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的春日短暂得如同昙花一现,积雪尚未完全消融,凛冽的寒意便已重新占据上风,只是那风中,终究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生命的湿润气息。破败的宫殿依旧死寂,但藏书阁内,那个清瘦的身影,却仿佛不知疲倦般,日复一日地埋首于浩瀚书海。
沈寒山立于藏书阁一处不起眼的阴影中,目光落在正伏案疾书的莫斯星身上。少年脊背单薄,宽大的旧袍更显空荡,侧脸在昏黄跳动的兽脂灯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唯有一双手,稳定地执笔,在粗糙的纸页上留下清隽而缜密的字迹——那是他对于某种迷烟配方与风向、地形结合的推演笔记。
不过短短年余光阴,这个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拖着残破身躯来到此地的少年,竟已脱胎换骨至此。那份近乎恐怖的聪颖和悟性,以及那种将不同领域知识信手拈来、融会贯通的灵光,便是沈寒山这般见惯风浪、心冷如铁之人,也不得不暗自心惊。
“天纵奇才……”四个字无声地在沈寒山心底掠过,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意味。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在那还未落败的师门山谷中,也有一个惊才绝艳的女子,于武学、于杂艺,皆一点即透,举一反十,明媚张扬,笑声能荡开一池春水。
那时的他们,尚未被家国恩怨、江湖风雨浸染,师兄弟几人,春日试剑,夏夜观星,秋日采药,冬夜围炉……虽清苦,却也有着如今想来,恍如隔世的简单快乐。师父虽严,却总在他们闯祸后,一边斥责,一边默默替他们收拾残局。
然而,流光容易把人抛。师门早已零落,故人星散,或死于仇杀,或湮于尘世。师妹嫁入深宅,最终却也难逃灾祸。只剩下他一人,守着这雪山绝域,守着宗门最后的废墟与记忆,如同一头受伤的孤狼,舔舐着伤口,也冰封着内心。
他曾以为,此生便如此了,直到这个带着师妹血脉、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少年,闯入这片死寂。
起初,他只是为了让师妹的血脉留存于世,冷眼旁观,甚至带着几分考验与审视,想看看这温室里娇养出的花朵,能在这苦寒之地撑多久。他刻意冷漠,逼迫其自立,甚至在某些训练中近乎残忍,想磨掉其身上可能存在的软弱与侥幸。
可这少年,竟真的撑下来了。不仅撑下来了,更以一种令他都感到震撼的速度,汲取着一切能汲取的养分,将痛苦与仇恨化为燃料,淬炼着自身的智慧与意志。那份沉静下的坚韧,清冷中的锋芒,竟隐隐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
看着他,沈寒山冰封的心湖,竟也偶尔会泛起一丝微澜,是欣赏?是惋惜?还是……一种看到了某种可能性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就在这时,莫斯星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放下了笔,目光被书架最高层、一个积满厚厚灰尘、看似与其他典籍无异的乌木盒子所吸引。那盒子摆放的位置极其刁钻,若非他今日为了寻找一本关于前朝宫廷香料记载的孤本,攀上梯子仔细搜寻,绝难发现。
一种莫名的直觉,促使他伸出手,拂去盒子上厚重的尘埃。盒子没有锁,触手冰凉,材质非金非木,竟隐隐透着一股历经岁月而不朽的沉敛气息。他小心地将其取下,打开。
盒内没有他预想中的香料记载,只有一本以不知名黑色兽皮鞣制而成的薄册。册子封面没有任何字样,只有以暗金色丝线绣出的、如同水波凝聚、山岳盘踞的奇异纹路,透着一股古朴、厚重,却又隐含极致锋锐的意境。
莫斯星轻轻拿起册子,翻开第一页。数行以朱砂写就、铁画银钩的字迹,如同有生命般,瞬间攫住了他的全部心神——
“《渊渟岳峙》。”
“夫水,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然汇聚成渊,可纳百川,可沉万物,是为‘渊渟’。”
“夫山,巍然不动,亘古不移,任他风吹雨打,我自岿然,是为‘岳峙’。”
“此诀非修外力,乃修心之力。心若深渊,可容万般悲恸而不溢;志若山岳,可承千钧重压而不摧。”
“极致之力,生于至哀至恸之心。心愈痛,力愈凝,意愈坚。”
“慎之!戒之!心脉为基,亦为枷锁。力每进一分,心脉损一分。古往今来,修此诀者,或中途心脉寸断而亡,或终生困于入门之境,臻至化境者,百无一存。然一旦功成,心之所至,力之所及,山河亦可撼动。”
“—— 录于隐曜绝壁,待有缘人,亦待……赴死者。”
字字如锤,敲击在莫斯星的心上。尤其是那句“极致之力,生于至哀至恸之心”,他失去家族,失去安稳,父母生死不明,自身颠沛流离,背负血海深仇,这世间,还有谁比他拥有更“哀恸”的心?
而“心脉为基,亦为枷锁”,“力每进一分,心脉损一分”的警示,更是直接点明了他最大的弱点与风险。但这风险,与那“山河亦可撼动”的可能,以及这是他目前所知、唯一可能让他这残破之身获得“力量”的途径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他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一种混合了绝望、疯狂与决绝的光芒。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将这本薄册紧紧攥在了手中,仿佛抓住了黑暗中唯一的光,尽管那光,可能通向的是更深的毁灭。
莫斯星捧着那本《渊渟岳峙》,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又如同捧着催命符咒,步履有些踉跄却又异常坚定地走出藏书阁,找到了正在主殿外、面对天池凝立的沈寒山。
“先生。”莫斯星的声音因激动而略带沙哑,他将手中的兽皮册子递了过去。
沈寒山回过神,目光落在册子那独特的暗金纹路上时,瞳孔骤然收缩!他一把夺过册子,快速翻看了几页,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甚至比这长白山的冰雪还要寒冷几分。
“胡闹!”他猛地合上册子,声音如同寒铁交击,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怒,“谁让你动这东西的?!放回去!”
莫斯星迎着他凌厉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清冷的眸子直视着沈寒山:“前辈,这是我如今,唯一可知的,能获得力量的道路。”
“力量?”沈寒山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没有任何暖意,只有冰冷的嘲讽与担忧,“你以为这是什么?是街边卖的大力丸吗?《渊渟岳峙》!你可知这是什么?自古至今,尝试修炼者,九成九都死了!死状凄惨,心脉尽碎!剩下的,也大多终身残废,生不如死!便是创出此诀的人,据传最终也未能抵挡心脉反噬之力,坐化于闭关之中!”
他指着莫斯星,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呵斥:“你本就心脉受损,根基孱弱,如同布满裂痕的瓷器!修炼此诀,无异于火上浇油,自寻死路!这是一道催命符!它会不断引动你内心最深的痛苦,以此为燃料,燃烧你的生命!你以为凭借仇恨与意志就能扛过去?痴心妄想!那是连钢铁般的意志都能碾碎的无间地狱!”
沈寒山的话语如同冰雹,劈头盖脸地砸向莫斯星。他试图用最残酷的现实,击碎少年这不切实际的妄想。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师妹唯一的骨血,走上这条十死无生的绝路。
然而,莫斯星只是静静地听着,待沈寒山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风雪的力量:“先生,您说的,我都明白。”
他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单薄的胸膛上,那里,是那颗天生便不够强健、如今更添无数隐痛的心脏。
“可是,先生,若不修炼此诀,我当如何?”他的目光平静得令人心寒,“凭借这些机关算计、毒药迷烟,去刺杀皇帝?还是指望有朝一日,朝廷幡然醒悟,还我莫家清白?”
他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无比苦涩的弧度:“您比我更清楚,纵使我汲汲营营,也未必能活到复仇那日。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慢慢培植势力,没有健康的体魄去修炼寻常武学。我拥有的,只有这满腔的仇恨,这颗……早已千疮百孔、浸满哀恸的心。这《渊渟岳峙》,就像是为我这般‘废人’量身定做的诅咒,也是……唯一的机会。”
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沈寒山,那眼神中,是抛弃了一切侥幸、坦然面对所有后果的决绝:“先生,您教我隐匿,教我杀人术,教我在这世间活下去的法则。如今,我找到了最适合我的‘道’,您……又要阻止我吗?”
“是!”沈寒山斩钉截铁,眼中怒火与某种更深沉的情绪交织,“我教你活下去,不是教你去送死!”
“苟延残喘地活着,与死了何异?”莫斯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玉石俱焚般的凄厉,“眼睁睁看着父母受难,仇人逍遥,自己却像个废物一样躲在这雪山之巅,靠着您的‘施舍’度日?这样的活着,我宁愿去搏那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机会!哪怕最终心脉尽碎,爆体而亡,也好过在这无边的仇恨与无力中,腐朽成泥!”
他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刺破了沈寒山所有劝阻的理由。是啊,对于一个心怀血海深仇、却又别无选择的少年而言,一条看似必死却有一线希望的路,与一条注定苟且偷生、永无报仇之日的路,他会选择哪一条?
答案,不言而喻。
沈寒山看着莫斯星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眸子,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泛红、却更显脆弱的眼角,所有劝阻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想起师妹当年决定嫁给莫文远时,那同样义无反顾的眼神;想起自己年轻时,为了某个信念,又何尝不是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沉默了。漫长的沉默,只有天池畔呼啸的风声,刮过两人之间凝滞的空气。
最终,沈寒山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那无尽的无奈与担忧都压入肺腑。他移开视线,不再看莫斯星,只是将手中的《渊渟岳峙》册子,递还了回去,动作缓慢而沉重。
他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平淡,甚至比以往更加没有起伏,却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路,是你自己选的。后果,你自己承担。”
“此诀……我亦不会。一切,需靠你自行摸索。我能做的……有限。”
这便是……默许了。
莫斯星接过那本沉重的册子,紧紧抱在怀中,如同抱住了自己的命运。他对着沈寒山深深一揖,没有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踏上了一条比之前所有苦难加起来,都要凶险万倍的道路。但他别无选择,亦……无悔。
沈寒山看着他转身离去的、决绝而单薄的背影,缓缓闭上了眼睛。天池的寒风,吹动他青灰色的衣袍,猎猎作响。他仿佛看到,一株注定要在极致痛苦中绽放、也注定要在极致绚烂后毁灭的妖异之花,已然在这冰雪之巅,扎下了通向地狱的根。而他,这个本应冰冷的旁观者,心中竟也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与宿命感。
罢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