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临二十四年秋,东宫。
“殿下是否又因为我出京而被文官弹劾?”
“无妨,石门镇本就离京不远,孤来日想法子便是。”
元则十七年春,石门院。
“咳咳。”
无忧从外头进来,手里端着还冒着热气的汤药。
“好端端的怎么病成这样,姑且先吃一副,若还是不见好转,我就下山去请沈大夫。”
赵海宴轻轻将汤药推至桌边,仔细端详起信纸,发觉纸质粗糙不少。
“南方旱灾,百姓越来越不好过,朝廷正急着筹银赈灾。
得亏昨天我就已经给怀阳商会修书一封,让他们在店前施粥。若是今日才写,不知道要废多少力气才能送出去。
我这病算不上什么大事,过些日子就好了,不必多花银两。”
任由信纸跌倒在桌上,赵海宴将汤药一饮而尽。
二皇子突然回京,照常理来说应该大张旗鼓的是举办酒宴,各路官员夹道相迎才对。
可是这会京都却安静得出奇。
清廉官员急于出银赈灾亦未有巴结之心,那些官官相护的贪官竟也不曾宴请。
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冷落一个背后有世家大族的皇子,除非这个皇子就要被陛下问罪。
“雾竹青还没找到?”
“闻三爷那边暂无消息,不过柳州的王掌柜说是曾见过他,还说雾大人没有带随从和亲卫。”
京都,怀阳,邻斌,青郡,大成,柳州。
雾竹青南下后又北上,八成是已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传令驿站递信给闻靳,让他别找,直接到西蒙和大燕的边境等雾竹青。舅舅今日和河清一起进宫了?”
“堂怜已经知道?”
小枕带着春风的暖从屋外走进来,才得知的消息还没说出口,就已经从她想告知的人嘴里吐出来。
夜里山下的侍卫换了一批又一批,上山下山都要搜身,信、政事简要等,全都送不进来,也再没有乔装打扮,然后光明正大走出去的机会。
“表姑娘进宫,是想拿在春宴上拔得的头筹换进石门山来。”
宁河清近来总嚷嚷着要到山里见她,赵海宴多次相劝,到底还是没让其歇了心思。
“陛下不会同意的,她若来,这石门院就真成质子营了。”
母后留给她的暗卫被下了死命令,只能在距她不到十五丈的范围内活动。
效忠皇族的暗卫,为方便行事又被她全留在宫里。
对外的路几乎要被堵死,总不能一直让无忧和小枕冒险传递消息。
赵海宴隐隐有些不安,直觉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才能改变当前的局面。
雾竹青四月在柳州出现过,一路顺利的话会在六月初抵达西蒙,也就是说闻靳至少要到七月末才能将他带到京都。
而按照目前这个速度,即使是循序渐进,石门院也不出两个月就会被彻底困死。
到时候这里就是一座孤岛,人人都会成为囚鸟。
漫漫春日,阴雨天的昏暗透过层层堆叠的绿色树叶,留下一室冷清的蓝,仿佛窗外是蓝天白云,太平盛世。
不能再等了,她想。
“快来人啊,走水了,快救火啊,快来人啊!”
小枕一路狂奔跑下山,灰头土脸不说,眼眶里还满是眼泪。
驻守山下的侍卫曾在宫中多年,鲜少遇到走水这样的情况,抬眼看见山上的一角正黑烟袅袅,便领着一队人马着急忙慌的跟着小枕往上赶。
“走水的房屋共有几处?”季林一刻不敢停留的跑着。
“一处,春季风大,越发控制不了火势了。”
毕竟石门院内所有能点燃的、能助燃的、能点燃还能化为灰烬的东西,可都放进那书房里了。
“可……”有人困在里面?
“是长公主的书房,长公主在里面,你们救救长公主啊。”
小枕边跑边哭,最后脱力一样摔倒在地上,“不必管我,你们快去救长公主啊。”
目送那群人消失在山路回弯处,小枕站起来拍拍衣服,只觉得已流尽自己毕生的眼泪。
彼时院子里的宁流然看着熊熊燃烧的房屋问:“四殿下可知道什么有关火的诗句么?”
“回宁先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生生不息,极好。”
作为谋士,长公主临行前他主动问起:“殿下,谁该是纵火的主谋?”
幕篱下的叮嘱声忽然停顿,而后又似乎意识到时间紧迫,干脆利落的说了句:“赵翎。”
犯了谋逆之罪的二皇子。
“殿下,还有旁的法子,何必铤而走险?”
欺君和谋逆牵扯上,来日该如何脱身,宁流然难以细想。
从黑色幕篱渗透而出的声音仍然冷静自若:“若我七月十五还没回来,会有人来送你们离开京都。”
离开的办法有很多,但是能给赵翎续命的,只有一个。
只要一天找不到赵海宴,赵翎就一天不会死。
宁流然想不明白。
小枕、无忧、阿完、四皇子、李禛,还有他自己,都在这个已经安排好的剧本里扮演着无辜者的角色。
就连供出二皇子是真凶的至关重要的证据,也不是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而是那看似因火烧木窗喷涌出来,之后散落在各处的亲笔书信。
是折好戏,却全凭一个角撑着。
这到底是为什么,真如她所说全是为自己的私心吗?
“宁先生,长姐可有危险?她何时回来?”
火势越来越大,四周天色越来越暗,衬得他们头顶的这片天空愈发明亮。
“四殿下不必担心,长公主吉人天佑。”
站在正对面的李禛正倚柱观望着火焰。
宁流然顺着李禛的视线,同样仰望起火光冲天。
直到耳边传来侍卫匆忙救火的呼喊声,宁流然闻声侧身避让,却瞥见有一个人握桶的方式不大相同。
旁人都直接去拎桶,那人却要反着握住桶梁再将桶整个扭过来,这是常年掷枪的人才有的习惯。
这群侍卫里不该有人善用枪。
还是得给四皇子交代几句话,才能帮长公主演好这折戏,他想。
来来回回五六趟,皇天不负有心人,烈火总算失去獠牙落荒而逃。
“季统领,山上都已找过,没有长公主殿下的踪迹。”
季林再度进入漆黑的房屋,反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这里的的确确没有焦尸。
尸首也不可能是被转移走的,因为能出来的地方只有两个,窗户和门,而这两者又恰好在同侧,可谓一览无余。
长公主清贫,书房里没什么东西,大多是些空置的木制家具,墙壁没有机关,屋下也没有密道。
何况那个叫无忧的婢女自走水开始,就在外面守着,有几回想硬闯进去都被他们拦下。
后来更是失魂落魄的紧盯门口,连眼睛都未眨几下。
因此即便季林他们急于救火没有注意,焦尸那么大的目标,那叫无忧的婢女无论如何也是能注意到的。
都说走水时长公主就在书房里,可是如今屋子里没有,山上也没有,人到底去哪了呢?
“再去找。”
“季统领,方才灭火时小娄在外面捡到许多信件,估计是窗户被烧,从里面刮出来的。”
“拿过来。”
季林接过脏污的信纸,粗略看了几眼就又匆忙合上,也许是为了平复心情,他过了好一会才低声问:“这东西还有别人看过吗?”
赵海宴从酒馆取走马匹趁夜北上,西蒙的暗卫也已换上便装骑马跟随,看上去不过是寻常家丁模样。
“西蒙是什么地方?”她感受着夜间的凉风,紧紧握住手中的缰绳。
官道夜间不能走,乡间野路两边是片片青绿。
春日至久,木已成林。
“平坦,少木。”暗卫里领头的邱瑞回答。
“有座叫乌兰哈达的山峰么?”
“红色山峰。”
“你不知道我会西蒙语?”赵海宴脸上浮现出疑惑,但很快被风吹散。
原来他们不是从一开始就跟着母后的,但现在不是思考这些事的时候。
邱瑞没有回答,只道:“别吉,二皇子会懂吗?”
“我刚搬到石门院的时候,曾写信说将他送来的书全都放在书架上。
走水前,无忧将书全挪到净之那,架子上什么都没有,三司会审时会把案子的地点简单介绍一遍。”
确认的位置不会挪、认定的事情几乎不会变是赵海宴的习惯。
“赵翎很聪明,他会明白的。”
天边掀起白肚,赵海宴心有所感般的回望京都,它却早已没了影子。
“父皇,长姐绝没有招惹二哥,定是有人诬陷。”赵琛跪在大殿中央。
与阔别已久的皇宫重逢,他心里没多大喜悦。
巍峨的宫墙压得人喘不上气,先前从墙里伸出枝叶的树,早被砍落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倒是和那宁流然说得一模一样。”
明黄色的服饰随着赵无匣的咳嗽声轻颤,病来如山倒,他已经到了每天都要喝药的地步。
“把那两个婢女传进来。”
任奇向外高呼:“传小枕,无忧进殿。”
他已年老,这些年越来越喊不动。本来该是小德子替他的位置,结果这个徒弟今日告了假。
“奴婢等叩见陛下。”
“奴婢不敢欺瞒,长公主虽与二殿下往来,却也只是偶尔追忆幼年时光,绝无逾矩。”
小枕的眼睛还没消肿,声音沙哑颤抖,好不可怜。
无忧则低垂着眼:“陛下,昨日走水,奴婢守在门口未曾移动过,长公主失火时就在房里。奴婢无能保护不了主子,但求一死。”
被传入殿的四人分为两帮各执一词,察觉宫殿内已沉默许久,任奇下意识去注意皇帝的脸色。
“都退下,传季林……传季林。”
年迈的帝王吞吐着粗气,声音渐弱。
只有任奇知道,他是在伤心。
李禛寻到小德子,说起来是件极为荒谬、巧合的故事。
离开怀阳的前一天,林清水说他邻家的哥哥和他家境相同,他们俩也曾相互扶持。后来那人去了宫里讨日子,就再也没回来。
这些年他时时牵挂着,不求相认,只想知道他现在过得可还好。
林清水说完抹两把眼泪,递给李禛个丑得出奇的布袋,说是信物。
李禛头回入宫,不清楚进宫是否要搜身,却也知道不能随意走动,于是将那布袋挂在腰带上,只希望所找的人能自己看见。
小德子本已告病假,可是又想着师傅说这是学习御前侍奉的好机会,便站在殿外没走。
而后在不经意间抬眼,骤然看见自己多年以前绣给林清水的布袋,不大对称,还有些补丁。
他笑了一下,率先记起的是绣时的认真和坎坷。
追随这样温情之后的,则是无尽的紧张和忧虑。
怎么会在那里?
春季温暖,范德手心却直冒汗。好不容易等到那人出来,他却又不知道如何称呼。
眼看着那人要走,范德才终于下定决心冒昧上前,低声询问到:“贵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见李禛没有任何犹豫的点头,他松了口气,心想还好是个好说话的。
李禛观察着眼前人的衣着,判断此人和给他引路的任奇一样,都是御前的人,于是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重重阴差阳错交叠之下,范德如李禛所料愿意帮忙禀报,就当是帮多年不见的林清水偿还一部分李禛的恩情。
虽然这小太监说着结巴话,还因为紧张而涨红了脸,看起来还有些木讷。
但局外人的话才最可信,李禛没有更好的选择。
总得有人把那善用枪的给抖出去,四皇子不适合,李禛不能,无忧和小枕没有说服力,季林又是个实心眼,算来算去就只剩宁流然自己。
宁流然在宫人的指引下二度进殿。
谁料刚踏进半步,就听见任奇向皇帝禀报的尾音,旁边还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小德子。
他发觉自己进殿实在此番多此一举,但又很快意识到,这是个绝妙的机会。
善于用枪的人很快被找了出来,对二皇子的指使供认不讳。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为人送命。
那人本来还想着若火烧不能致命,就凭借那一手好掷枪灭了长公主的口。
毕竟东家最初雇佣他看上的就是这个。
这条命本就要成为替罪羔羊,献祭于地,却不想上天竟眷顾至此。
他沉浸在自己或许能活下来的喜悦里,不曾细想为何烧起的只有书房,也不曾细想为何二皇子这样顺利的来为他背后的人挡刀。
天下从没有免费的宴席,上天的眷顾总要付出代价。
赵翎的罪名就这样被坐实,虽喜提入狱和皮肉之苦,但好歹保住了性命。
赵海宴还是足够了解赵翎,知道他是个不愿说谎的。
坦白而言,若真是他做的,无需严刑拷打,光是撒谎这一项就能让他自己给自己逼得认罪伏法。
但此时此刻他的确不知道长姐在哪,无需违背本心,所说句句属实。
只不过无人相信罢了。
这折戏完成得实在圆满。
石门院的几人虽此身尚在红墙之内,却不约而同的长舒口气。
与此同时石门山下,有百姓春望山楹,见石暖苔生。
带的盘缠大多用来换马,饥一顿饱一顿日夜兼程的赶路。
五月末的一个上午,赵海宴与邱瑞等人终于到达大燕边境——恒隆。
“别吉不去西蒙?”
邱瑞带着其余几人清扫破庙,飞扬而起的灰尘涌上蒲团,又被人拂去。
赵海宴放下手中的苕帚,在尘土飞扬里站起身,最后将途中采买的食物摆上供桌。
“自然去,不过我们得等个人。”
闻靳还没到,这昭南寺是他每次出塞的必经之路。
每逢出塞定要拜南斗六星君,是他行军时养成的习惯,而且拜前非要打扫一番不可。
恒隆战乱频发,直至西蒙向大燕俯首称臣才安定下来,距今已二十年。
春燕归,巢于林木已经故去。
逃难的人没有回来,这片焦土重新生长出许多草木,却仍然显得寂寥,仿佛独自停留在已逝的战争里。
闻靳收到信便带着人马北上,路上遇见不少灾民。
他尽绵薄之力能施粥就施粥,能给银两就给银两。
没耽误北上进程,只是耗费许多精力。
恒隆的晚春,因北边西蒙的平坦而风声不息。
昭南寺闻靳一直想着修缮,却迟迟没有攒够银钱。
长公主先前说要出银助他,他没有接受。
修缮容易,可是若要保持,寺里总是要有僧人的。
没有人,就没有香火钱,没有香火钱,寺里僧人就无法维持生活。何况在连化缘都无处可去的地方,还有诸多不能预料的风险。
再多的投入也像水珠入海,不过毫末。
他无牵无挂,为父亲遗愿一头扎进去当然可以,长公主何必这样。
进庙前闻靳下意识观察四周,注意到门口的野草被切割过,且刀痕犹新。
不知是敌是友,他左手握上剑柄,后抬起右手示意士兵静步。
看见熟悉的黑色幕篱,他握剑的手未松,试探的叫了声殿下,便静静等着片黑色有所反应。
“遇见雾竹青了?”
那人迟迟不肯转过来,不知道在向哪里看。
音可拟,脸可易。
闻靳止住向前的动作,与此同时剑将出鞘。
“看来是没遇到。”
“殿下初见我那日,和雾大人说过一句话。我是个粗人,本不懂这些。敢问殿下,可还记得后来是如何同我解释其义的吗?”
“别吉,费这么大劲,到底是在找谁?”
雾竹青说着一口西蒙语,仗着别人都听不懂,正肆无忌惮的打量客栈里的众人。
“幽人隐几寂无语,心在飞鸿灭没间。”
“别吉,莫不是又在拿这些我听不懂的诗取笑我。”
雾竹青跨步到赵海宴面前挡住她的去路,而后被其墨绿色的折扇轻轻推开。
“来不及同你解释前因后果了,这诗算是概括。我出宫一趟不容易,一会还要去怀阳。要是能谈妥,这个人你先带回怀阳安置。”
“别吉,你还记得我提起的盒子吗?我们难道不该先找……”
雾竹青面露急切,话未说完就又被挡住了嘴,声音戛然而止。
他下意识低头看去,发现仍是那把墨绿色的折扇。但还没来得及推开,那折扇就已被所有者闭合。
雾竹青视线紧紧跟随,看见对方向最角落走去。
“闻靳将军,别来无恙。”
正在发呆的闻靳闻言抬起头,映入眼帘并不是哪个熟悉的面孔,而是无法窥探丝毫的黑色幕篱。
弥天大谎落在了他身上,被革去军职的叛军,又算是什么将军。闻靳心里如此想着,嘴上却还是回问一句:“阁下是?”
谁知这一问,竟彻底改变了他的来日。
“我说‘有志之士倚桌自悲,冰心向阔土’,但其实那诗本不是这意思。”
“回禀殿下,未曾遇见雾大人。”闻靳收剑行军礼,命士兵卸防。
布料的摩擦声在耳边荡漾,他忽然想起长公主似乎不止一次讲过,叫他化繁为简,有话直说。
“殿下,我……”
“本也不指望能在路上就逮到他,我知道你军中养成习惯,那些礼仪之类,以后都随你。庙里我和邱瑞他们已收拾过,就是贡品寒颤些,你且进去吧。”
赵海宴摆摆手,对他的警惕和守礼习以为常,但仍然没有转身。
闻靳不明所以,于是驱使目光向前看去。
视线由下至上,最终停留在灰色的屋檐。
他望见上面有只已经折翼,却挣扎着想要起飞的鸟。
也许是在鹰爪下脱险才留下的伤。
等闻靳从南斗殿出来时,那只伤鸟已经被放置在竹筐里,翅膀上缠着圈圈白布,血已经止住,正低头喝水。
“殿下打算在这等着雾大人吗?”闻靳开口问道。
“说对了一半,我们去嘎多哈等他。瓮中捉鳖比守株待兔来得轻松,嘎多哈的城门只有一个。”
雾竹青是无论如何也会去嘎多哈,因为母后的衣冠冢在那。
赵海宴背着竹筐干脆利落的上马,带着一行人向西蒙的边城嘎多哈前行。
斜阳若影,将要消散,寺庙远去。
马背上,她侧过脸与闻靳闲谈。
“怀阳的生意素来不错,石门山的酒馆不久也会开始盈利。”
“殿下是想拓展产业?我虽不懂经商,但见识百姓疾苦,想来临海的渔业会越来越难做,殿下勿要尝试。”
“我的意思是,是时候修缮昭南寺。”
赵海宴腾出手扶了扶背上的竹筐,临走时铺上的草此刻正起着作用,伤鸟受到颠簸削弱不少。
“殿下……”
“这鸟是只燕子。”
“?”
“我想了想,危月燕与南斗六星君同属玄武七宿,虽没有直接联系,但还是有点关系。所以闻靳,修缮昭南寺这事,其实是天命难违。”
跟在后方的邱瑞忍不住嘴角上扬,闻靳无言以对,也知道自己不能总拒人于千里之外,于是只好点头称谢。他眼角发起烧,一时间没再说话。
身下的马速度渐缓,残月于东,眼前出现深沟高壁,四周寂静无声。
赵海宴念着西蒙入城不蒙面的习俗,摘下幕篱。
不知道是谁放置在寺庙里的,曾经落满灰尘的旧竹筐结实非常,伤燕在颠簸和春风里睡去。
与故土久别重逢,邱瑞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任何的动作。
所谓近乡情怯,大概便是这样。
身后是相伴着出生入死的挚交,他更不敢转头与他们视线交汇。
年轻的别吉缓慢下马,平静的望着城墙,相似的容貌让他想起那位困死宫中的故人。
天边的月亮要消失了。
赵海宴脸上突然出现一滩湿润,她怔愣片刻伸手去抹。
过了一会,不知道谁在队伍里面说了句“下雨了”,夏雨随即倾泻如幕。
赵海宴于是回过神来,将幕篱盖上竹筐,牵着疲倦不堪的马向城门走去。
雾竹青临近嘎多哈时,脑袋里还在猜想闻靳会不会在城门外等他,结果一过城门,就立即有人抓住他的胳膊将他凌空架起。
“哈哈哈哈,雾大人,可真是好巧,走,咱们吃酒去。”
壮汉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城门拱起的弧度,想要过来的士兵停下脚步。
雾竹青被捂住嘴,又被卸了胳膊。
真是毫不客气,叫他雾大人又敢这样明目张胆绑架的只有两位。一个应该还在京都,一个应该还在找他的路上。
他被带进街边的客栈,四周寂静无声,连掌柜和小二也不在。
“别看了,没有人”,赵海宴站定在雾竹青身前,微凉的目光停驻在他脸上。
“有劳,还请给他接上。”
胳膊传来剧痛,雾竹青在一声“接好了”里抬起脸,轻轻吐出一句:“别吉。”
可惜长公主没有说话,回应他的只有渐渐消失的酸痛。
两个壮汉退出客栈,雾竹青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右偏去,又被赵海宴轻拽回来稳住身形。
“我知道你没想着逃,不然他们不可能这么轻松的就把你带过来,虎头金牌在哪。”
“别吉。”雾竹青又喊了一遍,不是想得到回应,而是在确认某种东西。
对方蹲下身来,褐色的瞳孔在阳光的照射下透出亮,显得澄澈非常。
“恪洁,你想复国,可是西蒙没灭。嘎多哈城墙外的战壕,恒隆的边境,它们都还没从战争里醒过来。
和平的好还没蔓延到边境,百姓感受到的安乐还不足以支撑他们回到故土,你分明是知晓这些的,不是吗。”
雾竹青垂眼没有回答,恪洁是他的表字。
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二十年对一个人来说很长,对一个国家而言,却不过是半次艰难的喘息。
“别吉,他们都死在那。”
赵海宴沉默良久才回道:“雾竹青,你得相信我。”
她想将他扶起,雾竹青却执拗的没有动。
孛儿只斤·图雅罕别吉,宁玥皇后留下的虎头金牌,能调动西蒙的大多数军队。
一年前,雾竹青收到密令,南下寻找这份开国皇帝给罕孙女的殊荣。
唯二的线索,一是由西蒙人保存,二是那虎头下的角落刻着半朵狼毒花。
一个月后,雾竹青听到下达密令之人的死讯。但他并未踏上归途,因为虎头金牌还没有找到。
他其实始终不明白罕别吉为什么将金牌送至南方,送到连她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
但密令要他找,他就必须得找到底。
所以后来雾竹青多次对赵海宴的回京令视而不见,避过各路仇敌,直到抵达邻斌。
邻斌西南的锻造铺,是西蒙人所开。
而那块金牌,就明晃晃的安置在屋子中间的木质浮雕顶上。
再也无法等新密令的到来,为那句“魂归衣冠冢”,雾竹青于是想带它回到故土。
找到虎头金牌,雾竹青并无多大欢喜,他步履不停的北上,想要回西蒙起兵。
但战争需要理由。
皇子勾结附属国夺位便极为合适,赵翎游历各地,是不二人选。
他利用了皇帝的疑心。
越靠近大燕边境,就越靠近西蒙,雾竹青由沿海向内陆,见识各地的风土人情。
南方闹起灾荒时,雾竹青也曾捐赠不少银两。
可离成功越近,心中的忐忑就越发躁动,躁动到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
亲友、知己、最为敬佩的人,他们大都淹没在大燕的土壤中。
这些人有的死在两国小规模的冲突里,有的死在夺嫡里,有的死在深宫里。
安定的生活是西蒙向大燕称臣、孛儿只斤·图雅罕别吉和亲、大燕先帝赐姓“宁”后才到达西蒙的没错。
可血仍在流,旧痛从未消除。
被抓到就不再挣扎,雾竹青几乎是盼望着有人能来阻止他,好让他顺理成章的暂时放下所有的愤恨和悲哀。
仇恨没有蒙蔽他的双眼,但放下实在太难。
“别吉,他们都死在那,他们都死在那。”雾竹青哭着,哭到脊背渐弯。
“乱世出英雄不假,趁虚而入同属良策。可是雾竹青,你确定混战当中西蒙必然能取得胜利吗。”
赵海宴将墨绿色的帕子递上前,对方颤抖着双手接过。
“冠冕堂皇的话我说不出口,但国与国之间此战并不是非战不可。兵我来调,人我来杀。
往后还会有人流血流泪,但我保证这一切不会持续太久。我会送已逝的人回来,无论他们在哪。”
话罢,赵海宴抽出雾竹青悬挂在腰间、装着虎头金牌的素袋。
那块长方形的虎头金牌,是外曾祖父专门为母后所铸造。
她此前曾见过一次,在邱瑞等人首次出现在宫中那天。
上面的虎头与其他金牌无异,因为虎头下的角落刻着的半朵草原花,才成为世间仅此一件的孤品。
赵海宴草草看了几眼,就又将素袋合上,拎起门边的竹筐向外走去。
“我留在怀阳的盒子,别吉可以看了。我不曾解释南风馆的事,别吉亦不曾问。这么多年,实在多谢。”
雾竹青抬起眼,发觉阳光几尽消失。
而从房屋缝隙渗进来的那一点,此刻正安抚般的落在鼻尖。
“对不起。”
赵海宴闻言脚步微顿,忽然流露出一种极其微妙的淡漠神情。
这份淡漠并不是对别人,是对她自己。
“你不需要我的原谅,恪洁。你没有错,该是我向你道歉才对,还望善自珍重。”
眼前清晰的人逐渐模糊成轮廓,雾竹青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带给人无尽折磨的是非对错,其实从来都无法分辨得清楚、明白。
阳光无法被有缝隙的实木遮挡。
闻靳没有询问赵海宴拿到令牌后离开客栈后的几个时辰去了哪里,也没有询问那多出来的令牌从何而来,仅仅在她傍晚归来准备启程回京的片刻,走上前询问:
“殿下,雾大人如何安置?”
“问问他想去哪,送他去。”
“殿下,我们可要进京?”
“安置好他后隐匿京郊,无令不得擅动。”
寥寥数语间,邱瑞已将新买来的几匹马牵近。
领头的是匹千里马,纯黑的毛色深邃又具光泽。
赵海宴没有犹豫翻身上马,在疾驰而过的风里,隐约听见身后传来闻靳和雾竹青的交谈声。
她没有回头,只是于归途中想起一年前的夜晚。
宫灯高挂之际,雾竹青潜入宫中与她道别,说他此生最重要的心愿或许将要实现。
母后过世后,她借此轻而易举的猜到虎头金牌的下落。
道别之夜,她曾问道:“是怎样的大事,值得你如此紧张?”
“唯一。”雾竹青只回答两个字。
但“唯一”这个词,无需任何修饰,听起来就已经是举世无双的孤品。
鼠疫病严重的那年,怀阳的一个村落隔离着大多数病人。地方长官曾多次上书询问她,到底该如何安置那些身怀“不治之症”的人们。
是彻底给那些病人宣判死刑,就此将他们与喧嚣的人间隔开,孤独而痛苦的走向死亡,还是再等等。
是以绝后患,还是放任瘟疫传播。
她权衡良久,迟迟没有给地方长官回信。后来她主动、也被动的选择了再等等。
这份迟疑害死一些人,也救下一些人。
一些人被避无可避的疫病感染,最终丧命。
一些人在痛苦的死亡临界点徘徊,最终等到了治病的药方。
赵海宴始终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也曾多次设想,如果世间的事情都能从头来过,一切会不会变得更好。
但就如同她不曾逼问邱瑞等人虎头金牌的具体下落一样。
她不能问,他们不能说。
因果环环相扣,形成不能改变,又没有终点的死结。
所有的一切,待回过神来时,都已经成为已定的、无法更改的唯一。
本章引用:
1.《赋得古原草送别》唐·白居易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2.《夜亭度雁赋》南北朝·陈叔宝
春望山楹,石暖苔生。
3.《资治通鉴·第一二六卷》北宋·司马光
春燕归,巢于林木。
4.《单同年求德兴俞氏聚远楼诗三首·其一》 宋·苏轼
幽人隐几寂无语,心在飞鸿灭没间。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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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