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则十四年冬,怀阳。
断山山势平缓,只有中间断开的部分最为陡峭。
李禛人生的前十四年曾自杀三次,等到第四次时,他站在断山最顶,心只一味里想着,都说事不过三,这下应该真能魂归天际。
谁知道山下断山寺的香火实在太旺盛,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当中有老人、有孩子、有成双成对的有情人。
他闭眼往下跳是解脱了,成为旁人的梦魇又该如何是好。
后来李禛坐在山上等了很久,他心里莫名有种预感,说不清道不明,只隐约觉得命运正告诉他今日非得从这里跳下去不可。
“在下是名不得志的算命先生,今日碰见你,便觉得与你有缘,愿意为你算上一卦。”
这人也不知道是从哪冒出来的,看见有人站在悬崖边上竟不害怕,反而径直向李禛走去。
年迈的长者没等少年人反应过来,就已紧紧握住对方的手臂:“小兄弟,我这一把年纪,好不容易才遇见有缘人,你且把生辰八字告诉我吧。”
“不是你……”李禛的视线顺着老人粗糙的手一路向上,可等到他的视线与其期盼的目光相撞,心中翻涌的情绪却忽然哑了火。
死前积德实乃人之常情,李禛这样想着,将生辰八字说出口。
“哎呦小兄弟,你有血光之灾。不过倒不用担心,半年之内定会因缘得解。”
“待到来年春日?老人家,前半部分是对,后面应该有误。”李禛笑了笑,没有放在心上。
寒风意外的显现出几分冰冷的柔和,虽然刮在脸上仍然让人觉得疼痛无比。
那是一个让冷到泼水成冰的冬季,彼时他看着老人单薄的衣衫,嘴上说“有误”,行动上把厚实的裘衣脱下递给对方,道出句“我不冷”。
说起来这件裘衣还是小时候远在京都的母亲做的,从前穿起来大,现在穿起来小。
有一年夏季,他突发奇想试了试,发觉正合身。
可夏季不需要裘衣。
等到冬季来临他再次长高,这裘衣就又不合身了。
“没算错,没算错。敢问有缘人,是否觉得今日必须要从此地跳下?”
“嗯嗯。”李禛心不在焉的闷声附和,顺势将裘衣强硬塞进老人怀中。
“你看看你脚下是否是块凸起的石头?”
“?”
李禛下意识低头,发现自己竟真站在一块微微凸起的巨石上。
是刚才就站在这里,还是在拉扯里过来的?他有些记不清。
林州颠颠身后的竹筐,看准时机把李禛从危险的边缘回拉。
“你要跳下的是脚踩的微山,而非庞然大物般的断山。有缘人,你的机遇在来年春天。”
李禛没有相信这话,也没有不信。
冷风席面,他沉默片刻后,道:“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就当报答你今日为我算命。”
“我这把老骨头已别无所求,若非要说,便只盼望我孙子能平安健康。”
“还不知先生姓名,或者先生孙子的名讳是?”
林州见李禛没有想要跳下去的意思,便欲带竹筐里的土茯苓归家。
他一路挖上来,结果在山顶碰到李禛。
无比严寒的冬季,常人大多看一会风景就回去了。
而这小孩从上午站到下午,几乎没挪过地方。不像观赏风景,倒像是要寻死。
“缘妙不可言,若我此卦算对,日后自会有命运引你来报答。
至于我孙子,有缘人,我看得出你的善心,他说不定已经在你未来施以援手的人当中。”
世间有很多人凭借模糊不清、无法证实的悬念活着。
那人算得很准,李禛后来遇见过很多人,也继续遵从本心选择帮他们。
半年后,他见到卧病在床的林州,和林州的孙子林清水。
李禛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活下来了。
也可能他从来没有真的想要死去,只是一直没有等到活下去的理由。
元则十八年冬,石门院。
旭日东升时,稀薄的温度远低于人的体温,天气仍然很冷。
石门院入冬之后格外繁忙。
赵琛常常在哀嚎声里被宁流然拉着早起读书,有时候困到睁不开眼,就像灵魂一样游荡在寒冷的冬风当中以求清醒。
酒馆生意越发好,无忧、小枕、阿完正式成为固定的编外人员,每日都会带回坛新酒。
邹静的弓弩进一步改良,罗在雯见识过其威力之后,屡次上书朝廷希望能批量供给武库。
李禛勤于习武,常在市井中寻找北上的海路商人闲谈。
赵海宴这份繁忙中莫名感受到一种安宁,虽然她知道这份安宁很快就要被她自己亲手打破。
“你同我讲句实话,你们早就在这里了对吗?”西蒙语在室内响起,伴随炭火发出滋滋声,让人错以为说话者正怒火中烧。
“别吉。”
“又是密令?”
哲别垂眼没有回答。
赵海宴没有丝毫意外,只沉默着收起赵默新寄来的书信,从身侧的书阁中抽出两个盒子,道:“不能说便算了,我听闻你早年去过很多地方,有一种毒并非大燕所出,你能否认认?”
“属下尽力。”
冬日的风一如既往的寒冷,手腕又在隐隐作痛,赵海宴却早就习以为常。
木制的盒子被就此打开,一毒一解。
哲别上前几步仔细辨认,逐渐流露出不解的神色。
“是罕别吉所制。”
“此毒有解?”显而易见的答案,赵海宴却偏偏又问了一遍。
“有解,它原本用于治疗一种草原病。只不过对病人来说是药,对正常人来说是毒。”
“正常人服用是何症状?”
“食不下咽形销骨立,一年气衰两年命绝。不过这种药误食致死的可能性甚小,此药味苦,制作要求极高。
因此即便稍加改良也很容易就会被人察觉。数年前罕别吉将其制出时,便已制出解药。”
毒、解皆出自一人,时间悄然静止,寒意从手臂蔓延到全身。
赵海宴盯着木头盒子半晌,忽然笑了。
这样查永远查不清,那些如同缩头乌龟般的人,只有在感觉到自己即将被逼入绝境才会露出破绽。
“野店的账本我已看过,此事你做的不错,我和闻靳今夜行动。”
哲别没想到话锋的转变会如此突然,等他反应过来想要开口询问时,问题的答案已经在耳边了。
“守住石门院,其他什么都不要做。”
野店离京都的城墙越来越近,虞人决定在节外生枝前,把多余的树枝折去。最快今夜,最晚明日,所谓的“东家”就会反应过来。
赵海宴不打算遮掩这次行动,甚至预备在前往令河山前趁夜举着皇家金牌,堂而皇之的进城离城。
今夜过后所有人都会知道长公主锋芒毕露,在阻止城里的人出来,也在阻止城外的人靠近。
彼时江府内,争吵正愈演愈烈。
“你疯了吗?我是你亲舅舅。”
江问不知该如何形容眼前的情况,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江心养出的女儿竟然会对他拔剑相向。
赵楠云面露愠色,似乎是气急攻心一时间忘记长幼尊卑,咬牙切齿的质问道:
“这话该本宫问你,本宫说过要你往后别再做这些腌臜事,你连周家人究竟是何时掺和进来的都不知道,如今惹出麻烦来,倒要整个江家陪葬。
打着安平侯的名义养兵,几年已过,你以为陛下真不知道?你疯了吗,今时不同往日,借错东风可是会要人性命的。”
“兰平的性命难不成也是被东风借走?你我都心知肚明圣心难测。”
利剑在赵楠云戏谑的轻笑里被放置于桌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说起来她今日格外矫揉造作,倒真像是涉世未深的天真姑娘,和赵浅钰似的。
剑拔弩张的气氛轰然倒塌,窗外正值寒风呼啸。
江问不在意外甥女突如其来的平静和冷漠,他心里想着何孟江周四家即将合盟,无暇顾及其他。
“张家从养疯张承秋开始,就已经在走下坡路。我们现在想要遮掩已经来不及了,周家的蛀虫已经根深蒂固。
但不是还有个私生子吗?舅舅,左不过家主只是虚名而已。把虚名交给他,再把他交给我,我来处理。”
赵楠云第一次见到江兰素是在江府的一处破院子。
这一面之缘,全因为昔日江心正得圣宠,陛下特准其携女省亲。
江兰平惯会在宴席上临阵脱逃,赵楠云受长辈叮嘱前去寻找,却不小心撞见传闻中的“乐子”。
“嘿你这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竟然还敢还手?”
拐角处传来□□相撞的声音,有谁的血被甩到地面。
赵楠云皱了皱眉,示意身后的婢女不必再跟,随后快步向前。
“舅舅在找你,宫中的人也在确认宴席事宜。还不快起来去给长辈回话,突然离开成什么样子?”
她向来不喜欢江兰平。
尤其在看见他临走前还要向地上的人抡上几拳后,心中的厌恶之情就更甚。
太蠢,世间少有的蠢。
疑是鬼使神差,在不断膨胀的厌恶里,赵楠云没有选择返回。
而是交代完婢女送江兰平去往宴席,又回到拐角,望着苟延残喘的瘦弱身躯,默不作声的递上手帕。
“你姓江?”
对方没有接话,任由脸上血越流越多。
赵楠云的手停在半空中,像一把火在柴堆上方悬而未决。
“我是私生子中的私生子,我姓江,但我不是江问的亲生儿子。”
想活下去,不想活下去。
血浸染过的皮肤颜色绯红,他眼里有不屈,亦有把秘密告知他人后,能就此得到解脱的隐秘期待。
却不想面前那人笑着道:“你活下去,我帮你当上家主。”
其实赵楠云很难说清这份恻隐之心从何而来。
或许是出于对江兰平的厌恶,或许是出于江问当年逼母亲入宫,或许是出于真心实意的同情。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可以不信我。”
风吹得布料起皱,江兰素在衣袖上抹了又抹,才终于用血迹斑斑的手接过素色的帕子,虔诚得像在签订一份生死契约。
东风永远是东风,昨属旁今属她,不知明朝落谁家。
江问现在要么顶着家主的称号等待东窗事发,要么在事情发生前把过错推给下任家主。
他是喜欢利己的聪明人,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
江问把自己看得太重要,既揣度错了赵楠云的野心,也忘记年迈的帝王早就不把江家放在心上。
山川萧条,冬日更深。
“殿下。”
闻靳在夜色中疾驰的马背上开口,吐出口温热的白气。
“我来迟了?”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赵海宴忽然发现自己声音被冷冽的东风所吞噬,显得有些失真。
“不是,时辰刚好,前些日子他们来信说寺庙已经修缮好。”
“来年春日,你们去看看。”
交叠的马蹄声响彻树林山间,谁都没再言语。
一支队伍将成群的马匹分散开拴在树上,健壮的士兵静步逼近目的地,在沉默里依据手势分散在野店的首尾两端。
随后,不知是谁发出一声高昂的毙命绝唱。
零零散散的油灯在空旷虚无的暗色中骤然亮起,照见血液横飞打湿纸窗。
暖色的光芒试图给予寒冷温暖,滚烫的鲜血坠向冻土顶端。
赵海宴紧握手中的赤霄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手腕的疼痛也早就变成不痛不痒的麻木。
雪反复下了几日,许多人家的屋檐上生长着冰锥。
离城前,徐子睿如约蹲守在城墙下的偏僻角落,告知了她一个答案。
“令河山相连野店,最早出现于元则十五年的官府记录中。系百姓报案,令河山内有串相邻的野店只用烂菜,尤其在正中间由一刀疤脸所经营的小店,更是连酒都兑水。”
无人在意的、小到甚至没有人去遮掩的事情,却不久的将来杀人于无形。
剑上滑落的血液像流动的令河,等到最后一个活口被押到眼前,剑尖直指的地面已经变为暗红。
“你们这些人最早什么时候到达京郊,最近一次增加人马是什么时候。”
赵海宴声音平稳,不像愤怒不像质问,反而像是和挚友聊起某道家常菜,接着给怀里犯困的孩子讲起美好的神话故事。
“别撒谎。”她轻声补充。
“我……我家中还有八岁的孩子……”
“回答问题。”
剑尖划破空气,以完美的弧度直抵对方脆弱的脖颈,即将干涸的血迹被□□剐蹭,走向新天地。
“来的时候是十四年春天,最后……增加人马是十六年的春天。我……我可以告诉你东家姓宁……其余……其余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从始至终都跟着这个小分支。放过我,我还有个没长大的孩子,放过我。”
百余人的小分支。
赵海宴皱了皱眉。
宁远想要谋反,也该用来自西蒙的别吉亲军,根本不会自顾自的豢养私兵。
五年的停留,究竟会有多少人知道“宁家私兵”的存在。
被困在深宫、为皇帝和朝廷所忌惮的皇后,是否有机会向弟弟求证。
倘若后来她察觉,多疑的帝王在默许这场简陋的栽赃陷害,她会怎么办。
或者说,她能怎么办。
是起兵坐实污名,让来之不易的两国和平付之一炬。是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亲人乃至母国被问罪。还是用别的办法,削弱母国的存在。
最终她会给自己什么结局。
混乱的思绪促使手中赤霄剑进一步逼近对方的脖颈,赵海宴的神色仍然没有波澜,只忽然没头没尾的道出句:
“你知道吧,争斗里没有人会关心你的过往,你的人生、亲人、朋友,你鲜活的一切。”
新鲜的血珠混着刀疤脸的泪,悄无声息的顺着刀刃落下。
赵海宴垂眼看见他痛苦的神色,突然笑了起来。
但与其说是在笑,其实更像是在哭。
“笔纸墨在哪。”她开口询问。
闻靳看着那人抖着手写下遗书,顺势将手中沾血的账册递出。
一个月以前,赵海宴曾在不知名的角落仔细翻阅这账册。不过那时看得匆忙,只笼统记了个大概。
风仍然急切的东刮西刮,过了很久,久到破损的信纸被泪水浸透又干。
沙沙的书页翻动声终于停止,有人在阴影处开口。
“你每月得到的文钱不如普通酒馆的店小二,你知道这支队伍只是小分支,相处这么久,也应该发现这里所有人都是练家子。
你真的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吗。
如果你不愿意,荒郊野岭还有马匹,总能寻到机会逃跑。假如有人拿家人威胁你,你应当不会这么忠心才对。你该恨不得我能像杀其他人一样,杀死你的东家。
远东使团经过令河山后,就突然下定决心前来找我。你说你没见过东家,却心甘情愿拿着微薄的钱财,做着可能会被五马分尸的活。四年时间匆匆而过,你从来没有离开,是在等东家许给你的大好前途吗。一封遗书的时间,我以为你会想清楚。”
未干的墨水在蜡烛下发着光亮,倒映出模糊的火焰轮廓。
赵海宴隐在阴影处,神情有些晦暗不明:“你是在为谁卖命,江何孟周。”
遗书到达尾声,刀疤脸闻言露出惊恐的神色。
“原是周家。”一声嗤笑似的感慨。
西南将军府、徐家、安平侯府和皇宫近十五年来的每笔支出,无论能不能见光,赵海宴都知道也都记得,当中没有任何一笔能和放在暗格里的账本对上。
怀阳案后,朝廷着重查贪,从上至下整顿官员。
事发突然,自有许多狐狸来不及藏起尾巴。
江家的小儿子江兰平常年胸痹心痛,多用血竭滋补,江府于是每年每月都有相关药材的支出。
血竭价格昂贵而数量稀少,九月楼的老板往往高价买入,将货物集中在自己手里,又以更高的价格卖出。
可元则十四年的六月,是赵海宴买了下京都唯一也是最后的血竭,给沈悬壶的母亲廖婉治病。
江家不能提前预料到药物缺少,而那药物要翻山越岭到达京都至少需要一个月,价格也只会更加昂贵。
但江府有关血竭支出数目却没有变。
多大的开支会引人生疑,多大的罪过值得做假账。
可惜江问给旁人做了嫁衣。
“我说过别撒谎。”
话罢,剑再出鞘,令血液深深嵌入木桌。
蜡烛将要燃尽,月色在风中来回席卷。
寒冷的冬夜汹涌澎湃,仿佛只需要再投入颗细小的石子,就能立刻掀起巨浪。
有的孩子六岁失去母亲时,还不懂什么叫做死亡。
赤霄剑的尖端彻底化为血块,持剑者脸色惨白,如同刚刚大病一场。昏暗的烛火不知疲倦的摇曳,衬托出人影的僵硬。
赵海宴沉默良久,最终还是熄灭蜡烛,收起了那封遗书。
民间有摄鬼法,传闻中可以看见鬼魂。
她素来认为活人竭力掩藏的真相,由鬼魂说出口并没有用。
实际上有很多事情,就算是由活人说出口也没有用,因为这世间多的是曾参杀人。
室外天色泛红,小雪轻而缓的落下,大地清亮。
隆冬落雪再寻常不过,赵海宴站在冷气有些吃顿的想。
李禛与罗在雯清晨受召入宫,不知为何路上只遇见范徳和任奇两个宫人。
“臣李禛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罗在雯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陛下。”
室内的暖气叫人难以适应,赵无匣端坐桌前,在止不住的咳嗽声里将手中的卷轴放回原处。
任奇瞥了一眼范德,示意对方把桌上的空碗收起。
“朕听闻昨夜京郊的令河山死去了不少人,李禛,你可知道此事?”
“臣惶恐,虽有所耳闻,却不知其详。”
“朕既派你南下,便是信重你的才能。今日召你们来,本是为南下作战的方略。怎料事发突然,忽然出现这样一桩惨案。
李禛,你父亲是股肱之臣,朕信虎父无犬子。不如说说你认为此案该如何查,说错也无妨。”
李禛利落下跪,神色如常,似乎真的只是准备从旁观者的视角抒发见解。
罗在雯紧随其后跪向冰冷的金砖,他察觉出话里的异样,虽然心中难掩忧虑,却也知道说多错多的道理,只静静等待开口的时机。
“启禀陛下,依臣之拙见,当先彻查令河山附近各城近三日的人口流动,暂封城门只进不出。后请刑部、仵作验尸及勘察现场,再密查令河山往来人员。
令河山内地形复杂,多有山匪、绿林好汉,江湖人士私仇械斗向来不断,凶徒火并在此类案件中往往首当其冲。臣认为或可将其作为突破口,加快案件定性,借此以安民心。”
话说得漂亮,还保留着一些年轻气盛的莽撞,让人挑不出什么错处。
赵无匣的目光如有实质,死死压在少年人的肩头:“起来吧,南下作战的方略你们二人有何见解。”
罗在雯明白这是要自己开口的意思,便依照以往奏折所说进行禀报。
末了还再次提及临斌禁止百姓贩盐,有违大燕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立国根本,该循序渐进进行改革,直到制度废除。
在朝堂上能刚说完商路通行,就立即紧抓三司的错处不放。又能在寻常问安后,突然上书要求再度贯彻民间学堂改革。
先礼后兵、祸水东引这两招由罗在雯用出来毫不突兀,甚至合理得很。
来京都赴任前,罗在雯就知道自己会卷入争斗。
即便他不来,也会有旁人全盘接下那些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所以他还是来了,至少他对自己知根知底,多少能办些实事。
令河山的事情他算不上毫不知情。
毕竟从源头来看,赵海宴未曾隐瞒,他又任其自流,让石门山下的守卫留出缺口。
罗在雯并非不谨慎,只是意外读懂了一星半点的帝王心术。
而他自己的想法,则恰好幸运的与作为忠臣、挚友时应走的道路不谋而合。
隆冬时节最能显现出所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罗在雯不信邪,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长公主的时机已到,他的时机还没有来。
离宫前面对红墙黑瓦,李禛低声告诉身侧的范德:“清水来年将同我一起启程,他说不必忧心,擅自珍重。”
人说话吐出的白气沾染热泪,随后和它一起快速消失于天地。
炊烟为风倾倒,街上小贩的叫卖声络绎不绝。
有谁站定在稻草把子面前,硬是把上面所有的糖葫芦都买了下来。
那人的身影有些眼熟,果不其然,不久转过身来,向马上的二人挥了挥手。
是徐子睿。
“来。”
七窍玲珑心,偶尔一根筋。
罗在雯翻身下马,没能反应过来徐子睿突如其来的举动。
他下意识伸手想要接过大堆被草纸包裹的糖葫芦,却不小心忽视徐子睿腾出的右手递来的一根。
对方先他一步做出反应,于是等他垂眼时去看手心时,只看见草纸包裹下细竹签崭露头角。
那竹签的触感很凉,实在让人难以忽视。
“这是?”罗在雯迟钝的开口询问,其实他分明知道鼓鼓囊囊的草皮纸里装的是什么。
彼时徐子睿接过商贩递来的小秸秆筐,正转身向商贩道谢。
“四殿下念叨想吃北街的糖葫芦许久,隆冬落雪,我估摸着会有冰沙,能比平常好吃不少。你之前不是也说喜欢吃吗?”话罢,徐子睿从怀里拿出封格外厚实的信,递给不远处的李禛,接着道:“今早下朝李老将军托我带给你的,既然碰巧遇见了,就现在给你吧。”
“你怎么在这?”
“碰巧路过。”
“碰巧走到距徐府四条街开外的地方?”
徐子睿闻言笑了起来,实在想不出还能出拿什么话和罗在雯抗衡。
他的确在这里等待许久。
黎明破晓,赵海宴再度进京,告知了徐子睿他们共同想要知道的结果。
私兵、刺杀、通敌,江家的路走到头了。
但周在是如何参与进江家刺杀当中,他的罪证、周家与整件事情的关联是什么,都还尚未查清。
江、周两家必有关联,私兵一事绝非一己之力促成。
京郊多陡山,适合驻扎的地方并不多。故从那些仍然藏匿在暗处的私兵入手,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我有要事处理即将告假离京,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为以防万一,今日全当是提前饯行。此行匆忙,待战时结束,我等再同聚石门。”
罗在雯似乎是想上前几步给对方一个拥抱之类,但不知为何却在踏出半步后彻底没了动作。
“珍重。”
李禛的视线一挪再挪,最终也道出句珍重。
“珍重。”徐子睿拱手与二人作别。
由城内到京郊,除去失去大量隆起的房屋外,冬日依旧。任凭沧海桑田,冬季的循环往复也不会有改变。
马踩过厚雪发出咔吱咔吱的声响,耳边是风的呼啸。
“你看出来了。”罗在雯突兀的开口。
“都是寻常,你这昔日探花郎难道还不懂这个道理。”李禛察觉对方的忧虑之情,随意答道。
“你同我想象中不大一样。”
“那时自然,我重生过很多次,善变一些很正常。”
“志怪传奇?”罗在雯笑了笑,随即送了口气,纵马追上前去。
清晨归途中交叠的马蹄声踩碎梦魇,关于人生的的变化,年轻的人们总是后知后觉。
现在李禛时常觉得赵琛有一句说得极为正确。石门院有种神奇的法力,能让所有扎根在此的树木成活。
友情、亲情这些原本在他生命里几近消失的情感,在石门院长成了参天大树。
几个时辰前,雪未停歇。
赵海宴在今日丑时回到石门山,正巧遇见躲在大门下观雪的李禛。
对方看见她毫不惊讶,反而上前几步接过她落有厚雪的大氅。
“你瞒得不错。”
“净之被四殿下的功课气昏头,喝醉酒哭了很久,估计今日酒醒就会反应过来我骗他。罗将军今夜默许,无需隐瞒。”
“怎么没去休息。”
“在梦中听见呜呜的哭声以为是鬼怪,结果梦醒时分发现是新鲜的过堂风在携带雪花作怪,便想着醒都醒了,不如出来看看雪。堂怜此行可还顺利?”
“还算顺利,陛下很快就会召你和罗将军入宫,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便好。”
李禛感受雪花向内侵袭好一会没有回答,直到感受到有几片冰凉的雪花融化在脸颊。
“为什么任人借东风,又为什么要给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铺路。”他问道。
“什么?”
“给所有人铺路,为什么。”
李禛忽然改口,赵海宴于是迟迟没有回答。
石门院的冬季永远寒冷,风雪交加产生的厚度一年胜过一年。
元则十八年的隆冬,远处常常会传来树枝不堪重负,最终坠地的闷响。
“心续堆积时你会怎么处理?”
李禛试图抖落大氅上已经连接成块的雪,似乎并未发觉自己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看天,而后感慨自己的渺小。”
“你若要问我为什么任由赵楠云借东风,我想我的回答还是和从前一样。很少有人不利用我,没关系。
她有自己的主张和魄力,何况聪明人遇见聪明人,有时候甚至会在自己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利用了对方。”
来到石门院的第一个冬季,赵琛经常发烧,有次拽着赵海宴的手不肯放。
他梦见往年母后的生辰,醒过来却发现长命百岁并未实现,睁眼时身边正空无一人。
西蒙的人们在战争里把长寿定为最好的祝福。
即便在当时,这份人人都在重复的祝福,大都镜花水月一场空。
赵海宴迫切的想要活下去,然后又在某个瞬间突然发觉,活着就是活着本身。
时间匆匆而过扬起尘土,没有人能一尘不染置身事外。
“李禛,可能你忘记了,或者是还没有发现。你身上有种很直白的坦然,不是有关死亡的无畏,而是心绪上的坦然,这是我愿意相信你的理由。
如果当下太痛苦,就活到未来。如果未来太遥远,就活在当下。如果过去、当下、未来三者皆难以琢磨,就活在真真切切的眼前。活下去吧,哪怕只是因为当下正值良辰美景,适合许愿。”
赵海宴从前自认为能凭借一己之力肃清天下,觉得为俗世生、为俗世死,就是她活下去的理由。
却忘了所谓天下,是指天空之下的所有地方。这些地方不计其数,天下英雄又恰如过江之鲤。
后来她总会记住许多细枝末节的小事。
哪怕是许多年前的平凡一天,半圆嗅嗅她手中的食物,没有吃,反而上前用脑袋蹭了蹭她的左手腕,最后舔在腕间那条陈年旧疤上。
做者无意、说者忘却的琐事,赵海宴总能记得格外清楚。
所以她仍记得,在怀阳和煦的风里,曾有人听出过她对自己饱含埋怨的弦外之音,还道出句话。
那是一句寻常到即便放在话本最恢宏的场面里,也不会有看客注意、记得的话。
但赵海宴偏偏还是记住了,连带着对方的坦然的眼睛。
打动一个人,瞬间即永恒。
或许只要某事某物、某情某念的雏形最初是在无形当中生长,那当故事里的人们回首往事细细思索时,便总会觉得它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平淡。
这份平淡,属于生命当中的永恒。
无痕的永恒。
李禛迟迟没再言语。
雪花不知何时散落在肩头,塑造出有两个风雪夜归人的假象。
赵海宴从不希望任何人为她付出或者改变,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始终坚定不移的相信——想要真正得到什么,首先要给予其自由。
在心照不宣当中,她读懂他的悲观,他明白她的坚持。
李禛垂眼看见裘衣尾端的雪块,依次坠入地面还未凝结成冰的积雪,轻声道:
“良辰美景应许愿,那就祝有朝一日天下太平、旧事了结,我们所有人能殊途同归,毫无瓜葛的重逢。”
本章引用:
1.《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唐·刘长卿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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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