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天起,莫斯星的生活重心,彻底转移到了这座阴森古老的藏书阁。
他不需要沈寒山催促,每日天未亮便起身,裹紧皮裘,抱着充当暖炉的花生,踏入书阁,直到深夜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那冰冷的偏殿。饿了,就啃几口沈寒山偶尔扔过来的、硬得像石头的干粮;渴了,就喝几口自己烧开的、带着土腥味的雪水。
他开始疯狂地翻阅。最初是漫无目的,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浮木。他翻阅那些泛黄的、字迹模糊的江湖秘闻,试图了解那个与他过往世界截然不同的、充满刀光剑影与恩怨情仇的江湖;他钻研那些晦涩难懂的奇门遁甲图谱,试图理解天地气机与人力巧思的结合;他背诵那些记载着各种草药性状、相生相克、乃至炼制手法的医书毒经……
沈寒山果然如他所说,从不主动指点。他偶尔会出现在书阁,随意抽走莫斯星正在看的某卷书,瞥上几眼,或者提出一个看似毫不相干、却又暗藏玄机的问题,然后不等莫斯星回答,便又消失不见。他留下的,只有那每日三个问题的机会,弥足珍贵。
莫斯星极其珍惜这三个问题。他从不问具体的字句解释,也不问简单的操作步骤。他问的,往往是关乎原理、关乎思路、关乎某种“道”的领悟。
“先生,此毒经云‘七心海棠’无色无味,中毒者三日心脉枯竭而亡,无药可解。然《南疆蛊录》又载,‘赤血蟾’可吸食百毒。若以‘赤血蟾’吮吸中毒者血脉,可能续命?”
“先生,此机关图所示,‘九宫迷锁’变化三百六十,钥匙唯一。然若知其核心机括运转之理,是否可不凭钥匙,以力巧破之?”
“先生,此朝秘史记载,权相扳倒政敌,并非靠确凿罪证,而是利用政敌门生一次微不足道的失仪,借题发挥,引动帝疑,最终酿成大案。此中关键,在于‘势’而非‘实’,然否?”
他的问题越来越刁钻,越来越触及本质。沈寒山回答时,依旧言简意赅,往往只是一两句点拨,甚至只是一个眼神,但其中蕴含的信息,却需要莫斯星耗费大量时间去消化、去举一反三。
在这种高强度的学习下,莫斯星的进步是惊人的。他的对知识的理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再局限于圣贤文章,而是融入了江湖的诡谲、朝堂的阴险、自然的玄奥。他的心思变得更加缜密,更加善于从纷繁复杂的现象中抓住关键,预判可能。
然而,身体的孱弱,始终是他最大的桎梏。长时间的精神高度集中和营养不良,让他时常感到头晕目眩,精力不济。但他从未抱怨,只是默默地忍受着,用更强大的意志力逼迫自己坚持下去。花生成了他唯一的慰藉,总是安静地趴在他脚边或膝上,用它细微的呼噜声,陪伴着他在知识的海洋中艰难泅渡。
随着时间的深入,莫斯星意识到,复仇并非简单的杀人,而是涉及情报、策划、执行、善后等多个环节。
他注意到,沈寒山虽然偶尔会回答他关于政治谋略或江湖纠葛的问题,但明显更倾向于传授那些具体的、可操作的“术”,比如如何追踪与反追踪,如何利用环境隐匿,如何配置各种用途的药物,以及一些不需要深厚内力基础,但极其考验眼力、手速和时机的特殊技巧——例如易容术的皮毛、暗器投掷的发力技巧、以及利用某些特定工具进行攀爬或开锁的方法。
沈寒山归根结底,是一个刺客。他信仰的,是隐匿于黑暗,一击必中,远遁千里的刺客之道。他的政治谋略,更多是服务于刺杀目标的情报分析和局势利用,而非真正的庙堂博弈。
对此,莫斯星心知肚明。他并不指望沈寒山能教他如何运筹帷幄,合纵连横。那些关于人心、权术、天下大势的领悟,更多是靠他自己在那些故纸堆里,结合自身曾经的见闻,一点点参悟出来的。
他会将史书中记载的著名政变、党争案例,与现实中莫家遭遇的“妖星”之祸进行对比分析,试图找出权力斗争的规律和皇帝的心理弱点。他会研究那些成功复仇的案例,分析其成功的关键与失败的教训。
沈寒山冷眼旁观,偶尔会在莫斯星就某个政治问题提问时,给出一些极其冷酷、甚至可以说是黑暗的见解。
“帝王之心,如同深渊,不可测度。与其揣摩其心意,不如掌控其必须依赖之物,或制造其不得不面对的危机。”
“所谓忠诚,在足够大的利益或恐惧面前,不堪一击。利用人性,而非考验人性。”
“复仇,并非要杀光所有仇人。有时,让他们失去最在意的东西,活着承受痛苦,是更好的惩罚。”
这些话语,如同淬毒的匕首,剖开温情脉脉的表象,直指人性与权力最残酷的核心。莫斯星默默记下,并不全盘接受,而是将其作为参考,融入自己的思考之中。
在“术”的方面,沈寒山的教导则细致得多,也严苛得多。
他会让莫斯星在风雪中,仅凭肉眼和感觉,追踪一只雪兔留下的、几乎被风雪抹平的足迹;会让他蒙上眼睛,仅凭触觉和听觉,分辨出数十种不同药材的形状、质地和气味;会让他反复练习投掷一种特制的、轻若无物的冰棱,要求必须在三十步外,精准命中一片随风飘落的枯叶……
这些训练,对于身体强健的武者而言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莫斯星这先天心脉受损、体质孱弱的身子来说,每一次都是巨大的折磨。他常常因为精神过度集中而引发心口闷痛,因为长时间暴露在严寒中而高烧不退,因为反复练习某个动作而肢体抽搐,甚至呕出血丝。
沈寒山从不心软。他只会在他实在无法完成时,冷漠地喊停,然后扔给他一些味道更加古怪、药效也更为猛烈的汤药。那些药喝下去,往往伴随着剧烈的腹痛和眩晕,但确实能暂时压下他的病痛,甚至微弱地滋养他那千疮百孔的经脉,只是过程痛苦不堪,如同刮骨疗毒。
莫斯星知道,这是沈寒山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帮助”他。这些珍贵的药材,恐怕是沈寒山多年积累,如今却像不要钱一样用在他这个“废人”身上。这看似无情的背后,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投入与期望?
他默默承受着这一切。每次喝下那苦涩灼喉的药汁,每次在训练中痛得几乎昏厥,想起远方的封庭筠,想起生死未卜的父母,想起太傅府冲天的火光。
仇恨与思念,成了支撑他在这条布满荆棘的苦修之路上,走下去的唯一动力。
身体的极限,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横亘在莫斯星面前。无论他的意志如何坚韧,无论沈寒山提供的药材如何珍贵,他那先天受损的心脉和孱弱的根基,都严重限制了他的突破。
他无法像真正的武者那样,通过修炼内功来强健体魄、积蓄力量。沈寒山尝试过传授他一些最基础、最温和的吐纳法门,希望能稍微改善他的体质。然而,每次当他尝试引导那微弱的气感时,心脉处便会传来针扎般的剧痛,气息瞬间紊乱,甚至好几次险些真的引发旧疾,咳血不止。
“罢了。”几次尝试失败后,沈寒山终于放弃,语气中听不出失望,只有平静,“你的身体,是天生不适合走武道正途。强求,也无力回天。”
这意味着,莫斯星永远无法拥有强大的个人武力。他无法仗剑杀人,无法飞檐走壁,在正面冲突中,他甚至连一个最普通的士兵都可能无法抗衡。
这个认知,对于立志复仇的他而言,无疑是沉重的打击。
但他并没有就此消沉。既然此路不通,那便另辟蹊径。
他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那些不需要深厚内力,但极其依赖智慧、知识和技巧的领域。奇门遁甲、药理毒术、机关消息,成了他苦心钻研的方向。
在奇门遁甲方面,他展现出惊人的天赋。那些在旁人看来如同天书般的八卦九宫、生克变化、阵势推演,在他缜密的心思里可以迅速构建成清晰的模型。他开始能够理解一些简单阵法的布置,甚至尝试着在藏书阁外的空地上,用积雪和石块进行推演。
在药理毒术上,他更是倾注了大量心血。这不仅仅是为了杀人,更是为了自保,以及……或许将来能有机会救治他想救的人。他熟记了数百种草药的性味归经、相生相克,能够准确地分辨出那些外形相似却药性天差地别的植物。沈寒山偶尔会带回来一些新鲜的、甚至是活着的毒虫毒草,让他亲手处理、炮制。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过程,稍有疏忽便可能中毒身亡。莫斯星凭借着超强的记忆力和稳定的双手,一次次小心翼翼地完成,他的指尖常常因为接触毒物而变得青紫,甚至溃烂,但他从不叫苦。
沈寒山提供的那些珍贵药材,依旧在持续消耗着。这些药材大多药性猛烈,旨在强行激发他身体的潜力,修补那先天不足的根基。每一次服用,都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如同将身体打碎重组。莫斯星能感觉到,自己的畏寒之症似乎减轻了微不可察的一丝,力气也似乎大了那么一点点,但与他付出的痛苦相比,这点进步简直是杯水车薪。
但他知道,他没有选择。哪怕只能进步一丝一毫,哪怕需要承受再多的苦痛,他也必须坚持下去。这具残破的身体,是他复仇唯一的载体,他必须尽可能地让它变得“有用”。
花生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承受的巨大痛苦。在莫斯星因为药力发作而蜷缩在枯草堆里瑟瑟发抖、冷汗直流的时候,它不再只是安静地待着,而是会凑过来,用它温暖的小舌头,一遍遍舔舐莫斯星冰冷汗湿的脸颊和手背,发出细弱而焦急的“咪呜”声,仿佛在用它唯一的方式,给予安慰和力量。
在这与天争命、与己抗争的残酷过程中,莫斯星的气质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依旧清瘦,脸色苍白,但那份清冷之中,多了一种历经磨难后的沉静,以及一种属于猎食者的、潜伏在暗处的耐心与锐利。他的眼神,在思考时,会闪烁着睿智的光芒;而在独自一人时,则会流露出深沉的、冰封的恨意与决绝。
长白山的冰雪,见证着他的痛苦,也见证着他的成长。复仇的火焰,并未因身体的局限而熄灭,反而在智慧的锻造与意志的磨砺下,燃烧得更加冰冷,更加执着。
时光在长白山的寂寥与莫斯星近乎自虐的苦修中,又悄然滑过数月。当山巅的积雪开始有消融的迹象,露出下面深色的岩石和顽强的苔藓时,莫斯星对这座藏书阁的利用,已经达到了一个惊人的程度。
他不再满足于被动地翻阅和接受沈寒山零星的指点。他开始尝试将不同领域的知识进行交叉、融合,进行自己的推演和创造。
他会将某种奇门阵法的困敌思路,与某种无色无味毒药的延迟发作特性结合起来,在用积雪和石子自制的沙盘上推演一种全新的、用于困杀目标的陷阱;他会分析某个前朝著名刺杀案例,结合当时的地理、天气、人员,以及他所学的药理知识,思考如果由他来策划,能否设计出更完美、更隐蔽的方案。
他甚至开始尝试着,根据沈寒山偶尔透露的、关于当今朝廷局势的零星消息,结合他所读过的史书和权谋记载,进行大胆的推测和判断。
“陛下年事渐高,对太子似有猜忌,近来提拔三皇子母族官员,恐有易储之念。边关封将军虽战功赫赫,但功高震主,此番北境大胜,陛下赏赐虽厚,心中忌惮只怕更深。莫家‘妖星’之事,或许……并非终点。”
他在心中默默勾勒着京城那盘错综复杂的棋局,试图找出每一颗棋子的位置、动机,以及他们之间脆弱而危险的关系。他知道,自己的复仇需要借势,需要利用这些矛盾,需要在恰当的时机,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或者……点燃火药桶的那一点火星。
这一日,他正在翻阅一本关于前朝“影卫”组织架构和运作方式的残卷,沈寒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看出什么了?”沈寒山的声音依旧平淡。
莫斯星没有回头,手指轻轻点着书卷上关于“暗桩”培养和联络方式的部分,沉吟道:“结构严密,单线联系,保密性极强。但亦有弊端,一旦上线断裂,下线便成孤子,易被清除。且过于依赖纪律与忠诚,人性复杂,终有漏洞。”
沈寒山不置可否,转而问道:“若让你布局,针对那位,”他指了指头顶,意指皇帝,“当从何处着手?”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大逆不道的问题。但在这与世隔绝的长白之巅,似乎又显得理所当然。
莫斯星沉默片刻,抬起眼,目光清冽如寒潭:“直接针对帝王,难如登天,且易引火烧身。当从其身边人、其倚重之物、其心中所惧入手。挑动其父子相疑,使其朝堂不稳;断其财源兵甲,使其外强中干;制造‘天灾**’,使其民心背离。待其根基动摇,内部生乱,方有可乘之机。而这一切,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需要……无处不在的‘眼睛’和‘手’。”
他没有说出具体的谋划,但那清晰的思路和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分析,让沈寒山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讶异。
这个少年,不仅在吸收知识,更在飞速地成长,已经开始具备了一种战略层面的眼光和布局能力。他的复仇,绝非匹夫之怒,而是经过精密计算的、旨在颠覆一座帝国的庞大阴谋的序章。
“想法不错。”沈寒山淡淡评价,“但知易行难。你如何确保你的‘眼睛’和‘手’能遍布朝堂江湖?如何确保你的计划不被察觉?如何应对过程中的无数变数?”
“所以,我需要更强大的‘术’,需要……时间。”莫斯星坦然承认自己的不足,但眼神依旧坚定,“而在此之前,我需要先活下去,并且……变得更有价值。”
沈寒山看着他,看了很久。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离开了藏书阁。
但自那以后,沈寒山带来的“食物”,开始偶尔夹杂一些风干的、不易保存的肉脯;他扔给莫斯星的药材,品质似乎也更好了一些;甚至,在某次莫斯星因为尝试配置一种新型迷药而差点炸掉一个小药炉后,沈寒山竟然没有斥责,反而丢给了他一本更加古老、更加深奥的《火候精微篇》。
冰雪渐渐消融,长白山迎来了短暂的春天。山谷间有溪流潺潺,岩缝中有顽强的野花绽放。然而,栖息在天池畔破败宫殿中的两人一猫,他们的世界,依旧被复仇的阴影与残酷的修炼所笼罩。莫斯星就像一株在冰原石缝中艰难生长的毒草,汲取着所能获得的一切养分,忍受着极致的痛苦,只为有朝一日,能绽放出足以致命的妖异之花。而远方的烽火与思念,依旧是他内心深处,不曾熄灭的微弱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