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庭筠的伤臂终于彻底痊愈,恢复了往日生龙活虎的模样。卸下夹板的那一刻,他只觉得身轻如燕,恨不能立刻策马狂奔三百里,将积攒了数月的精力尽数发泄出来。
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封庭筠兴冲冲地跑到太傅府,见莫斯星正临窗抚琴,琴音淙淙,如流水清泉。他耐着性子等一曲终了,便迫不及待地凑上前,眼睛亮得惊人:“斯星!我伤好了!整日闷在京里,骨头都要生锈了!我们出去走走可好?去个远些的地方!”
莫斯星抬眸,看着他因激动而泛着红晕的脸颊,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眸子此刻更是灿若星辰,仿佛能将人心底的阴霾都驱散。他心中微微一动,放下抚琴的手,问道:“想去何处?”
封庭筠早就想好了,脱口而出:“云梦泽!八百里洞庭!听闻那里烟波浩渺,气象万千,与咱们这京城风貌大不相同!我们去瞧瞧那‘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是何等壮阔景象!” 他说着,已是眉飞色舞,仿佛已置身于那万顷碧波之上。
云梦泽……洞庭湖。莫斯星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相关的地理图志与诗词歌赋的描述,心中亦生出几分向往。他素喜静,但也并非不喜山水之乐,尤其与身旁这人同游,似乎再寻常的景致也能变得意趣盎然。
他略一沉吟,便点了点头:“好。”
封庭筠大喜过望,当即拍板:“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这就回去准备,明日一早便出发!”
翌日清晨,两骑轻骑,并一辆装载着简单行囊与莫斯星画具书箱的马车,悄然出了建安城。除了石磊和青墨随行,封庭筠并未多带仆从,只求自在。
一行人轻车简从,南下而行。越往南,风光愈发与北方不同,水网密布,稻田纵横,空气中都带着湿润的水汽。封庭筠如同出笼的鸟儿,策马在莫斯星身侧前后奔驰,时而指点江山,畅想未来戎马生涯,时而摘些路边的野花,笨拙地编个花环想要戴在莫斯星头上,被对方一个清淡的眼神制止后,便笑嘻嘻地自己扣在了马头上。
莫斯星看着他这般鲜活的模样,唇角始终噙着一抹浅淡而真实的微笑。离了京中那些无形的束缚与目光,在这广阔的天地间,连带着他的心胸也开阔了许多。
行了数日,终于抵达洞庭湖畔。
时值暮春,湖水初涨。当他们站上湖畔高地,极目远眺时,即便心中早有准备,依旧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
但见烟波浩渺,水天一色,无边无际的湖水在日光下泛着粼粼金波,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与低垂的天空融为一体。风起时,波浪层层涌来,拍打着岸边的礁石与泥滩,发出低沉而雄浑的咆哮,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远处,君山如黛,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如同仙境浮于水上。沙鸥翔集,锦鳞游泳,渔帆点点,在这宏大的背景下,都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充满了生机。
“这……这便是洞庭……”封庭筠看得呆了,喃喃自语。他生于北地,长于京城,何曾见过如此壮阔无垠的水域?只觉得胸中一股豪情激荡,恨不得长啸一声,与这天地共鸣。
莫斯星亦久久无言。他静静地立于湖畔,任湖风吹拂起他宽大的袍袖与墨发,清冷的眸子倒映着万顷碧波,仿佛也被这自然的伟力所涤荡、所充盈。这浩渺的湖水,这奔涌的浪涛,这自由翱翔的水鸟,无一不冲击着他固有的认知与心境。与这天地造化相比,那些世俗礼法、人言可畏,似乎都变得轻若尘埃。
他心中感慨万千,文思涌动。沉吟片刻,他转向身旁看得痴了的封庭筠,轻声道:“取纸笔来。”
青墨早已机灵地备好了便携的笔墨纸砚。莫斯星就着湖边一块平坦的巨石铺开宣纸,执笔蘸墨,略一思索,便挥毫而就。字体清隽挺拔,带着一股以往少见的疏狂之气:
极目楚天水接空,
气吞吴楚势何雄。
烟波涤尽尘寰小,
一点浮槎天地中。
诗成,封庭筠凑过来看,他虽然于诗词上不算精通,却也看得出这诗气象宏大,意境高远,尤其是最后一句“一点浮槎天地中”,既写了眼前湖中扁舟,又何尝不是写了他们二人在这浩渺天地间的渺小与自在?
“好诗!”封庭筠由衷赞道,看着莫斯星在湖光山色映衬下愈发清丽出尘的侧脸,心中爱意与自豪满溢,“斯星,此诗当浮一大白!”
莫斯星微微一笑,并未言语,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那无垠的湖水,心中一片澄澈空明。
两人在洞庭湖畔盘桓数日,寄居在当地渔家,白日里或泛舟湖上,看碧波万顷,水鸟翩跹;或登临君山,访娥皇女英遗迹,听斑竹泪痕的传说;或于月夜漫步沙滩,听潮声阵阵,看渔火点点。
脱离了京中一切桎梏,在这片自由广阔的天地里,两颗年轻的心靠得愈发近了。封庭筠依旧热烈,却多了几分体贴与珍重;莫斯星虽仍内敛,却也不再刻意回避那份情意,偶尔甚至会回应封庭筠孩子气的玩笑,清冷的眉眼间染上暖色。
这日傍晚,夕阳将湖面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与金紫,波光粼粼,如同撒下了万千碎金。他们乘坐一叶扁舟,飘荡在远离岸边的水域。四周寂静,只有船桨划破水面的轻微声响,以及远处归鸟的啼鸣。
封庭筠放下船桨,任由小舟随波轻轻荡漾。他坐到莫斯星身边,与他一同看着这落日熔金的壮丽景象。天光水色,美得令人窒息。
“斯星,”封庭筠转过头,看着莫斯星被夕阳勾勒出柔和光晕的侧脸,那长睫如同染了金粉,鼻梁挺秀,唇色在暖光下显得格外柔软。他心中一动,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涌上心头,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下来,“这里……真美。”
莫斯星似乎察觉到他语气中的异样,微微侧首,对上他灼热的视线。在那双总是清澈冷静的眸子里,他看到了与自己心中一般无二的、为这景致沉醉的迷离,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呼之欲出的情感。
湖风带着水汽拂面,带着暮春的暖意。小舟轻晃,仿佛置身于一个与世隔绝的梦境。
封庭筠缓缓靠近,目光紧紧锁着莫斯星的眼睛,带着询问,带着祈求,更带着不容错辨的深情。他的气息渐渐逼近,混合着阳光、湖水与少年特有的清爽味道。
莫斯星的心跳骤然失序,他能感受到封庭筠的靠近,那温热的气息几乎要喷在他的脸上。他想后退,身体却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动弹不得。他看着封庭筠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爱恋与渴望,看着那越来越近的、弧度优美的唇瓣,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畔轰鸣。
他没有躲。
当封庭筠的唇终于带着试探般的轻柔,印上他的时,莫斯星浑身剧烈地一颤,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那触感温热而柔软,带着一丝湖风的微凉,如同羽毛拂过,却在他心湖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是一个极其青涩而纯粹的吻,不带任何**的色彩,只有少年人最真挚、最笨拙的情感倾泻。封庭筠只是轻轻贴着那梦寐以求的柔软,不敢有丝毫妄动,仿佛在对待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
良久,唇分。
封庭筠微微退开些许,呼吸急促,脸颊绯红,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狂喜与不确定,小心翼翼地看着莫斯星。
莫斯星缓缓睁开眼,长睫轻颤,脸颊上早已飞起红霞,一路蔓延至耳根脖颈,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秾丽。他微微喘息着,目光有些迷离,对上封庭筠忐忑的眼神,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轻、极快地,再次闭上了眼睛,将微微发烫的脸颊,轻轻靠在了封庭筠宽阔而坚实的肩膀上。
这便是最好的回应。
封庭筠心中瞬间被巨大的幸福感和满足感填满,他伸出双臂,将怀中清瘦的身躯紧紧拥住,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夕阳将相拥的身影拉长,投在金光荡漾的湖面上,随着波浪轻轻晃动,融入了这天地浩渺之间。
在洞庭湖畔流连忘返近半月后,两人终于决定返程。临行前一日,他们再次来到湖边,想最后感受一番这云梦大泽的晨光。
清晨的湖面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如梦似幻,远山如黛,若隐若现,别有一番静谧朦胧之美。莫斯星与封庭筠沿着湖岸缓步而行,石磊和青墨牵着马,远远跟在后面。
行至一处僻静的芦苇荡旁,莫斯星停下脚步,望着那在晨雾中摇曳的大片芦苇,若有所思。封庭筠则在一旁,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卵石,时不时偷瞄一眼莫斯星在晨光中愈发显得清丽绝伦的侧脸,心中甜丝丝的。
就在这时,芦苇丛中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两人俱是警觉地转头望去。
只见一个身影自芦苇深处缓缓走出。来人身形高大挺拔,穿着一身简单的青灰色布衣,却难掩其气质。他看起来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容英俊,线条刚毅,下颌留着短须,眼神深邃而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他腰间悬着一柄形式古朴的长剑,步履沉稳,无声无息,若非主动现身,恐怕走到近前也难以察觉。
这绝非寻常渔夫或旅人。
封庭筠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将莫斯星护在身后,目光警惕地看向来人。
那布衣男子的目光却越过封庭筠,直接落在了他身后的莫斯星脸上。当他的视线触及莫斯星那张极致昳丽、眉眼间带着几分清冷与书卷气的容颜时,深邃的眼中骤然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震惊与恍惚。
太像了……尤其是那眉宇间的神韵,那鼻梁的弧度,以及那双清澈却仿佛蕴藏着万千思绪的眸子……与他记忆中那个惊才绝艳的师妹,林婉如,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这少年气质更冷,五官更加锋利,少了几分师妹当年的飒爽英气,多了几分冷清与沉静。
布衣男子的目光在莫斯星脸上停留了数息,那复杂的眼神让莫斯星微微蹙眉,心中升起一丝异样感。此人……为何如此看他?
封庭筠也察觉到了对方目光的异常,心中不悦,沉声问道:“阁下何人?为何在此?”
那布衣男子这才收回目光,看向封庭筠,眼神已恢复古井无波,他并未回答封庭筠的问题,只是抱拳微微一礼,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无意惊扰,这就告辞。” 说罢,竟不再多看他们一眼,转身便欲再次没入芦苇荡中。
湖风吹过,芦苇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封庭筠眉头紧锁,走到莫斯星身边,低声道:“斯星,此人好生古怪!武功深不可测,他看你眼神也不对劲……”
莫斯星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心中波澜起伏。
“无事,”莫斯星收回目光,压下心中的惊疑,语气恢复平静,“或许……只是位隐居于此的奇人异士罢了。我们回去吧。”
封庭筠虽觉疑惑,但见莫斯星不愿多言,便也不再追问,只是将那布衣男子的形貌深深记在了心里。他隐隐觉得,此人出现得蹊跷,恐怕……并非偶遇那么简单。
而此刻,已远在数里之外的沈寒山,立于一处高坡之上,回望着洞庭湖的方向,目光深沉。婉如的儿子……竟然都这么大了,还生得如此……像她。看他身边那少年,气宇轩昂,应是武将之后,两人关系似乎非同一般。
他常年隐居长白,每年此时来洞庭,皆是为了祭奠一位故人。没想到,此番竟有如此意外的发现。
“婉如……”他低声轻叹,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你的孩子,似乎……。”
他沉吟片刻,心中已有了计较。此事,需得留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