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爹,爹虽然年纪不算很大,却已经是老把式了,那些圆毛畜生最听爹的话。再烈性的马,到了爹手里,也不必硬使鞭子,不用几天便调教得温驯服帖,连西府里的人都要特地送马匹来给爹驯。
小时候趁没人的当儿,爹还抱卍儿在后院里偷偷骑过马。马儿看起来那样高大,走起来却稳得很,实在有趣的紧。
按理说,爹这样能干,早该总领车马房的事,可是最近却是后街的张叔升了班头。
张叔原是才从庄子上调配到车马房不久的,他年纪比爹大一点,却不像爹那样勤快,最爱吃酒赌钱,是个泼皮惫懒人物,平日有事时总难寻到人,分东西领赏钱的时候偏又见他冲在前头。
班头的缺如何能叫这样的人先顶上,真叫人想不通。
垂花门那边的杏儿姐姐悄悄同卍儿说,张叔向来同管事的们走得近,她才瞧见张叔的媳妇儿给管事的媳妇儿送过几回东西,还打了几斤好酒。
杏儿姐姐说,你回去告诉李叔知道,叫他别埋着头只顾养牲口,也该抬起头来应付应付周围的人。
说到底,说了算的是人,不是畜生们,把那些不会言语的东西服侍那么好有什么用?骡子马也不会趴在管事的耳边说是李叔伺候得它们好,该选李叔。
杏儿拉着卍儿的手道:“李叔的心太实了,人家都晓得办差使不是第一位的,要紧的是要去孝敬上头的人,偏李叔不晓得,可若一味不爱搭理人,那也罢了,偏又与那糊涂不省事的焦大走得近,这又是图个什么?”
卍儿忙道:“要叫‘焦老爷爷’。”
杏儿无奈地看着她,心想,罢了罢了、这一家子都是傻的,温和地拍拍她的手,提醒她千万要记得自己的话,这便走了。
杏儿的娘从前有一回夜里害急病,一时再要回报管事的也救不及,是卍儿的爹去棚里赶了一匹健骡,又垫了诊金、将大夫好歹驮了来,这才救回一条命。杏儿一家始终记得李家的恩情,这才对这些事格外留心,又特地来将其中的关窍教给卍儿。
可卍儿不明白,使了钱、送了孝敬,就能养好马、赶好车,就能当好差事吗?
焦大如今也给管事的打发在车马房做事。
因为他从前的那些忠心伴主、护主的功劳,如今便是有什么错儿,府里的人原本也不肯难为了他。可他不知为何总像憋着气一般,看什么都不顺眼,且他如今老了、又爱吃酒,吃了酒,就要数说当年的事情,旁人听得多了,也渐渐要厌烦起来,若让他在主子们跟前儿继续晃下去,总是难保要出什么岔子,不如就放在车马房,叫他对着骡马爱使什么性子使什么性子、爱说什么说去罢。
没人明白焦大的心事。一个半截黄土埋身子的糟老头子罢了,也没人愿意理会他。
放着如今的好日子不过,总要说当年、当年,太爷们早都入了土了,怎么这老不死的不跟了去?
只有卍儿爹还愿意跟焦大一处做事。他不仅沉默地将焦大那些重复的絮叨照单全收,还总替他打饭、打酒,卍儿爹也不为了什么,只是觉得这是一个可怜的老人家,自己理应这样对他。
其实,若是宁国府的下人们认真想去便会发现,似焦大这样陪主子出生入死的老家仆都不得什么厚养恩待,其余的人更别说有什么盼头指望了,富贵人家不是恩主,是压在他们头上的高山横岳、是吸他们血的巨蟒水蛭,他们不该服从、谄媚、底层互害,他们应当反抗。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这当然是扯远了,有些话非常漂亮,可也越不过时代局限性的天堑鸿沟。
在社会集体意识还未觉醒成熟到可以凝聚为不容忽视的力量时,强行改变往往带来无谓的流血牺牲。
焦大最近的日子倒是好过了许多。
有一次那边府里的琏二奶奶来府里做客,远远地撞见他吃醉了酒正骂人,老人家的语料库十分丰富辛辣,口没遮拦,听说将当家主子们全都骂进去了。从前秦氏发丧那些时日,凤姐越府主事,宁国府的下人们都见识过她的厉害,知道她是最狠心严明、不留情面的一个人物,所以周围的下人都预备要看热闹,只等一声吩咐,看是把这老头子往马房里拽、还是往柴房里拖。
好事的人却没如愿,难得凤姐对他难得和气,抱着手含笑听了一回,当下就同珍大奶奶说,像这样有年纪、有苦劳的人,原该叫他在家歇着,给他两口嚼咕、养着他也罢了,这样的人家,难道就多了这一张等吃饭的嘴不成,省多少事!若是他闲不住,随便指个闲差给他挂着,何必又真要派他的事,便是他愿意要做,瞧着也不像。
其实凤姐儿原本最不耐烦这样仗着老资格就拿腔作调、作威作福的人,到底是平儿在旁常拿话劝着,每日絮絮叨叨地念着让她惜福养身,又有黛玉常来与她谈心,再加上秦可卿的金镯子,把一个凤辣子倒也去了浮躁火气,做事仍旧利落,却愈发稳重了。
只略想想便明白,他这样的人,资格确实老,却哪里有什么威福可作?到底是个可怜人、年纪又大,若认真要发落他,反倒堕了自己的威名了。
珍大奶奶听了也觉得妥当,往日也总听见说这个焦大爱惹事,只没闹到外头去,便也无心管他,总归是一个没相干的人,如今闹这样没脸的事,险些儿得罪亲戚,便同珍大爷说了,叫告诉班头儿,以后只让他在车马房里愿意作甚么便作甚么,喂牲口也好,看大车也好,闲着也好,月钱照样领,只不必派他的事,又让一起的人多担待他些,一个糊涂老年人,有今天没来日的,哄着他高兴罢了,大家省事。
往后日子果然舒坦多了,焦大的牢骚也少了好些,虽然仍是要吃酒,也仍是要趁醉对家里爷们哥儿发议论,比从前到底安静多了。
卍儿爹待焦大照旧尊敬,他宁愿跟这样不得意的老人家在一处,也不见多往管事的们跟前儿表现表现,这也是旁人看不上他、觉得这家人没甚出息的地方。
可卍儿一家人不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卍儿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么安安静静、糊糊涂涂地过去了,不想却被她认识了茗烟。
那日她替里头的大丫头们往浆洗房去送衣裳,赶上浆洗班头儿王嫂子家里有喜事,正给在场的各人散着家里新蒸得的喜糕,王嫂子看起来心情极好,见一脸懵懂的卍儿走进来,忙招呼着也给她拿了一块。
卍儿交了衣裳,出来的时候溜着墙根儿走,将手帕里包着的喜糕掰了一小块,放在嘴里小口小口抿着。
这糕闻起来甜丝丝的,初入口时有股枣香味,越嚼越甜,回味时是有一股子大米发酵的、恰到好处的酸味。
懂事的卍儿将剩下的大半块糕仍用手绢包起来、收进怀里——
二妹也爱吃这个,只是自己家里难得能蒸一回。
想着能给二妹带好吃的东西,卍儿轻轻快快地往家里走去。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养成的习惯,她喜欢走路的时候一面走、一面用一根手指头划着墙。
这样一路划过去,手指尖儿被粗糙的墙面摩挲得麻麻的,有时还有些疼,这一路走得便不那么寂寞了。
她正这样专心往前走着,冷不防身后有个人笑道:“那面墙的灰粉都掉了,糙得很,姐姐仔细手疼。”
卍儿吃了一惊,似乎自己的一个什么不得了的小秘密被人撞破了一般,忙将手收回来,紧紧攥成拳头放在身后。
她回头看时,说话的却是一个没见过的小厮,他似乎在等一句答话,正在那里歪着头瞧着自己笑呢。
卍儿看对方的目光上下逡巡一番,最后停在自己嘴上,下意识便抿了抿唇,舌尖突然感觉到一丝甜意,卍儿脸上一热,这才知道一定是方才吃东西时弄脏了嘴。
她马上要拿手绢时,才想起来手绢才拿去包喜糕了,卍儿有些发窘,只好背过身去,忙忙地伸手胡乱抹了抹嘴角粘着的糖粉。
卍儿脸早已红了,那小厮却似乎并不以为意,只是含笑瞧着她。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生得又白净、又秀气,说话间带着一股子聪明劲儿,言语也好听,与寻常见到的那些小子们很是不同。
他自称是荣国府跟宝二爷的人,平常少往这边走动,怪不得不曾见过他。
自那日以后,他倒常常能找个什么由头便绕到宁府来看她。
从前卍儿觉得自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下人,连一只苍蝇儿都比自己有些声息,热闹都是别人的。
可如今,随着茗烟的到来,她的生命中终于出现了一个愿意停下来看看她的人。
茗烟不仅仅是为她停下来。他待她极好,愿意陪她说话、哄她高兴,为了讨她欢心,担着厉害、特地跑去大厨房偷新鲜点心给她吃,还能随口讲出那么多她从没听过、没见过的新鲜事。
他说起他从前如何去家学里同欺负宝二爷和秦家小相公的金家小子大闹了一场,说当时场内如何书砚乱飞、墨纸泼溅,自己是如何临危不乱,替主子挡拆、冲锋,给金小子好一顿收拾,这故事好生精彩,直听得卍儿杏眼圆睁、好不紧张。
插两句焦大的后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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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7章 一三九上 恨无猜犹温旧时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