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我是被噩梦惊醒的。
梦里又回到了那个老房子,客厅的日光灯嗡嗡响,酒瓶摔了一地,发出“啪”的脆响,母亲的缝纫机还在转,线轴却突然卡住,针断在布里,像她最后落在地上的样子。
我想跑,脚却像被钉在原地,眼看着棍子朝我挥过来,耳边全是“扫把星”“跟你妈一样窝囊”的骂声。
猛地睁开眼,病房里一片漆黑,只有输液管的滴答声在夜里格外清晰,像梦里缝纫机卡住的声音。
额头上全是冷汗,贴在皮肤上,凉得发颤。我攥着被子坐起来,后背抵着床头,心脏还在狂跳,像要撞破肋骨。不敢开灯,怕灯光一亮,那些画面又会追上来,只能缩在黑暗里,盯着窗外的月光。
很淡,落在白玉兰的花瓣上,像蒙了一层薄霜。
手无意识地摸向枕头底下,摸到了那张写着号码的纸条。纸边被我揉得发皱,指尖反复蹭过那串数字,每一个数字都像烫人的炭。
我想给临怿打电话吗?好像想,又好像不敢。他说24小时开机,可现在是凌晨三点,他是医生,白天要做手术,要查房,我怎么能因为一个噩梦就打扰他?
可心里的慌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我想起小时候做噩梦,只能躲在衣柜里,抱着母亲织了一半的毛衣,直到天快亮才敢出来。现在身边没有衣柜,没有毛衣,只有空荡荡的病房,和窗外冷得发僵的月光。
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按了好几次,又反复删掉,屏幕的光映在脸上,晃得眼睛疼。最后一次按完号码,我闭着眼,想按取消,却不小心碰到了拨通键——
“嘟…嘟…嘟…”的忙音在夜里响起来,像敲在我心上的鼓,每一声都让我更慌。
我想挂掉,又怕他已经听见了。就在我手忙脚乱要按挂断的时候,电话通了。
“于岁安?”
临怿的声音从听筒里传过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一点也不烦躁,反而很轻,像怕惊到我。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攥着手机的手开始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于岁安?能听见吗?”他又问了一句,背景里好像有穿衣服的声音,“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现在过去。”
“我…我没事…”我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就是…做了个噩梦…对不起,打扰你了…”
“没事就好。”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一点责备,反而带着点松了口气的感觉,“你别挂电话,反正我已经出门了,很快就到。你要是怕,就跟我说说梦里的事,或者…说说你书店里的书也行。”
我没说话,只是把手机贴在耳边,听着他那边的脚步声,还有风吹过的声音。他好像在跑,呼吸有点急,却还在轻声跟我说话:“你书店里是不是有本蓝色封面的诗集?上次我路过的时候,看见你坐在窗边看,阳光落在书脊上,很好看。”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居然注意过我的书店。那本诗集是我从旧书市场淘来的,封面是磨旧的蓝布,里面夹着我第一次自己赚到钱时买的玉兰书签。
“嗯…有的。”我小声说,眼泪还在掉,却好像没那么慌了。
他就那样跟我聊着,从书店的书,聊到楼下的玉兰树,聊到他妹妹临姝姝昨天说要吃的馄饨,声音很稳,像在我耳边轻轻拍着我的背。我听着他的声音,看着窗外的月光,心里的潮水慢慢退下去,直到听见病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
临怿站在门口,身上还穿着便服,外面套了件白大褂,头发有点乱,大概是跑得太急。他没立刻进来,先开了走廊的灯,调得很暗,然后才走到病床边,手里还提着一个保温桶。
“没吓到你吧?”他蹲下来,和我平视,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指尖带着点外面的凉意,却让我觉得很安心,“汗都凉了,要不要换件衣服?我从你病房的柜子里拿了件干净的睡衣。”
我点点头,他帮我把输液管稍微调了一下,然后转身去卫生间拧了热毛巾,递到我手里。
“擦擦脸,会舒服点。”他说。
我接过毛巾,热意从指尖传到心里,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为什么一碰到临怿,我眼泪就这么多呢。
他没催我,只是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打开保温桶。
里面是温牛奶,还冒着点热气,旁边放着一小碟蜂蜜。“我出门的时候,在楼下的便利店热的,你要是觉得淡,就加点蜂蜜。”
我喝着牛奶,看着他坐在椅子上,揉了揉眉心。他眼底有淡淡的青黑,应该是没睡好。心里突然很愧疚,“对不起,我不该…不该这么晚给你打电话。”
“说什么傻话。”他笑了笑,伸手帮我把落在额前的头发拨到耳后,动作很轻,像碰易碎的玻璃,“我是你的医生,也是…你的朋友。朋友做了噩梦,我过来看看,不是应该的吗?”
“朋友”这两个字,像落在我心里的小石子,漾开一圈圈的涟漪。我有过朋友吗?好像没有。福利院的孩子都觉得我怪,不爱说话,没人愿意跟我玩。郁常青对我好,可我总觉得我们之间隔着点什么,我不敢把他当成真正的朋友。
可临怿说,他是我的朋友。
我低下头,喝着牛奶,没说话,眼泪却掉得更凶了。牛奶的温意在喉咙里化开,却压不住心里的酸。原来被人当成朋友,是这样的感觉,好像再冷的夜,也有个人会提着热牛奶,跑过几条街来陪我。
临怿没再说话,只是坐在旁边陪着我,偶尔帮我添点牛奶。月光慢慢移到他的脸上,他的睫毛很长,落在眼下,像画了一道浅影。
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有点困了,临怿帮我把枕头垫高,盖好被子,轻声说:“睡吧,我在这儿守着你,醒了就能看见我。”
我闭上眼睛,没再做噩梦。梦里没有皮带声,没有缝纫机卡住的声音,只有临怿的声音,和牛奶的温意,还有窗外白玉兰的香味。
等我再醒过来,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临怿不在病房里,只有床头柜上的保温桶还在,旁边放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去查房了,早餐让护士给你送过来,是你喜欢的豆沙包。要是再做噩梦,不用怕,随时给我打电话。”
纸条的右下角,画了一朵小小的白玉兰,线条很轻,像他的人一样。
我把纸条夹进那本蓝色封面的诗集里,和那张写着号码的纸条放在一起。手指反复蹭过那朵小玉兰。
郁常青早上来的时候,看见我在看诗集,笑着说:“临医生早上跟我说,你昨晚睡得很好,他还特意让食堂多蒸了几个豆沙包。”
我点点头,临怿不是福利院的老师,也不是会突然离开的人,他是医生,是我喜欢的人,是会在凌晨三点跑过来陪我喝热牛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