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六年春,石门镇,幸得岁寒名客栈。
“小二,快来收拾下,我忙不过来。”
吕小二在一片狼藉里探出头,“哎呦掌柜的,我这就来。”
“你说说,当初就和他们说了,这山上的树不能砍,他们非要砍,怎么讲都讲不通。这下可好,遭报应了又要连夜去种树。
唉,这不纯折磨人吗。全是弊端,看不见半分利的买卖。得亏只伐了山脚下这一点,要不然非把整个石门镇活埋了不可……”
天降大雨,其实这倒不是什么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建在山脚下的客栈差点就被泥石流吞没。
泥石流雨停后拍拍屁股潇洒离去,留下急需翻修的房屋。
但好在因为客栈的抵挡,旁边紧邻着的酒馆逃过了一劫。
得有好长时间不能营业了,吕小二想着,收拾完柜台盯着账目发起呆。
“小二?”
“唉客官,咱们店现在还不能住人呢,都快让这泥石流给冲垮了,不如,您换个客栈?”
“这客栈是你所开?”
对方没有离开,反而倚着柜台和他聊起天。
吕小二从账册里挣脱出来,发觉眼前竟一片黑色,等他眨巴眨巴眼睛,才意识到这是来者的幕篱。
西蒙人?
“客栈是在下与老友一同开的,客官你若是要游历,不妨往南去。石门近来灾情严重,怕是没什么可玩的。”
“朝廷的赈灾银两和粮食快下来吗。”
幕篱下的那人神情难测,但听声音是个女子。
“快了,客官你……”
吕小二话未说完,便看见五个黑色的袋子落在柜台上。
“吕梁婧家的公子,我认得你。”
黑色的幕篱随着主人寻找的动作摇摇晃晃,素色的钱袋子在摆动之后倒在柜台的一片黑里。
“这是你同我闲谈的报酬。”
戴着黑色幕篱的人话音才落,便要向门口走去,吕小二连忙拦住。
“客官剩下这些是?”
“是你应得的,代我向你父母问好。”
那人似有强迫之症,愣是等将幕篱完全正过来,才猛然冲进雨夜。
吕小二还在思考着自己家何时借出过这样大的一笔钱,等他反应过来,烟雨朦胧里早看不见方才那人的身影。
于是他只好回到柜台,想着袋子里也许会留下些什么。
素色的拎起来就知道是袋银子,黑色的他隔着袋子摸摸形状又掂掂重量,反而更不确定里头到底装的是个什么东西。
别是违禁品吧,他想。
剥开其中一个袋子上的结后,吕小二愣在原地。
“掌掌掌柜的,你…你过来。”吕小二狠狠掐了自己几下,脑袋清醒不少,“顺路把那个什么,那个合伙人账簿拿来。”
“要这做什么,上面统共就你我二人,都多少年不写了。”
刘静文从已经裂开的木箱里寻找,随后拍拍沾满灰尘和泥土的账簿向柜台走去。
“得亏埋得深,不然就变成泥块了……你去抢劫了?再穷咱也不能抢啊。”
“去你的,你写,就写元和三年四月二十日,一袋白银,四袋金叶子,名字……名字……”
吕小二仔细的想着,像回忆起许多遥远的往事。
“就写……伍多福和伍临门。”
元则十七年春,石门院。
“那棵桂花树怎么连个芽都没有?”宁流然看着光秃的桂花树苗,“怕不是魂去只留肉身在。”
“宁先生,厚积薄发,它是在等时机呢。”
“四殿下书可读完?”
赵琛不再说话,摇摇头,垂头丧气的回屋读书去了。
院子的另一头,赵海宴正为只出不进的账面发愁。
“怀阳的产业不是还在,何故忧愁?”小枕扯扯无忧的衣袖。
“产业是还在,可是怀阳实在太远,银子送过来也要好长时间,更何况何时送过来,怎么送过来,这些都是无解的难题。”
小枕见迟迟无忧未动,只得寻着机会逼她开口。
“无忧,你不是常去采买吗?阿完可和你说过些石门镇的营生?”
“堂怜可喝驱寒汤么,我这就去煮。”
“不必”,赵海宴没再看账本,“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两位客官,你们的意思是要租下我这间小酒馆?”
吕梁婧有些不可置信,但抬眼看见阿完和无忧站在两人身后,最终还是放下心。
“吕老板只管告诉我们多少银两才行得通,您来当掌柜的,可分利四成。”
“还不…不知道您二位怎么称呼?”
“伍多福和伍临门。”李禛答道。
五福临门。
赵海宴看了一眼李禛,没有反驳。
无忧十三岁便入宫侍奉,不知道跨过多少苦难才辗转到长公主面前。
她清楚这么多年以来长公主对她的庇护,也始终记得对方八年前曾救她于杖下。
因此当小枕说去寻求长公主帮忙时,无忧万般不肯。
殿下已经做得足够多,将她视为挚友。教她读书识字,又让她出宫学习武艺。
无忧至今仍然记得长公主听见她本名时的怔愣。
那是个充满仇恨的名字,令人每每想起都要作呕。
“是极其好听的姓氏。”
她奄奄一息,只感觉背部的鲜血正和木板融为一体。
过了一会,似乎有人卸下带着余温的披风,笨拙又小心的盖在她身上。
“太医呢?怎么还不到?找两个腿快力气大的去催,实在不行把太医举着送过来。”
为接济家人偷拿主子的东西送到宫外,的确该打。
可偏偏乐妓既没有偷东西,也没有值得让她冒险的家人。
“你是姓乐还是姓乐?”
长公主好小,大概也就七八岁的年纪,她先前去送给各宫送花的时候好像见过一次。
乐妓没力气回答,想法和现实渐渐没法对上,各种各样的景象在眼前重叠再重叠。
“我有个朋友叫高枕。”
原是那个叫小枕的小丫鬟,她竟还有自己的姓氏。
自己不过就是在她要掉进池塘的时候拉了她一把,怎么就值得她去求主子救命。
“若你愿意,待你好起来就把名字改了吧。我近来看了逍遥堪自乐,浩荡信无忧。
虽然这诗还没来得及看全,但无忧二字很好。你觉得无忧这个名字怎么样?
好像有些太普通了……不过你长得漂亮又心地善良,想必不管叫什么名字都会得到上天庇护。”
嘈杂声越来越近,慌忙赶来的太医气喘吁吁。
汤药比太医来得还要快上一些,是长公主派去的人送来的。
乐妓咽得极快,被这副苦药呛得五脏六腑都在咳嗽。
“殿下,没……没……没想象中的严重,就是失血太多,骨头没断,能挪动。”
半梦半醒间,耳旁的声音越来越远,她坠入温暖的室内,然后忽然听见有人在哭。
“我该早点告诉,我若早点说,你怎么会伤成这样呜呜。”
“不,谢谢。”
曾经她以为要纠缠一辈子的名字突然消失了,连带着那些不公。
吕梁婧是她前半生遇见的贵人,萍水相逢却垫银子送她入宫,让她远离继母的毒打,和冷漠无情的父亲。
石门镇重逢她未曾预料,让她更未曾预料到的是,阿完和吕梁婧竟是旧相识。
酒馆入不敷出,其实根本原因在于吕梁婧失去买货的门路。
近年来朝廷对水路的管控愈发严格,原先供货的商人只是中间商,水路一断,陆路价升。寻常百姓连货都买不起,又怎么能卖货回本。
酒水生意回利需要漫长的过程,不知要倒贴多少银两才能等到柳暗花明。无忧自是想帮他,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堂怜,我……”
“怎么半天没有后话?无妨,我知道。下次还有这样的好营生,记得听小枕的早日告诉我。”
赵海宴笑了笑,走出酒馆廊下的阴影,却被阳光刺眼一瞬。
“你们俩先回去吧,帮我看看赵琛的功课。我和他晚些回去,酒馆还有一些事情没处理好。”
远远的,她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没有多言,只带着李禛在闹市里寻了处还算僻静的巷子。
“九月楼有人点了出《霸王别姬》,我前去后发现是台上演的是《乌江恨》。”
“堂怜这是何意,不都是一出戏”
赵海宴轻抬右手做出手势,狭窄的巷子里顷刻间便有几人从天而降制住李禛。
是暗卫。
“阴雨绵绵掩天际,碎荷了了说晴雨。低檐婉绿相接近,应叹湖中一场晴。这是你上午念给赵琛《湖雨》。”
“这诗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不对,只是本宫怎么记得这诗是一年前,京都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诗人所写。怎么,李公子远在怀阳也能知道?”
“殿下处于深宫之中又如何能知道这诗?”
“现在是本宫在问你。”
匕首随着漂亮的弧线脱鞘而出,冰凉的刀身随即贴上李禛的脖颈。
李禛没有慌乱,反而在垂眼间看见匕首刃上面刻有半朵梅花。
“说实话。”
“因为诗是你写的。”
“?”
李禛十五岁那年就生出逃回京都的心思,换了身布衣之后好不容易从居住多年的院子翻出来,却不小心砸到个小孩。
他手忙脚乱的扶人起来刚想道歉,结果发现对方话都说不利索,站起来就拼命的跑。
任谁来都会以为是自己给那孩子砸出毛病,所以他追着对方想要对其负责,也实在是情有可原。
等那小孩狂奔进死胡同,二人双双体力耗尽直直躺在地上时,李禛才终于听清小孩正哭着质问:“你追我做什么啊。”
“我还以为你让我砸坏了脑袋。”
“呜呜呜,我…我还以为你是南风馆抓我回去当小倌的。”
小孩叫林清水,家境贫寒。本来是辍了学,想出卖劳动以给祖父治病,结果因涉世未深被人骗去南风馆,还差点签下卖身契。
好不容易逃出来后急匆匆的想回家,结果半路被李禛砸到脑袋不说,还被穷追不舍。
“你怎么不早说?”
那南风馆迟迟未开,也不知道是在筹备些什么惹得流言四起,原来干的是这种逼良为娼的勾当。
“这位大哥,我说过许多遍,是你没有听见。”
“老大,那小孩就是跑进这里来了。”
胡同口传来交错的脚步声和谈话声。
“林…林清水,你踩着我翻出去,从后面绕一圈回我砸到你的地方。你还记得吗?写着禛府。找到正门就使劲拍,大声喊我知道李禛在哪,叫里面的人来救我。”
林清水踩着李禛的肩顺利的跨坐在胡同边缘的墙上,墙的那头是人潮拥挤的街市。
“我记得,那你怎么办?”他担忧的看向交错复杂的胡同,听见那些人的咒骂声越来越近。
“别担心,就算我顶着你的名字,也有的是办法自保。快去吧,快去。”
那小孩闻言郑重的点点头,毅然决然的跳下去,随后一路疾跑。
李禛只恨自己当初练武之时,没仔细研究江湖上的逃命技巧,如今体力耗尽,那些全靠蛮力的招式全然派不上任何用场。
“老大,在这呢。”
迎面走来五个护院似的人,个个膀大腰圆。
“是这个吗?怎么感觉高了不少?”领头的人盯着李禛面露疑惑。
“就……就是他,我我亲眼眼看见他他进来的。”
布衣和布衣大差不差,他们也未必记得林清水的脸,总得想个什么办法让他们相信才行。
李禛于是声泪俱下,扑通一声坐在地上,“你们不要抓我啊,我真的不想做小倌。”
“老……老大,就、就、就是他。”
“带走。”
后头的几人听到命令,架起李禛就走。李禛假模假样的挣扎几下后,就装作力竭只不停的哭泣。
林清水一路奔跑,多亏人群拥挤,他才顺利甩掉另一队来找他的人。
他骗了李禛,他是阴差阳错进到南风馆的不假,不是自愿的也不假。
但这些人对他穷追不舍却不止是因为他逃跑。
更多的则是因为他看见了南风馆的东家,听见老鸨恭维东家时说出句“周侍郎不愧是京都官员”,还知道那位周侍郎是违背长公主的意思私自办青楼敛财。
不知过了多久,林清水凭着记忆找到禛府,而后用尽全力的拍门:“我知道李禛在哪,流云街的南风馆,快救救他,快啊。”
深色大门猛的打开,走出来一个年长的婆婆,她朝天释放只巨大的黑鹰,那老鹰训练有素,在禛府上不停的盘旋鸣叫。
“好孩子,给阿婆带路吧。”
彼时那伙人正绕小路带着李禛回南风馆。
在怀阳能找出条这样的小路实在很不容易,平日里他们恐怕也没少干这些逼良为娼的恶事,李禛思索着,却更加焦虑。
怀阳也不知是怎么了,今日的风刮得毫无章法,愈发频繁,惹得人心烦意乱。
李禛垂着头,少见的感觉到忧心忡忡。那小孩不会被其他来抓他的人给带走吧?
然而还没等他忧心完,架着他的人忽然停下脚步,因为狭窄的小道迎面来驶来辆马车。
狭路相逢本没有什么,怪就怪在这辆马车见到他们也停下来。
许是被李禛红肿的眼睛引起注意,在车侧跟随的女子凑近微开的车窗说了些什么,而后隔着几米远高声问到:“前方何人?”
“这位贵人,我家公子贪玩,我等奉我家老爷的命令正要带他回去。”
刀抵在腰后,是那个结巴想让李禛开口说话。
李禛观察一路,发觉这几人徒有体魄,功夫只停留三脚猫的境界。
以一敌五胜算颇大,他于是不打算再坐以待毙。
但因为不想牵连无辜之人,就还是顺了结巴的意,用力点头。
谁料方才说话的女子忽然将目光挪向右侧,喊道:“堂怜叫你利落些,但别像上次一样伤着自己。”
李禛顺着对方的视线向墙檐望去,发现那上面不知何时站上了个人,神情正因几人探究的目光而变得愈发冰冷。
“知道。”
看起来应该是个高手,不是高手也无妨,李禛想着,果断松开身前解绑多时的麻绳,给身侧的两人一人一记肘击。
身后结巴被飞弹而来的石子重击,因手腕剧痛而松开紧紧握住的刀。
李禛抓住时机反手握住刀柄,猛的用宽大的刀面拍向结巴的脖颈,结巴应声倒地。
待身侧的二人克服胸部的剧痛却为时已晚,一招躲闪便使两具肥壮的身躯碰撞,不约而同倒向地面。
老大求助般的看向身后,却发现另两个站在最末的家丁,也早早被先前站在墙檐上的女子送入梦乡。
意识到自己今天要栽在这里,他顿时失去全部力气,不再挣扎。
马车里的人戴着黑色幕篱走出,道:“把这几人塞进马车,醒着的,你们是南风馆的人,是吗?”
老大被绑着手,不想出卖东家,却被之前站在墙檐上的女子用剑抵住喉咙。
最终从南风馆拿的稀薄工钱,没能战胜他对死亡的恐惧。
“是,是,小的是南风馆的人。”
“你带路,这位公子可还走得动?”
李禛点点头,眼见那名叫无忧的女子一改方才的冷漠无情,极为自觉的在另两人面前转了个圈,低声说着无事。
林清水一进南风馆就在寻找救命恩人的踪迹。
他难以安心,虽然这地方早已被不知隶属哪里的军队围得水泄不通。
到底还是没有找到李禛,林清楚欲哭无泪的登上高处,试图在嘈杂的人群中找到恩人的影子。
本是无望的,但谁曾想瞎猫碰上死耗子,还真叫他给看见了。
谢天谢地,还好自己没害死他。林清水双手合十一阵,随即向楼下跑去。
李禛与戴着幕篱的女子交谈一路,觉得自己找到知音。
但奈何那人看起来是不方便交心的,他亦不希望自己太过唐突,于是满腹惺惺相惜之情就这样哽在喉咙里。
“恩人,我对不起你啊呜呜呜,恩人……”林清水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扑通一声跪在李禛面前。
李禛忽然觉得自己有唱戏和写话本的天赋在。
“你……公子且先安抚他,好叫他宽心,南风馆的事我会解决。”
黑色幕篱领着无忧,无忧扯着老大,老大恋恋不舍的回望停留在原地的马车,马车前的李禛看着他们一行人远去的背影。
赵海宴走到南风馆门口就已意识到不对劲,虽然尚未开张,但这里还是安静得有些过头。
黑鹰盘旋鸣叫在房屋之上,她抬头仰望,叹了口气而后推门而入。
守在门后的人,她不抬眼也知道是谁。
“邹婆婆,许久未见,那老鸨现在何处?”
“见过长公主殿下,我等受李将军的命令封锁此楼,等着殿下来审人。
那老鸨就在正厅押着,殿下进去就能看见。至于这位护院,交给我们便是。”
赵海宴摘掉幕篱谢过邹静,而后才向室内走去。
一片花花绿绿里,浓妆艳抹的老鸨被五花大绑的放置在正中央,像是即将判刑的牢犯。见到有人进来,就毫不客气的张开烈焰红唇,吐露出恶狠的威胁。
赵海宴不为所动,只寻到把干净的椅子坐下,又看了几眼面露不屑的老鸨,过了一会才开口道:
“这世间之事从来都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想威胁本宫,总也要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无忧疾步上前用绳子紧紧勒住老鸨的脖颈。
对方很快脸色紫红,无忧见状卸去力气,任由其骤然得到空气,不停喘着粗气。
赵海宴已经没有耐心等待老鸨恢复过来,喝了口茶就再度开口:
“你说与不说,对本宫而言,无非就是找到这件东西耗费的时间长与短而已。你不说,自有的是人愿意说。可于你而言,这可是能决定生死的。
愚忠送命,着实得不偿失。本宫相信你是聪明人,只是适才犯糊涂。我要问两件事,你想清楚再答。雾竹青留下的东西在哪,周侍郎的书信在哪。”
人活着就是如此,凡事都讲求循序渐进。在未能改变规则之前,就必须要适应规则。
在未得改变天下的能力之前,她亦必须淋漓尽致的发挥天家身份的优势。
至刚易折的道理赵海宴自幼便懂,只是应用起来困难非常。
那老鸨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惹上多大的麻烦,浑身颤抖着连连求饶,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全吐出来。
末了端坐在椅子上的赵海宴又喝了口茶,老鸨紧紧盯着,生怕对方的下句话就是送自己归西。
“你是哪里人?”室内烛火攒动,映得赵海宴的神情晦暗不明。
“邻……邻斌。”
“没去过中原?”
“贵人……我从未去过。贵人,我也是逼不得已……他拿我全家老小的命要挟我。”
那还真是奇怪。
雾竹青是西蒙人,周侍郎多年在京都,纵使偶尔离京时间也都很短,这老鸨又是个邻斌人,估摸着之前是以捕鱼为生,朝廷对渔业管控越来越严才失去谋生门路。
那这去年在中原兴起的,别具一格的大麦茶煮法是谁的主意?
赵海宴皱了皱眉。
“本想今日开门迎客?”
“是……是……贵人饶命。”
赵海宴趁着老鸨泪流满面之时,顶着中毒的风险和无忧担心的目光,把邻桌的几壶都拿过来尝了尝,发觉它们无一例外都加有蜂蜜和生姜。
“这茶……”
“贵人若喜欢喝,我我去厨房多拿些。”老鸨哭丧着脸,之前精细的妆容已经模糊成片。
“不用担心你的家人,本宫会带你入京再把你移交衙门。”赵海宴站起身,“厨房在哪?”
“贵人,真不关我的事啊……贵人……我不能去衙门啊。我们还什么都没逼那些人做,就是教他们唱唱曲子,并未污人清白……贵人,饶过我吧,我已知错……”
无忧把老鸨从地上拎起来,毫不客气的堵住她的嘴。
赵海宴上前将老鸨腰间帕子抽出,随后轻轻用它拍了拍老鸨的脸,声音无情又冷静。
“怎么,难道周本恩能时时刻刻左右你不成?是他让你逼良为娼吗,是他让你对那些人非打即骂吗。你没有污人清白,不过是因为今日本宫来了,所以才没来得及。别人的罪不会强推给你,你自己的罪也别想着推给别人。
京都不会有人趁你病要你命,只要你自己不想死,本宫保证除《燕律》、疾病和你自己大限已至之外,没有别的能让你去见阎王爷。”
那老鸨又呜呜咽咽几声,最终蹒跚着给赵海宴带路。
另一头,李禛好不容易哄好林清水,紧赶慢赶的牵着马车到南风馆门口,却发现自家人已从里面将其紧紧围起。
“师父?师父?”
门开一半,李禛顺势拉着林清水挤了进去。
“没伤着?”邹静绕着李禛转圈,“你倒还记着有我这个老不死的。”
“这话怎讲,我自然时时刻刻在心里记挂着您,此情此心天地可鉴。”
“少贫嘴,你说你要回京,我给你想法子不就行?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若伤着或者出些什么别的差错,我怎么向父母交代?又怎么向李氏上下交代?”
话罢,邹静拉过李禛的胳膊为其把脉,恨不得当下就开始给他吃补药,来抵过这一路的颠簸。
“除季父外,明明师父你也很是关心我。”
“你待会把人家小孩送回去。”
“我就说好像忘记了什么,师父,此事还有待商榷。”
李禛看向矮他一头的小孩,似乎是在斟酌用词,过了许久才开口询问:“林清水,我看你记忆力不错,可愿意到我府上当个门客?”
林清水开始哭,嘴里嘟囔着恩人。
李禛低着头又仔细想了想,补充道:“月钱你定。”
林清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放声大哭,“恩人,我必尽心竭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哎哎哎,怎么又跪,别哭啊。”
邹静在一旁看着李禛手忙脚乱,觉得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
可京都将要变天,送李禛回去真是正确的选择吗。
她有些拿不定主意。
再度安抚好林清水,李禛拍拍身上的尘土,试探性的向前走了几步。
“那位戴着黑色幕篱的姑娘可在里面?”
“你不能进去。”邹静拉住他的胳膊,望了望寂静的南风馆,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李禛知道那姑娘或许大有来头,故不强求。
南风馆内。
无忧一掌拍晕老鸨,再三确认自己已把她捆绑到即便是醒过来也无法站立的地步,才去拿取烛火帮赵海宴寻找暗匣。
“小枕那边可还顺利?”瞥见无忧紧张的神色,赵海宴随意谈起些别的。
“堂怜放心,临行前我已教过她。”
全都是些扯皮拖时间的话术,小枕本就聪明,让她先行回京拖延时间想来不会有多大问题。
烛台扭转,随着咔嚓声响,两个盒子从角落里弹出。
赵海宴上前拾起。
那盒子一个刻有西蒙文,她没打开。
一个刻有海棠花图案,里面装着周本恩的书信。
她展开书信草草看了几眼,察觉信的落款是个格外陌生的名字,信的开头是则句恭敬的周侍郎。
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时周本恩只是主簿,好不容易进京一次,结果被人碰瓷不说,还一讹就是五十两。
他和人闹到官府,在堂前与那骗子争得面红耳赤。
文官含蓄,嘴里没吐出来半句有攻击力的,最后还是赔给了那人十两银子。
失去归乡的盘缠,走投无路的周本恩只好在街上卖诗。
赵海宴在又一次偷往文人雅集的途中。
在首次帝后南巡,而她告病未去在京都闲游的途中,于机缘巧合下读到周本恩明赞暗讽的诗句,觉得无比有趣。
想着写诗之人即便不是天才,也必不会只是蠢才。
这才有了后来周本恩受到她与徐觉惊的提拔步步高升。
曾几何时喜迁新宅之际,周本恩写信告知赵海宴,初春之际自己在院里种下一棵枣树,来年要给故乡的母亲送去。
不过是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再度追忆起来,赵海宴执笔端正的写下“已阅,良辰安宅,吉日迁居,君志必成”的样子却已经恍如隔世。
有太多事情,她已经记不起来。
童年时赵默指着天边的星星开口询问:“长姐,你说星星会变吗?”
她当年还未曾读过星宿之类的书籍,单凭自己的感受,看着那颗最亮眼的太白金星,低声告诉赵默不会。
但其实斗转星移,人变星亦变,不过瞬息和数年。
临行前赵海宴曾问:“周本恩一开始就是颗棋子吗。”
徐觉惊只握了握手中的玺印:“哀家没有逼他,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周本恩只是以为自己受到默许,徐子睿只是缺少崭露头角的契机。
没什么值得多言的。
“走吧,回京。”
无忧再次拎起老鸨。
李禛有很多话想问。
比如为什么他翻出墙去没有任何人阻拦,为什么李家军本应该在西北的一支小队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邹静会如此紧张的等待里面的人出来。
但他没将任何一个问出口,因为想知道是回事,能知道就又是回事。
现在还不是时候。
木制的新门发出咔嚓声响,戴着黑色幕篱的姑娘低声和邹静说她今夜就要赶回京都。
李禛走上前去想与她道别,却不料林清水是个顶顶怕黑的,正偷偷摸摸拽着他布衣的一角。
李禛等了好几个时辰,实在困得不行,又倚了许久墙。
林清水轻轻一拽,他腿一麻,还没迈出几步就失去平衡直直向后倒去。
算命先生说中了,原来真的有血光之灾,他想。
赵海宴在余光里发觉有什么东西骤然熄灭。
视线下意识转向站在邹静身后的李禛,她看见对方正直直往下倒,眼见着就要砸中惊慌失措的林清水。
李禛突然感觉自己被什么人拉住悬在半空。
他睁眼看见怀阳毫无章法的风在作祟。
楼阁昏黄的烛火从黑色幕篱透过来一部分,暖色中,对方的眼睛明亮得吓人。
“你看得见吗?”
赵海宴将李禛拉至站稳,有些疑惑他为什么没有回话,于是抬头望去。
李禛垂眼看着再次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幕篱,不自在的后退几步,又硬生生逼迫自己别开眼。
算命先生到底怎么说的来着,遇缘得解还是因缘而解,他脑子乱成一团。
这些暂且不提……对方刚才是在问他的蜡烛熄灭,还能看得见吗。
“看……看得见,多谢姑娘。”
他行礼,她回应。
无忧将马车里的几人丢出来,膘肥体壮的躯体落在地上发出巨响,伴随着几声哎呦的惨叫,老鸨随即被塞进去。
她不知道从哪里又找来辆马车,正指使地上几人也老实坐进去。
李禛目送着黑色幕篱翻身上马,渐渐远去,没发觉站在他身旁的林清水反复道歉的声音已停顿多时。
“李大哥,你脸怎么红了?”
“红吗?没有,应该是烛光显得。”
脸在发烫,心跳极快。
李禛记得先行离开的女子曾叫过那人的名字——堂怜。
是顶好的名字,只是他为出逃乔装打扮,戴着顶鸡窝般的髲鬄,又一路上都低着头,只有刚才和她对视一眼。
知音难觅,再遇见时还能被认出来吗。不过认不出来也罢,如此狼狈的初遇不如忘记的好。
半月后,怀阳自上而下开始整顿。
接着长公主上书陈情,周侍郎被革职听候发落,牵扯出一众贪污官员。天子震怒,命徐子睿辅助三法司速查此案。
“堂怜,你我曾在怀阳见过。”
脖颈上匕首刀身冰凉的触感顿住,就在李禛感觉自己都要将这刀身捂热时,赵海宴将它收回鞘中。
“南风馆?”
她在心里思索一阵,料想也许是那年怀阳案时无意间帮过他。
“南风馆内被抓去的孩子?”
李禛的笑还没展露出去,就半死不活的僵在脸上。
原来还是没想起来。
其实他心里清楚,李家没有支持长公主。李文意为所谓正道而行事鲁莽,诸多事宜只不过是因为赵海宴向来愿意为有志之士兜底而已。
他心里更清楚的是,如果他不做些什么,“在现在的朝堂独善其身,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早晚要展露在李家往后的变故中。
李文意太轴,除打仗时懂得变通外,对官场上的那些弯弯绕绕根本一窍不通。
他二哥倒是懂这些弯弯绕绕,可李文意才是家主,他到底无法违背父亲的意愿,何况他自己其实也打心里不愿意李家站队。
这时候离京多年的幺子站出来,是最正确的选择。
既让旁人摸不清李家的立场,又让那些前来巴结的人望而却步。
混淆视听这招,李禛百听不厌,运用起来更是炉火纯青。
“罢了,放开他。”
赵海宴摆摆手,暗卫如海水退潮般,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其实她本也没想着要对李禛做什么,哪有在闹市小巷里杀人灭口的。
“赵琛年幼,我不愿让他卷入是非争端,今日多有得罪。”
只胁不伤,素来如此。
虽仍分不出是敌是友,但这人对她暂时构不成威胁。
李禛去年便回来过京都,还去过文人雅集,并极有可能在当时见过她。
那把已开刃的匕首锋利无比,轻轻一按便能割开李禛的脖颈。四周却寂静无声,没有任何风吹草动。
普天之下能避过邱瑞等人探查的没有几个。
也许是李禛身边是根本没有暗卫、侍卫紧跟,亦可能那些跟着他的人意识到自己不该出现。
若为前者,那便能证明李禛算不得什么威胁。
若为后者,那便是聪明人遇上聪明人,想必谁都不会轻举妄动。
李禛是邹静的学生,自该常年习武。这点从栽树时便能看出来,动作能作假,茧不能。
然而他此时却未曾反抗,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要么是他有备而来,要么是他做的事情还不足以让他心虚,要么是他别无选择做,如今愿意承受自己所作所为带来的后果。
李禛绝不无辜,但现在他们二人相安无事,赵海宴还不能做什么。
况且就算是她想做什么,也得顾忌着李家,不能让老臣寒心。
“此事是我的过错,你若想要补偿可以提出来。”
“无碍,不必补偿,堂怜多思我能理解。只是我实在怕黑,如今天色渐暗,我恐怕不敢独自回去,不知是否可以与堂怜相伴同行?”
“自然可以。”
李禛笑着,闻言向前追赶几步。
酒馆预计下月开张,临走前吕梁婧说重新开业该有新气象,要问东家讨个新名字给酒馆。
赵海宴想无论如何李禛也出了不少银子,还是得问问他的意见,就没能给吕梁婧准话。
“酒馆要换名字,你觉得叫什么好?”
“堂怜怎么看?”
“我不善起名。”
怀阳的酒楼和铺子,多是小枕和无忧起名。
那时候她们俩说起名是开业前最重要的准备之一,只要名字起得好,盈利万两黄金不是梦。
最后也算是翻阅古今词句、精挑细选,取出来的名字各个诗情画意。
承蒙她们俩这份真心的庇佑,生意的确不错。
“幸得岁寒名?石门镇不是有种特产的岁寒酒吗,只是这名字有些拗口。”
原来是遇旧友。
“巧名难遇,拗口也无妨,你我回去途中顺路告知吕老板就是。”
街上热闹非凡,虽然和晚冬节相比起来略显逊色。
赵海宴没有什么想要得到的东西,她不喜欢热闹,只是极其偶尔的要在喧嚣里头逛逛,以便感知到自己还活在这世上。
从很早很早以前开始,她的命就不在于脉搏、心跳,而在于皇位,在于未来登上皇位的人。
没有帝王会放任威胁。
赵海宴自认从不是能给天下带来河清海晏的人,她注定要违背某些人的意愿,注定要和某些人背道而驰,注定要和某些人反目成仇。
但无论如何,她都要找出事情转圜的余地,帮所有人紧握住即将被搅乱的命运。
“堂怜。”
有道声音打断思绪。
戴着鬼怪面具的人站到她面前,眼睛在面具空出来的部分弯了又弯。
身侧小摊上被李禛买下的灯笼忽然熄灭,赵海宴听见老板嘴里嘟囔着什么。
而后不过片刻,冷风中灯笼渗出来的亮骤然出现在余光里。
她怔住,认出那双眼睛。
本章引用:
1.《古乐府飞龙曲,留上陈左相》唐·高适
逍遥堪自乐,浩荡信无忧。
2.《酬贺遂亮》唐·韩思彦
愿言何所道,幸得岁寒名。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酒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