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红楼万芳春 第276章 一三八下 少年藏春小鬟痴意

老叶妈既拿定了主意，便也不欲多耽误工夫，不肯进屋去，一脚踩在门槛儿上，另一脚却不踏进来，只道：“李家嫂子，原本这件事我们家不理会也罢了，但念着李大哥同嫂子是这边府里的老人儿，到底有几分体面，这才特地走了来跟你说——我们家的茗烟儿啊，原是个没经过事儿的傻小子，如今他才有多大？他爹和我都不预备叫他着急成家，到底得再摔打几年、学些聪明在身上才好。依我看，此番大家便丢开手也罢了，你们家大姑娘的事也不要再提了。我还要劝嫂子一句体己话——回来再要相中了谁家的小子，也且先藏在心里罢，莫再上门同人商议去，到底咱们这样的人家不比外头，没得做下这些事、叫人看了笑话去。”

这一番话看似恳切，听在卍儿娘耳中，却如同拿嘴巴子直扇在她脸上。

她本来还张罗着要找些像样些的茶叶来给老叶妈泡茶吃，此刻提着茶壶的手僵在半空，眼睛直直地瞧着对方。

老叶妈说了这番话，将手插在腰里，脚在门槛上踏得“哒哒”地响，一面只是冷笑。

卍儿娘放下茶壶，不禁恼道：“嫂子这是说的什么笑话！你把话说明白些，我们相中谁了？我的闺女好好的做她的事，偏有人要来招惹她。我们有心要避着些儿，有些人倒属狗皮膏药的——黏上了便甩不脱的。是我们家好说话、有心要成全孩子们，这才同你商量，嫂子可去打听看看，若换了别人家，早吵嚷出去了，可还有好儿的吗？”

她本来不是擅长吵架的人，因为事涉女儿，气急之下，这番话说得倒也是难得地清楚明白。

只是她到底不惯与人抢白，开头还有几分气势，越说到后来声音越弱，因为替孩子觉得委屈，喉头竟也控制不住地哽咽起来，伸手暗暗掐自己大腿也无济于事，一时心中暗恨自己不中用，又暗道可不能掉泪叫人笑话，这样一发急，眼中登时泛起泪光。

老叶妈看她这样，气势上更强了几分，冷笑一声，道：“唷，就算我家那小子是个讨人嫌的苍蝇儿，也没见他去叮那没缝儿的蛋！不怕告诉你，我们家的小子，我已是拿大耳刮子扇了他的了，只要他两句实话，他可明白告诉我了，若不是你们大姑娘倒贴，他也不敢冒犯。哼，我也不同你在这儿争，总算这事没闹出去给人知道，也是全了咱们两家人的脸面。今儿把话说到这，咱们就全作从没这回事。嫂子以后若再得空儿了，不如常来我们那边儿吃茶去罢，好过在家操那些闲心！”

这时卍儿家最小的一个孩子由屋里探出头来看，老叶妈眼尖看见了，对他道：“嗬，这一个小的也是鬼鬼祟祟的，我劝嫂子好生教导他罢，别净是学那些见不得人的行事。”

老叶妈说完，也不再理会卍儿娘的反应，一扭腰便出去了。

她两个在家门口拌嘴，声音难免大了些，引得左邻右舍好事的人出来瞧，有平日与卍儿家关系略好些的，干脆便走过来问怎么回事。

卍儿娘心中悲愤，偏生面上不能做出一丝一毫来，忍着泪水对众人强笑道：“没有事。”

她想着应当用些话掩饰，却再也想不出来什么得体的话，便关门回屋了。

经过这一场口角，卍儿娘眼睁睁瞧着老叶妈耀武扬威地出去，偏生半句漂亮话也说不出来，这一口闷气憋在胸中，一并连晚饭也吃不下去。

等卍儿回家来，见娘不出声躺在炕上，饭也不做、灯也不点，问了两句也不听见答言，她心里有愧，不敢再问，打发弟妹吃完饭，又将娘素日爱吃的拣了几样，弄得干干净净的送到床边，卍儿娘只是不吃。

卍儿以为是娘因为自己行为不检点而恼了自己，愈发无地自容起来，不想再多话惹娘不快，低声劝了几句，见娘不答应，便默默地退了出去自己垂泪。

卍儿娘始终一言不发，就这么在床上躺着，至晚间熄灯时，更是不梳不洗、不言不语，只是合衣躺着。

她也并未睡着、更不翻身，只是瞪着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帐子顶，不知在想些什么，形容称得上有些诡异，将赶了一日车才回来的卍儿爹吓得够呛。

卍儿爹问了几遍，媳妇只是不答，他心里疑惑，又出去问孩子们，几个小的当然不知道，一个大女儿独个儿在一边、神色凄楚，却也说不出什么。

这老实人便伸手去摸了摸媳妇的额头和脸颊。

咦，不凉也不热，没病啊！

行，没病就行，不想说话就不说罢，若再问几句怕是又要着恼，倒不如就是这样安安静静的好。

卍儿爹放了心，扒了几口饭，歇一会子，伸头吹了灯，自己脱了衣裳上床，只一翻身的工夫便睡熟了。

这样过了小半个时辰，卍儿爹已发出低低的鼾声，卍儿娘却突然“呼啦”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她嘴里“嗳”地一声，将手在炕上一拍，将卍儿爹惊醒了。

他咕哝道：“什么事？”一面慢慢爬起来，踢着鞋摸黑过去把灯重又点上，拿手掩着风，举过来向媳妇脸上细照去——只见她目不斜视，直挺挺地坐着，头发上松脱了一绺，搭在颊上，格外显得有些阴森。

好在卍儿爹并不是那种爱胡思乱想、自惊自怕的人，他以为媳妇不过是做梦睡迷了，便推她道：“睡罢、睡罢。”刚想吹灯，却看媳妇一双小眼睛亮晶晶的，映着烛光一眨一眨，似乎清醒得很。

卍儿爹打了个哈欠，催道：“瞪着眼作甚么，睡罢，明儿还做事。”

卍儿娘不理他，幽幽叹一口气，嘴里喃喃道：“我可真笨！我该说——‘我可不比嫂子有福气，能成日闲在家，里头的事忙也忙死了，哪里得空吃什么茶去’。然后她再说——‘唷，再忙也挣不上主子跟前半分的头脸，得意什么，不过没头的苍蝇、瞎逛罢了’。我便说——‘什么话，嫂子刚说了您家的小子是苍蝇儿，这会子又上赶着说我们也是苍蝇儿，我们可不敢跟嫂子攀这门亲，嫂子乐意当苍蝇儿，就自拣得意的粪坑落去罢，莫要拉扯好人了’。嗐，我这么一说，可不就压过了她？”

她这左一句、右一句的，不知道在学谁的口气、跟谁说话，竟然自己跟自己聊起来了。

卍儿爹听得疑惑，他也不觉诡异，一手举着灯，打着哈欠问：“孩儿他娘，你不睡觉，跟谁说话呢？嗳，不是我说，你那活计最费眼睛，得多歇着，熬不得。”

卍儿娘好容易解决一件心事，心胸大畅，此时全无睡意，将头发一挽，盘腿坐在床上，便将白日的事同他一一说了。

卍儿爹听完，还不待有什么反应，只听门板“吱呀”一响，却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扑通”一下跪在床前，抱着卍儿娘的膝盖哭道：“都是女儿的错，是女儿做错事，让娘跟着受委屈。”

原来卍儿见娘不吃饭，她担心娘晚上饿了，便将一碗饭热了又热，对着它出了几回神，又哭了两回，夜里生怕有什么闪失，便不曾睡着，只闭着眼睛养神。

他们一家住在宁国府临街建给下人住的一排小房子里，按人头分给他们两间半屋子，卍儿爹娘睡一间，孩子们睡一间，还有跟隔壁共用的一间灶房，在他家算半间。

说是两间睡房，但屋子小、彼此挨得极近，不过一道薄壁隔着，两下里说话，只略警醒些便可听见，是以卍儿娘的说话全被卍儿听了去。

爹娘都是习惯闷头做事不说话的，这样养出来的卍儿的性子也十分安静简单。

下人们惯会捧高踩底、看人下菜碟儿，她们一家在府里不得脸，日常便也少得人注意，卍儿便是这样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做事、安安静静地长大。

同样是十几岁花一样的年纪，大观园里的贾家姊妹珠环翠绕、吟风弄月，卍儿们却终日辛苦、无人问津。

小姐们在芭蕉叶下纳凉赞叹骄阳时、围炉煮茶观雪时，卍儿们却顶着毒日头洒扫搬运、搓着冻得通红得手指头扫雪。

一样是一只鼻子两个眼地托生在这世上，人偏要分出三六九等。

有人生下来就被人伺候，有的人却生下来就要伺候人，岂不叫人心意难平？

卍儿见过娘给府里的奶奶们绣的衣料，娘会许多精巧的针法，把袖口、裙边做得极尽精致，刺绣更不必说，那样漂亮的花样，单是远远看一看都让人心生欢喜。

这些好看的衣裳，配上一样好看的头面首饰，恐怕一辈子也轮不到她们这样的人穿戴一回，那也罢了，可那能穿用的人，看起来也并不珍惜。

卍儿听在里头做事的姐姐们说，奶奶、姨奶奶们的衣裳，正经穿不上几回便要算是旧的，或只在屋里穿、或收箱子里、或干脆改一改赏丫头们，总是再不往外穿的了。听闻那边府里的太太倒还好用些半旧的衣裳陈设，但也只略强些。

卍儿想不通，那样鲜滑的料子、漂亮的衣裳，针线上的人费了那样多的心血，怎么才穿过几回就算是旧了呢？

为着这些绣活，娘一日一日地把眼睛都要熬干了，这一季的衣裳刚做得，又要开始做下一季的，一件一件又一件，活计仿佛永远做不完似的，熬油一样熬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大家有没有白天吵架没吵赢，偏偏睡觉前想到绝妙好词的经历[白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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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6章 一三八下 少年藏春小鬟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