地避开地上的颜料罐和纸团，走到那几幅靠墙放着的画作前。他沉默地看着，一幅一幅，看得很仔细。

王子奇跟在他身后，像个等待老师检查作业的小学生，心里七上八下。

“说说你的想法。”黄景瑜头也没回。

“啊？我……我就觉着，《白桦林》得放中间，它最‘狠’，《融雪》放它边上，算是个呼应……其他的，我就不知道咋摆了，感觉咋摆都不得劲儿。”王子奇磕磕巴巴地说着自己的困惑。

黄景瑜转过身，看着他：“为什么一定要‘摆’出个样子？”

“啊？”王子奇没明白。

“展览，是呈现，不是表演。”黄景瑜的声音在空旷的画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你的画，本身就有它们自己的语言和情绪。你需要做的，不是强行给它们编个故事，而是找到一种方式，让它们自己‘说话’，让观看的人能顺着你的情绪脉络走进去。”

他走到《白桦林》和另一幅色调更显压抑、画着阴云下荒原的画之间，用手虚划了一下：“这两幅，都带着一种‘挣扎’和‘对抗’的内核，放在一起，这种力量会叠加。”

他又指向另一幅色彩相对明亮、笔触也轻快些的雪景小品：“但这幅，虽然也是冬天，里面却有种‘等待’和‘希冀’的感觉。如果把它紧挨着《白桦林》，情绪的过渡就会显得生硬。可以把它放在序列的后面，或者换个区域，作为一个节奏的缓冲。”

他语速不快，用词也并不华丽，却剖开了王子奇脑子里那团乱麻。

王子奇怔怔地听着，感觉眼前似乎有一条模糊的路，渐渐清晰起来。

“布展，就像谱曲，要有起承转合，有**，有间歇。”黄景瑜最后总结道，“你的本能和情绪是你的优势，布展的时候，相信它，而不是违背它。”

王子奇恍然大悟，用力一拍大腿：“我明白了老黄！就是别瞎使劲儿，让画儿自个儿待着，该咋样咋样，对吧？”

他这个粗浅直白的总结，让黄景瑜眼底掠过极淡的笑意，稍纵即逝。“嗯。大致是这个意思。”

有了方向，王子奇立刻来了精神，当晚就按照黄景瑜点拨的思路，重新规划了展陈顺序。

这一次，他更多地感受每幅画传递的情绪，寻找它们之间内在的联系。

果然顺畅了许多。

布展方案初步确定后，接下来的日子变得更加忙碌。黄景瑜并没有事事包办，而是将任务分解，让王子奇参与到每一个环节。

他们需要确定画框的样式。画廊的储藏室里有很多现成的画框，各式各样，从极简的金属细边到繁复的复古雕花木框。

王子奇看花了眼，觉得哪个都挺好。他拿起一个宽边的、带着暗金色叶脉纹路的古典画框，往《融雪》前面一比划，自觉挺提气：“老黄，你看这个咋样？显得贵气！”

黄景瑜看了一眼，没直接否定，只是从旁边拿起一个最普通的、宽度适中的哑光白色木框，替换上去：“看看效果。”

朴素的白色画框，瞬间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画作本身那片融雪的田野和透出的蓝天上，画中那股清新、带着微光的生命力被凸显无疑。而那个华丽的暗金框子，则像一种多余的装饰，反而分散了视线，甚至与画作的气质有些格格不入。

“呃……好像是这个白的更得劲儿。”王子奇讪讪地放下了那个金框。

“画框是衣服，合适最重要。你的画气质硬朗、质朴，不需要过度包装。”黄景瑜言简意赅。

王子奇受教地点点头，心里默默记下：老黄喜欢“合适”。

还有灯光调试。画廊的专业灯光师在调整射灯角度，力求让每一幅画都呈现出最佳效果。

王子奇在一旁看着，觉得灯光师打得已经非常好了，光线均匀，画面清晰。

黄景瑜却走过去，站在《白桦林》前，对灯光师说：“左边这盏，角度再偏十五度，亮度减弱百分之十。”

灯光师依言调整。

微妙的变化发生了，光线从近乎垂直的照射变成了更具倾角的掠射，画布上那些用刮刀堆砌出的厚重颜料产生了更丰富的阴影，整幅画的立体感和那种挣扎的力道瞬间增强了，仿佛那些白桦树真的要破布而出。

王子奇看得目瞪口呆。他从来没想过，光线角度和亮度上这一点点几乎无法察觉的调整，能带来如此巨大的差异。

“老黄，你眼睛是尺子吧？”他忍不住惊叹。

黄景瑜没理会他的夸张，只是淡淡解释：“灯光不只是为了照亮，更是为了塑造氛围，强调你想让观众看到的东西。”

这些细节上的打磨，琐碎，甚至有些枯燥，却让王子奇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举办一个展览，背后需要投入多少心血和专业的考量。他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黄景瑜的成功，绝非偶然。那份毒辣的眼光和沉稳的掌控力，是建立在无数这样的细节之上的。

过程中，两人的相处也渐渐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模式。黄景瑜话不多，指令清晰，偶尔点拨，却总能切中要害。王子奇是那个执行者，带着他特有的热情和一点点莽撞的领悟力，偶尔犯点无伤大雅的小错，被黄景瑜用眼神或者简短的话语纠正。

王子奇那声“老黄”叫得越来越顺口，也越来越自然地带上了依赖和信任。

而黄景瑜，似乎也默认了这个称呼，虽然面上从不显露什么，但每次王子奇叫他时，他回应的速度，似乎比回应别人叫“黄总”时，要快上那么零点几秒。

展览前一周，王子奇几乎长在了画廊。不是布展，就是对着自己的画发呆，脑子里反复预演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紧张得吃不下睡不着。

晚上，他又在展厅里磨蹭到很晚，工作人员都下班了，只有保安在门口巡逻。他坐在展厅角落的地板上，看着在精心设计的灯光下仿佛焕发着另一种生命的自己的画作，心里五味杂陈。既有梦想即将照进现实的激动，又深恐这一切只是一场幻梦，生怕自己的作品配不上这样的舞台，更怕辜负了黄景瑜的期望。

熟悉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王子奇没回头，也知道是谁。整个画廊，只有黄景瑜的脚步声是这样的。

“还不回去？”黄景瑜的声音在空旷的展厅里带起轻微的回音。

王子奇抱着膝盖，把下巴搁在胳膊上，闷闷地说：“老黄，我心里没底。万一……万一到时候没人来看，或者来了人都说不好，咋整？”

这是他第一次在黄景瑜面前流露出如此明显的不自信。

黄景瑜走到他身边，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墙上的画。

展厅里只开了几盏基础照明，光线昏暗，让那些画作看起来更加悠远。

“记得你第一次来画廊，跟我说什么吗？”黄景瑜忽然问。

王子奇抬起头，有点茫然：“啊？我说……‘老黄，你瞅瞅，能行不？’”

“嗯。”黄景瑜应了一声，“那时候，你心里有底吗？”

王子奇回想当时的情景，自己揣着那幅《白桦林》，像个愣头青一样闯进来，心里除了那股豁出去的劲儿，确实没啥底。

“好像……也没有。”他老实承认。

“那为什么还敢来？”

“就……就觉得不试试咋知道不行？顶多就是被撅回去呗！”王子奇说着，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黄景瑜转过头，在昏暗中看向他，眼神沉静：“现在也一样。画已经挂在这里了，是好是坏，它就在这儿。你当初敢把它拿到我面前，现在就要敢把它放到更多人面前。”

他接着说：“质疑和批评，是走向成熟的必经之路。‘鲸落’和你，都承受得起。”

王子奇看着黄景瑜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的侧脸轮廓，心里那点浮躁不安的泡沫，好像突然被一只沉稳的手按了下去。

是啊，当初一无所有都敢来，现在有了老黄，有了画廊做后盾，他怕个啥？

“走吧，”黄景瑜转身，“送你回去。明天开始，保存体力，调整状态。”

王子奇爬起来，拍拍屁股，跟在黄景瑜身后。

走到画廊门口，黄景瑜像是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他。

是一个小小的、用深蓝色丝绒布包裹的方块。

王子奇接过来，疑惑地打开。里面是一枚胸针。造型很简洁，是一小段被风吹出弧线的麦穗，材质像是某种哑光的金属，在门口路灯的光线下，泛着温暖又不刺眼的光泽。

“这是……”

“展览开幕那天，别穿你那件沾满颜料的毛衣。”黄景瑜语气依旧平淡，“配这个。”

王子奇捏着那枚小小的麦穗胸针，指尖能感受到丝绒的柔软和金属的微凉。

麦穗……不是多么华贵的象征，却代表着生长、收获和坚韧的土地。

老黄他……什么都想到了。

他心里那股又酸又软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比上次收到蔬菜时更甚。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最后只化作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

“嗯。知道了，老黄。”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车窗外是流动的城市灯火，车厢里播放着舒缓的古典乐。王子奇靠着车窗，手里紧紧攥着那枚胸针，看着身边专注开车的黄景瑜的侧影。

这个男人，用他最不动声色的方式，为他扫清前路的迷雾，撑起一片可以安心创作的天，甚至细心地顾及到他那点微不足道的紧张和自尊。

雪融无声，润物细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