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夜的喧嚣与流光,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散尽后,建安城复又沉入往日井然有序的节奏中。只是那夜灯火残留的暖意,与掌心似乎尚未消散的、被紧握过的触感,悄然萦绕在心头,为这初春平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微妙。
翌日清晨,天色澄碧如洗,昨夜燃放的烟火气早已被清冷的晨风涤荡一空。莫斯星如常起身,在庭院中缓行片刻,看了看被妥善安置在耳房温暖角落、由专人照料的两只雏鸟,见它们绒毛渐丰,精神头足,才回到书斋。然而,今日他却并未立刻沉浸于典籍图志之中,目光在书架上游移片刻,最终落在了一卷《六韬》之上。这书他早年读过,虽不若封庭筠那般精研,却也知其奥义。
他指尖拂过微凉的竹简,想起封庭筠在校场挽弓射叶的意气风发,又思及他酣睡时毫无防备的眉眼,心中微微一动。
“备车。”他声音清淡地吩咐侍从,“去城西校场。”
侍从略有讶异,公子素喜静,鲜少主动前往那等喧闹之地,但仍是恭敬应下。
城西校场乃京畿禁军演武之地,远远便听得马蹄踏碎冻土的闷响、兵刃破空的锐鸣以及中气十足的呼喝之声,一股混合着汗水、皮革与尘土气息的阳刚热浪扑面而来,与太傅府书斋的清雅宁和截然不同。
莫斯星下了马车,银狐裘氅衣在周遭一片玄甲戎装中显得格格不入,瞬间吸引了不少目光。他容貌昳丽,身形清瘦,立于此地,宛如一株玉兰误入铁血丛林。但他神情坦然,目光平静地扫过校场,很快便锁定了那个最耀眼的身影。
封庭筠正在场中练习骑射。他一身墨色轻甲,背负长弓,策马奔驰间,身形与□□神骏的黑马几乎融为一体,充满了力量与韵律之美。但见他于疾驰中猛然侧身,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嗖”的一声,一支羽箭正中百步之外箭靶的红心,箭尾白羽兀自震颤不休。周围立时爆发出阵阵喝彩。
封庭筠勒住马缰,抬手抹去额角汗珠,脸上带着酣畅淋漓的笑意,目光锐利如鹰隼。他正要再次引弓,眼风一扫,却蓦地瞥见了场边那抹熟悉的月白身影。他先是一怔,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仿佛万千星子骤然坠入眸底,比方才射中靶心还要明亮数分。他立刻调转马头,轻叱一声,策马便向场边疾驰而来。
马蹄溅起些许尘土,在莫斯星身前几步远处稳稳停住。封庭筠利落地翻身下马,几步跨到他面前,带着一身蒸腾的热意和凛冽的风尘气息,惊喜道:“斯星!你怎么来了?”他声音因方才的呼喝而略带沙哑,却洋溢着毫不掩饰的欢欣。
“随意走走,便到了附近。”莫斯星语气平淡,目光在他被汗水浸湿的鬓角和被日头晒得微红的脸颊上停留一瞬,又落在他紧束的护腕上,“看你射箭。”
封庭筠闻言,笑容愈发灿烂,如同得了天底下最好的夸赞。他拉着莫斯星的手腕,将他引至一旁视野更好的观武台:“来得正好!我刚琢磨出一种新的连珠箭手法,正想寻人品评呢!你眼光最毒,帮我瞧瞧!”
观武台以原木搭建,颇为宽敞,此刻却并无几人。一位身着暗褐色常服、身形魁梧、面容刚毅的中年男子正负手立于台边,目光如炬,审视着场中儿郎们的操练。他虽未着甲胄,但腰背挺直如松,周身自有久经沙场沉淀下的不怒自威之气,正是封庭筠的父亲,当朝骠骑将军封擎岳。
封庭筠拉着莫斯星上前,朗声道:“爹!您看谁来了!”
封擎岳闻声回头,见到莫斯星,威严的目光瞬间柔和下来,带着长辈特有的慈和笑意:“是斯星啊,可是稀客。这校场风沙大,烟尘重,比不得你书斋清净,难为你能寻来。”他话语亲切自然,显然是看着莫斯星长大,关系极为亲昵。
莫斯星敛衽,执礼甚恭,清冷的面容上也难得地带上了几分晚辈的温顺:“封世伯安好。晚辈闲来无事,叨扰世伯督军了。”
“哪里的话,”封擎岳大手一挥,“你能来,这小子训练都比往日卖力三分。”他笑着指了指自家儿子,又对莫斯星道,“你身子骨弱,站在这风口仔细着了凉。来,到这边来。”说着,便引着莫斯星往观武台内侧避风处走了几步。
封庭筠在一旁嘿嘿直笑,毫不介意父亲的打趣,反而与有荣焉。
封擎岳看着场中继续操练的兵士,随口问道:“斯星近来在读什么书?可是又发现了什么孤本善本?”他知莫斯星素爱读书,学问极好,虽非自家子侄,却时常关心其学业。
“回世伯,近日多在温习些旧籍,偶涉猎些兵法杂篇。”莫斯星声音平和。
“哦?”封擎岳来了兴致,他虽是武将,却也并非不通文墨,尤其对兵法谋略最为看重,“兵法?难得你有此心。可知‘兵者,诡道也’之后,当如何?”
此乃《孙子兵法》始计篇开篇名言,寻常读书人大多知晓。封擎岳此问,带着几分考校,亦带着几分引导之意。
莫斯星略一沉吟,并未直接背诵原文,而是清声道:“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他语速不急不缓,声音清越,将这一段诡道精髓娓娓道来,竟是一字不差。不仅封庭筠听得专注,连封擎岳眼中也闪过一抹讶异与赞赏。
“不错,一字不差。”封擎岳赞许地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目光投向校场中变幻的阵型,问道,“那你可知,这‘利而诱之’,在实战之中,如何运用方能见效?譬如,我欲诱一支敌军深入险地,当以何物为‘利’,又以何法示‘虚’?”
这个问题已非简单背诵典籍,而是需要结合实际的理解与思考。封庭筠也凝神思索起来。
莫斯星目光随着封擎岳的视线望向校场,看着那些兵士演练的进退阵型,略一思索,方缓声道:“典籍所载,或以辎重粮草为饵,示敌以弱,佯装溃败。然则,晚辈以为,此‘利’未必皆是有形之物。或可示敌以关键隘口防守空虚之‘利’,实则在两翼设伏;或可纵敌小股部队劫掠成功,骄其心志,此为‘卑而骄之’与‘利而诱之’并用。至于示‘虚’,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关键在于料敌于先,知彼将领性情。若敌将多疑,则虚者当更显其真;若敌将贪婪,则利者当更诱其心。譬如,”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校场边缘一处模拟的矮坡与林地,“若在此处设伏,或可故意遗弃少量旗帜、破损甲胄,伴作仓促撤退之状,再派小队人马于林外故作疑兵,喧嚣尘上,示敌以主力在此虚张声势,实则精兵隐于矮坡之后,待敌轻入,则合围击之。”
他一番言论,引经据典而不拘泥,分析入情入理,甚至能结合眼前地形略作推演,虽无实战经验,但其思路之清晰,对兵法理解之透彻,已远超寻常纸上谈兵的书生。
封擎岳听得眼中精光连闪,待莫斯星言毕,他抚掌大笑,声若洪钟:“好!好一个‘利未必是有形之物’!好一个‘料敌于先,知彼性情’!斯星,你若非身子骨所限,投身行伍,必是一代儒将!比我这只知猛打猛冲的傻小子强多了!”他说着,用力拍了拍身旁封庭筠的肩膀,虽是贬低自己儿子,语气中却满是自豪与对莫斯星的激赏。
封庭筠被拍得龇牙咧嘴,却丝毫不恼,反而与有荣焉地笑道:“爹,您这下知道斯星的厉害了吧?他看书过目不忘,心思又细,我平日里与他讨论兵法,也常受启发呢!”
封擎岳看向莫斯星的目光愈发慈和喜爱,叹道:“可惜,可惜了啊……不过,读书明理亦是正道。斯星,你虽不习武,但这份悟性与心智,将来于朝堂、于民生,亦有大用。日后若有闲暇,多来府上走动,与我这老粗,还有这臭小子,多讲讲这些道理,免得他终日只知舞枪弄棒,头脑简单。”
“世伯过誉了。庭筠兄勇武善战,心思亦不乏缜密,晚辈不过是多读了几本死书,妄加议论罢了。”莫斯星微微躬身,言辞谦逊,耳根却因封擎岳毫不吝啬的夸赞而微微泛红。
“哈哈,好,不骄不躁,好!”封擎岳越看越是喜欢,又闲话几句,便转身继续去督导操练,将空间留给了两个年轻人。
封庭筠见父亲走远,立刻凑到莫斯星身边,眼睛亮晶晶的,压低声音道:“斯星,你刚才说得太好了!我都没想到那么多!‘利而诱之’还能那么用!”他语气中满是佩服,随即又挠了挠头,“不过,真要判断敌方将领性情,可真不容易。”
“为将者,须知天时,察地利,更需通晓人心。”莫斯星看着他,声音放缓了些,“平日多读史书战例,观察朝堂众人言行,亦是一种积累。”
封庭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时,场中传来召集的号角声,新一轮的合击阵型演练即将开始。封庭筠需得归队。他有些歉意地看向莫斯星:“我得过去了,你……”
“无妨,我再看片刻便回。”莫斯星示意他自去。
封庭筠犹豫了一下,忽然解下自己腰间悬挂的一枚小巧的、触手温润的羊脂白玉佩,上面简洁地刻着一个小小的“封”字,塞到莫斯星手中:“这个你先拿着。校场人多眼杂,你拿着这个,无人敢拦你,也方便你随时出入。若是累了,就去我营房休息,我让人给你备好热茶。”他语速飞快,不容拒绝,说完,深深看了莫斯星一眼,转身便大步流星地向场中奔去,玄色身影很快融入那群操练的兵士之中。
莫斯星握着手中犹带封庭筠体温的玉佩,指尖微微蜷缩。那玉佩质地细腻,雕工古朴,显然是随身携带多年的心爱之物。他站在原地,看着封庭筠在队伍中发号施令,指挥若定,与方才在自己面前时而跳脱、时而赧然的少年判若两人。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姿和坚毅的侧脸轮廓,那是一种逐渐长成的、属于未来将星的锋芒。
他在观武台又停留了约莫半个时辰,看着场中尘土飞扬,听着金铁交鸣,直到感觉风有些凉了,才拢了拢氅衣,悄然离去。离去前,他将那枚玉佩仔细地收进了袖袋深处。
回到太傅府,书斋依旧宁静,仿佛校场的喧嚣只是隔世之音。然而,当他再次铺开宣纸,提笔欲书时,脑海中浮现的却不再是抽象的山川河流,而是演武场上那矫健的身影、呼啸的箭矢、变幻的阵型,以及封擎岳那番带着惋惜与期许的话语。
他垂眸,看着自己白皙修长、更适合执笔抚琴的手腕,轻轻握了握,感受到的依旧是那分不同于武人的、文弱的力道。良久,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重新蘸墨,落笔,笔尖流淌出的,却是一行与地理考辨截然不同的、带着金戈之气的字句: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窗外,夕阳西下,将天边云霞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如同昨夜那场盛大的灯会,绚烂之后,终将沉入暮色。但有些东西,似乎已在悄无声息中,沁入心田,悄然改变着某些轨迹。那枚袖中的玉佩,沉甸甸的,带着另一个人的体温与毫无保留的信赖,熨帖着微凉的腕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