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昭二十七年,太子琮薨。
一大批风水师从长安以西一百里的河洛被紧急征召,匆匆赶到京城。人间皇帝一般在登基之后,就会开始为自己修建陵墓。虽然这种做法在冥府的鬼差们看来是多此一举。
管你是皇帝还是平民,死后一视同仁。都先在冥龟浮桥上排队,等着领牌子,再去冥府各处报道。如果你是一个碌碌无为的皇帝,那你大概率会直接领个牌子右转,直接去往生池就行。如果你是一个残酷无道的暴君,那很抱歉,领牌子去功曹司报道。日理万机的白九会抽空看你一眼,然后抽出一个整理功曹簿的鬼差,带你去十八层地狱反思反思。当然,如果你是一个勤勉的好皇帝,自然是不用去到十八层地狱的。白九会跟你把为帝时的功绩一项一项核算清楚,然后给几个富贵闲人的投胎身份让你挑选。
当然了,这是对生死见怪不怪的鬼差们的想法。于凡人而言,每每提及死亡,他们心中总是充满一种未知的恐惧。尤其是当一个人的死亡来得太突然时,这种措不及防的死更会令人惊惧凡人生命的渺小和脆弱。
皇城钦天监的官员们,大多都是长安各个世家的关系户,对堪舆点穴、观星预象,都只有纸上谈兵的半桶水功夫。这些大家族的少爷们,没什么真才实学,唯独从出生起就浸染在富贵里的一身气度还算拿得出手,家里的长辈们不便将他们塞进紧要的机构,以免给家里惹出什么事端。正巧钦天监是个闲差,离宫又近,一来不易惹是生非,二来又能和宫里的贵人打好关系,便成了世家子弟的日常报道点。
对于这事,皇帝是知道的,但也权当给朝廷设个礼仪部了。每年春种前的祭祀上,拉这些公子们出来一字排开,倒也十分彰显天家威仪。
太子琮忽然薨逝,生前还没来得及给自己定址修墓,皇帝也没有想到,儿子的坟居然要自己来修。一道谕旨传到钦天监,喝茶逗鸟的少爷们乱成一锅粥,谁也不知道该干什么。传旨太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只好紧急征召民间风水师。
血红色的余晖里,长安皇城被镀上一层暗红的阴影,像是干涸多年的血迹。明明还未至宵禁,长安主街上却没几个行人。太子的死,让整个长安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前的死寂。
杂乱的马蹄声自远而近。朝廷派了几辆马车,从河洛拉了一群风水师进京。
一个身影从匆匆驶过的一辆马车上飘下,逐渐由无形化出实体,走到街角暗处站着的那人身边。
“秦老板。”
“走吧。”秦贺对柴静颌首。
柴静跟在秦贺身后,朝睿王府走去。
感受到身后柴静欲言又止的动静,秦贺淡淡地看着前方,脚步不停,“想说什么就说。”
“李琮......已经到冥府了。”一向话痨的柴静难得地迟疑,“白九大人让他尽快去往生池转世,现在,估计已经去了。”
“嗯。”秦贺淡淡地应道。
“要是待会马子良问起李琮,我能说吗?”柴静铺垫半天,终于说出了自己的重点。秦贺一顿,停在了睿王府的侧门。秦贺负手而立,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在半空敲击着,“李琮转生前,留话给李瑄了?”
“没有。”
李琮生前既不知道李瑄与其余两界的人有往来,死后冥府的人也不会多此一举告诉他,李琮又怎么会托冥府的人给李瑄留话呢。
“记住冥府的规矩,阴阳两隔,生死有别。”秦贺说完后,推门而入,并不意外地看到马子良杵在门后的身影。
“是。”柴静恭敬地应道,迈步进门,看到仍定在原地的马子良,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抬手把门关上。
李琮已经转世了。这个消息宛如马子良不小心打倒的一个马蜂窝,难以抑制的复杂心情从四面八方朝马子良袭来,让他根本无法平静。李琮已经去往生池了,他去往转生前的最后,是不甘多一些,还是怨恨多一些呢?不过,魂魄渡过冥河水后,一切激荡的感情都会被消减吧。阿瑄还念着停灵宫内、不知何时才能入土为安的皇兄,而这一世的李琮却是已经不在了。
转世投胎后,便是彻底斩断前缘,开始新生了。
无数思绪在马子良脑海中打转。
柴静拍了拍马子良的肩膀,“别想了。”
雪见鹿倚坐在花廊上假寐。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慢慢睁开眼睛。
秦贺在旁边坐下,拉开雪见鹿的衣袖。血红的禁咒已经消失了,只是菩提念珠上的那颗血珀仍然没有变回本来的样子。秦贺轻轻触碰那颗与众不同的血色珠子。珠子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凡间一颗再寻常不过的珊瑚珠。
“没事了,你不用担心。”雪见鹿笑道:“你这检查比晨昏定省还准时。”
秦贺无奈地看了看满不在乎的雪见鹿,忍不住敲了一下雪见鹿的脑袋。“我和你说过的吧,你牵涉到凡俗事越深,这珠子就越红。别老是学马子良没心没肺乐呵呵的,仗着自己灵力充沛就不把菩提念珠的警告当回事。上次的雷劫要是真的劈下来,你怎么办吧?”
真劈下来我也没事。这话在雪见鹿嘴边转了转,又吞了回去。他可不敢真和秦贺这么说。
雪见鹿琥珀色的眸子闪了闪,灿然一笑,在秦贺脸上亲了一下。
“......”马子良刚走到院子里,就太过凑巧地看到这一幕,自觉非礼勿视。与柴静默契地对视一眼,齐齐转过身去,准备假装自己没来过。
但双腿短暂地失灵,“啪”一下在石阶上一脚踏空。多日的训练让马子良熟练掌握了在榆树上扮演猴子的本领,却没能真如猴子一样拥有用来保持平衡的尾巴。于是,很是嚣张地摔了个四脚朝天仰面躺。颇有一种因为不爽而故意打断秦贺与雪见鹿两人的意思。
我没有啊。马子良在心里哀嚎。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尴尬地冲雪见鹿与秦贺笑笑。
柴静在马子良身后对上了秦贺投来的幽深的目光,露出了一个恰当好处的礼貌微笑,实则背后一阵发凉。
“柴静来了。”雪见鹿收回跪在秦贺身上的膝盖,起身,花瓣自衣袍上飘落。
“雪公子。”
“阿瑄还待在书房没出来吗?”马子良刚刚被尴尬小插曲打断的心情,重新蔓上阴霾。他担心地望着不远处李瑄书房的方向。自从三日前李瑄从宫里回来后,便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李琮的尸体被存放在冰棺里,由大内侍卫严格看守着,等待陵墓建成后再下葬。太子一死,京中各股势力躁动。群龙无首的太子党,等着瓜分利益的世家们,在每日的朝会上撕咬得你死我活。所谓替太子薨逝哀悼的假象只持续了短短数日,对权力的**就让这些人迫不及待地揭下脸上伪善的面具。
皇帝传见李瑄的口谕来了两次,皆被李瑄用身体不适为由挡了回去。更不用说那些来睿王府求见睿王的官员,自然是连一个编造的借口也得不到,就被府外的侍卫给赶走了。
“嗯。你去看看他吧。”雪见鹿意有所指地用眼神点了点柴静,暗示道:“有时,人需要一点善意的谎言。”
柴静没敢吭声,瞟了秦贺一眼。
什么冥府的规矩之类的话,好像瞬间从秦贺的语言系统中消失了。他不置可否,一句话也没说。
马子良点点头,朝书房走去。
“咚咚!”
没人回应,意料之中。马子良直接推门而入。书房内的窗户都被李瑄关着,桌上也没有点灯,只有一点点夕阳的残霞从窗户缝隙挤进来,书房内黑漆漆一片。
李瑄像个鬼影一样,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到马子良进来,眼珠子转了转,又回归沉寂。
马子良指尖冒出一簇小火苗,将书房内的灯都点上。明黄的烛火,微微驱散了屋内的死气。马子良没有说话,搬来一张椅子,在李瑄不远处坐下。又开始喧宾夺主地占用李瑄的书案,继续写写画画他的戏本子。
马子良的动静很轻。毛笔在宣纸上摩擦的声音,仿佛有种令人心安的魔力。李瑄怔怔地看着灯盏里明灭跳动的火焰,思绪飘回到年幼时,自己躲在皇兄书房处玩竹蜻蜓的日子。
李琮乃是皇后所出嫡长子,十二岁便被立为太子,独自住在东宫。每日,不同的老师会来替他讲课。李琮也非常勤勉,课余手不释卷,唯一一点个人爱好便是书法。虽然这个爱好在以逗鸟、赛马、蹴鞠为趣的其他世家子弟看来,根本算不得放松。但李琮就是这样一个对自己也大公无私的人,唯一一点私心都留给他的亲弟弟了。
由于李琮担起了太子的重任,同样是正宫所出的李瑄,便可以成为一个身份尊贵的闲散王爷,得到一个随心自由的童年。李琮自小就非常律己,别人送给他的享乐之物一律不收,还要记下这些官员的名字,一一仔细考察他们的为官作风。唯一接下的礼物,都是李瑄喜欢的。也许是补偿心理,李琮想把他在童年得不到的所有快乐都倾注在弟弟身上,得到什么有趣的东西,都想着留给李瑄。因此,虽生在皇家,两兄弟却无话不谈。除了......
除了自己没告诉过皇兄,自己认识天界的人。李瑄的目光落在马子良身上。
小时候,李瑄很黏李琮,整天赖在东宫。于是,两兄弟就一个人看书习字,另一个搬张小木凳坐在一边,互相作伴。
“如果......”李瑄扯着干涩的嗓子,他已经好几天没说过话了,此时忽然开口,发声器官像是刚刚重组过还没来得及适应,声音又低又哑。
李瑄吞咽几口唾沫,继续道,“如果我早点告诉皇兄,文棋的事情里有天界的人插手,他查不出证据的。事情......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皇兄......就不会死了。
马子良放下笔,走到茶案旁,掏出一小撮药草磨成的粉末,撒到水壶里,给李瑄倒了一杯水。
“阿瑄,你心里或许也清楚,太子殿下的行事作风,早晚是会出事的。”虽然李琮已经死了,现在太子之位空悬,但马子良还是以这个称呼指代李琮,以示尊重。“没有文棋,也会有别人,成为这个导火索。”
“但皇兄很好,他没有做错!他一心为了百姓,宁愿亏待自己!他只是......”李瑄语气激动,“他只是......”
李瑄哽咽道。
“他只是太较真了。”马子良替李瑄说出来了。
李瑄忍住眼泪,别过头。
“阿瑄。”马子良认真地看着李瑄,“有些时候,错误是没有一个衡量标准的。太子殿下的所作所为,危及到有些人的利益了,他们就觉得殿下是错了。”
过刚易折。水至清则无鱼。李瑄记得,秦贺提醒过他。他也明里暗里多次与皇兄说过。
难道这就是坚持做对的事的下场吗?
“不是。”像是明白了李瑄心中的愤怒,马子良摇摇头,诚恳道:“绝对不是。阿瑄你一定要相信,善恶是非,自有公道。”即使在世为人时得不到这份公道,死后到了冥府,该去地狱忏悔的人也一定会付出代价。但这个话,马子良不能和李瑄说。“太子殿下的好,长安的百姓们会永远记得,你们国家的人也会永远记得。”
“你也会永远记得的,对吧!”
李瑄一眨眼睛,眼眶中的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太子殿下未尝没有想过自己如此行事的后果,但阿瑄又怎知道,太子殿下不是想以身证道呢?”
“这样是非分明的世界,可能还不能存在于当下,但这是太子殿下的理想。他愿意为了他心中的公正严明的世道,付出自己的所有精力,甚至是生命。他言行一致,他在位东宫多久,他就将自己的政治理想维持了多久。这对他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褒奖呢?”马子良一字一顿。
李瑄愣神地看着马子良,心中激荡,久久不能平复。
马子良递给李瑄一条手帕,暗暗松了一口气。
书房外,秦贺刚收回传音法术,就感觉有人轻轻握住了自己的手。雪见鹿掩去眸中的难过,低声问:“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为什么这么能够感同身受?
秦贺反握住雪见鹿的手,抚了抚雪见鹿耳边的碎发,“那阿雪呢,为什么要受菩提念珠的桎梏,不能过分插手凡间事?”
雪见鹿不满地瞪着秦贺,“我是不记得了。你是不想说。”
秦贺温柔地抚平雪见鹿微微蹙起的眉头,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消散在空中。
“我也不太记得了。一晃,一百多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