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虎头山的山路崎岖坎坷,气氛却因同行之人而变得微妙温馨。周晴晴骑在温驯驮马上,徐虎紧紧牵着缰绳,控制速度,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却流淌着无需言说的默契与淡淡情愫。
走了约莫半个多时辰,山路越发颠簸,周晴晴受伤的脚踝即使被小心固定着,依旧传来阵阵钝痛,她忍不住轻轻吸了口凉气。
这细微声音没能逃过始终关注着她的徐虎。他立刻停下脚步,回过头,眉头微蹙,目光担忧地落在她肿胀脚踝上:“脚疼得厉害?是不是颠着了?”
“还好能坚持住。慢点走就好。”周晴晴轻声应道,随即想起什么,脸上露出一丝向往,“我记得这附近山坳里有一处天然温泉?走了这么久,身上都是尘土药味。能稍作停留,让我梳洗一下吗?”
徐虎犹豫片刻,这里是根据地相对安全的腹地,她确实需要休息,脚伤也不宜长时间颠簸。他点点头,声音沉稳:“好。我带你过去,在外面守着,你放心。”
温泉隐在山坳最深处,被巨石和灌木半掩着,氤氲热气驱散了几分山间寒意。周晴晴在温泉中慢慢洗去连日疲惫尘埃和紧绷情绪,感觉身心都得到了舒缓。当她梳洗完毕,穿着整齐、头发湿漉漉披在肩头走出来时,发现徐虎已经在不远处找到一处平坦光滑大石板,上面细心地铺了他自己那件半旧军装外衣。
“在这里休息一下吧,晒晒太阳。路还长,不急着赶。”他轻声道,目光温和如同此刻阳光。
周晴晴心里一暖,点点头。她走到石板前,却因脚伤无法平稳坐下,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徐虎见状,迟疑只是一瞬,便上前一步,伸出坚实手臂,轻轻将她拦腰抱起,然后极其小心地将她放在铺了衣服的石板上。这个动作让他靠得极近,周晴晴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皂角清香,混合着山林、阳光、硝烟与汗水交织的、独属于他的阳刚气息,让她脸颊微热,心跳加速。
当他准备抽离手臂时,周晴晴却不受控制般直接抓住了他结实的小臂,阻止了他的后退。
“陪我坐一会儿。”她说得直白勇敢,目光灼灼望进他有些错愕、继而涌起波澜的眼里,“我想和你安安静静地多待一会。”声音里带着一丝柔软恳求。
徐虎看着她清澈见底、盛满自己倒影的勇敢眼睛,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压抑澎湃心潮,在她身旁坐下,目光有些闪烁,不敢与她长久直视,耳根却红得厉害,低声道:“好。”
夕阳开始西斜,金色余晖为群山镀上温暖瑰丽金边,远处归鸟鸣叫更添静谧。周晴晴看着徐虎被霞光勾勒得愈发坚毅英挺的侧脸,轻声开口:“那天房子倒了的时候,你是不是吓坏了?”
徐虎身体微微一僵,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投向远处被夕阳染得如火的山峦。
“小时候,我爹常告诉我,男儿有泪不轻弹。当兵这么多年,更是见惯了生死我以为自己的心早就硬得像石头。”他顿了顿,转过头,眼中是未加掩饰的后怕与脆弱,“可那天当我以为你被埋在废墟下,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那一刻,我也顾不得什么了,其实应该想到你在医院的,但就是害怕。”他自嘲地笑了笑,“像个傻子一样。”
“不,你这是关心则乱!”晴晴主动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放在膝盖、微微握拳的手背上,传递着自己的温度与心疼,“对不起,让你那么担心。”
徐虎反手将她的手紧握在掌心,力道很轻:“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明明…心里早就装满了你,却从不敢表露,总是瞻前顾后,怕这怕那…怕自己给不了你未来…若不是这次……让我看清了自己,我可能还会像个懦夫一样躲下去。” 他终于撕开所有伪装,坦诚无比。
“若不是这次,你还要躲我到什么时候?等到战争结束?等到我们都老了?”周晴晴忍不住笑了,眼角却湿润,“在我心里想象的那个地方,喜欢一个人,就要勇敢说出来,珍惜每一刻,不留遗憾。”
“你们那里?”徐虎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
周晴晴顿了顿,轻声道:“在我心里想象的那个地方。那里和平安宁,相爱的人可以自由地在一起,不需要那么多顾虑。”
徐虎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眼神温柔:“所以你总是这样…与众不同,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灵气和让人安心的力量。”
“这样不好吗?”
“好,好得很。”徐虎唇角微扬,“就像山涧最清的泉水,最自由的风…让人挪不开眼,也放心不下。” 他笨拙地用尽他能想到的美好来形容她。
周晴晴脸颊微烫,心砰砰直跳。这个严肃拘谨的男人,说起情话来竟这样质朴动人。
“徐虎,”她轻声唤他,“你知道吗?两个人若是真心相爱,就该彼此信任,互为依靠,携手面对一切。不管是战争,还是生死,只要两颗心在一起,就没什么好怕的。”
徐虎深深地看着她,被她话语中的勇敢与纯粹震撼。他伸出手,指腹带着薄茧,轻轻拂过她额前被水汽濡湿的碎发:“我爹娘都不在了,也没有兄弟姐妹,原本以为这一生就这样了,跟着团长守着这片山,打鬼子,直到某一天悄无声息地埋骨青山…直到遇见你。”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认命般的温柔与庆幸。
他的手指轻轻描摹着她的眉眼,鼻梁:“晴晴,我不敢承诺永远,因为这乱世太无常。但我可以承诺,只要我徐虎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护你周全,心里也只装着你一个人。” 这是他能给出的,最重也最真实的誓言。
周晴晴眼眶湿润。在这个朝不保夕的年代,一句“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比任何华丽誓言都珍贵。
“那我得再好好考察考察,”她故意板起小脸,眼中却闪着俏皮幸福的光,“看看你这个承诺,是不是真的值得托付终身。”
徐虎先是一愣,随即明白她在玩笑,眼中泛起温柔纵容的笑意,郑重回答:“好,那你可要好好考察,我徐虎经得起考验。”
“傻子。”周晴晴轻声说,主动倾身在他唇上印下一个轻吻,“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的。”
这个吻很轻,却像钥匙打开了徐虎心中紧锁的情感。他先是一怔,随后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
这个吻不再生涩,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长久压抑的爆发和灵魂契合的颤栗,温柔而坚定。周晴晴能感觉到他克制着的细微颤抖,能尝到他唇间淡淡的苦涩与无尽的爱意。这一刻,仿佛连山风都为之静止。
当两人终于分开时,夕阳已沉入群山。徐虎的额头轻抵着她的,呼吸还有些紊乱。
“晴晴,”他低声唤她,像是要把名字刻进心里,“等这次反扫荡任务结束,我就向团长汇报我们的关系。”
“好。”周晴晴靠在他肩上,“不过你要答应我,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护好自己。”
徐虎轻轻揽住她:“为了你,我会的。”
夜幕降临,繁星闪烁。徐虎扶周晴晴上马,自己牵着缰绳,继续向虎头山走去。
周晴晴望着前方男人挺拔的背影,心中既甜蜜又酸楚。她知道,在这个烽火连天的年代,爱情是奢侈,更是牵挂。但她不后悔。
"徐虎,"她轻声说,"等战争结束,我们要一起去北京,去看升国旗,去吃烤鸭。"
徐虎回过头,月光下他的眼睛格外明亮:"好,等太平了,我带你去。"
这一刻,周晴晴忽然觉得,穿越到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或许不是意外,而是命运最好的安排。
————矮墙之吻————
温泉定情后的第二天,徐虎就被派去执行紧急侦察任务。这一去就是四天,音讯全无。周晴晴表面忙碌,心里却像压了石头。每当有伤员抬回,或远处传来枪声,她的心都会揪紧。第四天傍晚,她坐到院子矮墙上,执着地望着通往山外的小路。霞光将她的身影拉得细长。就在她准备放弃时,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披着一身霞光出现在小路尽头!
让周晴晴微微讶异的是,徐虎看起来异常整洁。虽然眉宇间带着深深疲惫,眼窝深陷,但军装干净,头发湿漉,下巴光洁,散发着皂角清香。显然,他特意清洗整理过,不愿将战场的痕迹带给她。
他快步走到矮墙前站定,仰头看着她,目光细细描摹她的眉眼,仿佛要将四天的思念都看回来。
"回来了?"周晴晴轻声问,心里悬着的大石终于落地。
"嗯。"徐虎声音沙哑,是疲惫,更是难以抑制的情感,"刚回来,交了任务就……过来看看。"
他的目光太过专注灼热。周晴晴被他看得脸颊发烫,心跳如鼓。这些天积攒的担忧、思念和恐惧,在见他平安归来的狂喜冲击下,化作了巨大勇气。
她双手撑在墙头,俯下了身子,主动拉近最后距离。
徐虎没料到她如此大胆,身体微顿,眼底闪过惊讶与一丝不赞同(怕她被人议论),却没有后退躲避,只是顺从地、带着期待仰起头,安静等待着。
两人的距离缩短,呼吸交织。周晴晴能清晰看见他眼中的红血丝,能闻到他身上干净清爽却依旧无法完全掩盖的、独属于他的气息。她闭上眼睛,带着所有积压的思念与珍重,轻柔而坚定地吻住了他微凉的唇。
这是一个带着跋涉归来的疲惫与失而复得珍惜的吻。徐虎在她吻下的瞬间,抬手稳稳扶住她纤细腰侧,既是保护,也是深情克制的回应。
他微微仰头,承接着这个来自上方的、带着少女馨香与无限柔情的吻。周晴晴能感觉他扶在自己腰间的手掌滚烫,透露出激动,却依旧克制。她心中爱意汹涌,忍不住加深这个吻,舌尖带着试探与确认,轻轻描摹他略显干涩的唇形。
徐虎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揽着她腰的手臂收紧了些。这四天的生死考验与牵挂,都让这个吻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激烈与眷恋。
许久,周晴晴才微微喘着气,脸颊绯红地直起身,眼睛有些湿润。
"任务顺利吗?有没有受伤?"她轻声问,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徐虎的手依旧保护性地扶在她腰间,声音低沉:"顺利。大家都平安回来了。就是…"他顿了顿,目光深深看着她,耳根泛红,却鼓足勇气说出了口,"路上有点想你。"
这直白话让周晴晴愣住,随即心底绽放巨大喜悦。
"我也想你。"她红着脸回应,声音小却清晰,"每天都担心得睡不着。"
徐虎耳朵更红了,却坚持看着她的眼睛:"以后出任务,只要条件允许,我一定想办法捎信回来。尽快回来。不让你这么担心。"
周晴晴点头,心中被暖意和安全感填满。她又俯身,额头轻抵他的额头,鼻尖亲昵相蹭:"平安回来就好。" 随即,她故意皱起鼻子,在他颈边轻嗅,俏皮问,"这么香,是特意洗过才来的?怕我嫌弃你呀?"
徐虎耳根瞬间红透,不自在别开视线,低声承认:"嗯…用你上次给的、带桂花味的皂角…不想让你闻到血腥味和汗味,怕你担心,也怕……" 怕你觉得我粗鄙。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
这句话像最温柔的箭,瞬间击中周晴晴心中最柔软处。她这才注意到,尽管他清洗得干净,甚至刻意,但眼底无法掩饰的疲惫和身上隐约无法彻底去除的硝烟气息,还是泄露了他几日艰辛。这个男人,在用他笨拙却极致温柔的方式,守护着她心中的安宁。
晚风吹过,带来远处食堂开饭的哨声。徐虎依依不舍松开扶在她腰间的手:"该去吃饭了。"
周晴晴正准备跳下,徐虎却抢先伸出双手,做出保护姿势:"慢点,小心脚,我扶你。"
她笑着将手搭在他坚实小臂上,借力轻盈落地,站稳后却没有松手。两人十指自然相扣,感受彼此掌心温热与力量,相视一笑,眼中只有彼此。这才并肩,踏着夕阳余晖,朝食堂灯火走去。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紧密交织,仿佛预示着再也无法分割的命运。
虎头山的深秋,层林尽染,枫叶红得灼眼。
————归苏————
虎头山的深秋,层林尽染,枫叶红得灼眼。
自温泉互诉衷肠后,徐虎心中对晴晴的爱意便化作了一个郑重的决定——他要明媒正娶这个让他心动的姑娘。可当他因战功晋升副团长,满怀期待地递交结婚申请时,却被“二五八团”的规定拦在了门外——他的军龄,还差着至关重要的几个月。
这道硬性规定像一堵无形的墙,让他辗转难眠。团部里,周卫国为他说尽好话,政委却只能无奈地摇头。徐虎不愿让组织和晴晴失望,只能将满腔焦虑化作战斗的力量,执行任务时愈发奋勇。晴晴看在眼里,心疼不已,总是柔声安慰:“我等你。”
转机出现在一次军区战斗总结会后。上级首长特批了徐虎的结婚申请。烽火连天中,这对有情人终于得到了组织的祝福。
就在众人准备热热闹闹办婚礼时,徐虎却提出要先回苏州拜见周继先老先生。他深知晴晴是周家千金,即便投身革命,该有的礼数一样都不能少。他要堂堂正正地去提亲,这是他对晴晴的尊重,也是一个男人应有的担当。
晴晴也时常思念远在苏州的父亲。每当收到父亲辗转寄来的银元或信物,她总会红了眼眶;月明之夜,她常望着南方出神,一次次央求周卫国:“哥,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看看爹?他一个人,我实在放心不下。”
周卫国何尝不思念父亲?但他肩上的担子太重,更铭记着父亲那句“倭寇除尽日,我儿还家时”的誓言。他只能硬起心肠,以战事紧张为由拒绝妹妹的请求,将那份愧疚深埋心底。
这次,徐虎郑重地向组织和周卫国提出请求:护送晴晴回苏州省亲,同时正式提亲。
政委斟酌良久,对周卫国说:“令妹深明大义,一直默默支持我们。如今局势稍缓,让两个孩子回去尽孝、定下名分,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有徐虎护送,安全也无虞。”
周卫国沉思许久,父亲日渐苍老的容颜和妹妹期盼的目光在眼前交织。终于,他重重一拍桌子:“准了!替我向爹磕个头,说儿子不孝,待驱尽倭寇,必当归家请罪!”
一路跋涉,当苏州城那熟悉的粉墙黛瓦映入眼帘时,晴晴的泪水夺眶而出。徐虎默默递过一方干净的手帕,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站在周家老宅门前,管家福伯几乎不敢相认,待看清是自家小姐,顿时老泪纵横,踉跄着进去通报:“老爷!老爷!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
周继先正在书房练字,闻声手一抖,一大滴墨汁污了上好的宣纸。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书房,来到前厅。
只见一个穿着朴素军装、风尘仆仆却难掩清丽明媚的女孩站在院中,正是他魂牵梦绕的女儿!而女儿身边,站着一个身姿挺拔、面容刚毅、同样穿着军装的年轻男子,目光沉静,气度不凡。
“爹——!” 晴晴看到父亲比记忆中苍老了许多的面容,所有坚强瞬间瓦解,如同小时候一样,乳燕投林般扑了过去,紧紧抱住父亲的胳膊,眼泪濡湿了他的衣衫。
周继先老泪纵横,轻拍着女儿的背,哽咽难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的晴晴,长大了,长大了……”
晴晴仰起挂满泪珠的小脸,瞬间换上了娇憨的神情,摇晃着父亲的手臂:“爹,您的头发都白了这么多,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休息?我不在,您就不知道疼惜自己!这次回来,我要天天盯着您,把您养得白白胖胖的!”
这一刻,仿佛时光倒流,她还是那个围在父亲膝下承欢的小女儿。周继先心中积年的担忧与思念,在这熟悉的撒娇声中化为了巨大的慰藉与酸楚,他连连点头:“好,好,爹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回到苏州老宅,最初的激动与泪水过后,周继先几乎将所有时间都用来陪伴女儿。他细细询问她这些年的经历,听她讲在德国的学习,在日本道场的艰辛,以及如何辗转回到祖国,找到哥哥。
当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到徐虎身上时,晴晴的眼睛里像是落入了星光。她起初还有些羞涩,说着徐虎如何从日本人手里救下她,如何在哥哥认亲时守在旁边,如何沉默可靠,如何在她受伤时背她走几十里山路……说着说着,那份小女儿的娇嗔与止不住的欢喜便溢于言表。
“爹,您不知道,他看起来硬邦邦的,其实心可细了。知道我怕苦,会偷偷在我药碗里放一颗冰糖。”
“他啊,就是个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句话,可我说什么,他都记得……”
“哥总笑话他见着我就紧张,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傻乎乎的……”
周继先含笑听着,轻轻抚着女儿的头发。他看着女儿谈起那个年轻人时眉飞色舞、神采飞扬的样子,与几年前那个活泼大胆、带着些许娇纵之气的小女儿身影重叠。他心中明了,女儿这是真的陷进去了。他也深知,女儿自幼缺乏母爱,内心深处格外渴望一种全然的、包容的、甚至是带点纵容的呵护。徐虎这种沉稳踏实、默默付出的性子,恰好弥补了这份空缺。
然而,正因如此,他心中的隐忧更甚。他了解自己的女儿,战时的艰苦压制了她本性中对于生活情趣、精致享乐的那份追求。一旦未来天下太平,她这些被压抑的喜好必然会重新抬头。而徐虎,行伍出身,过惯了艰苦朴素、纪律严明的集体生活。这两种生活理念,在浪漫与激情退去后,是否能磨合相容?
他必须替女儿把好这最后一关,考验的,不是徐虎的忠诚与勇敢,而是他品性中的包容度、耐心以及对晴晴那份“不实用”的小性子的接纳程度。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周继先精心安排了几次看似寻常的“家庭活动”,不着痕迹地将徐虎置于特定的情境之中。
周继先邀请徐虎到书房赏画。他展开一幅珍藏的古人山水,与徐虎谈论画意。徐虎显然对此道一窍不通,但他并不掩饰自己的无知,只是认真倾听,目光坦诚。当周继先指着窗外一株精心培育、姿态奇崛的盆景,感叹其“无用乃大用”的意境时,徐虎看了看,老实地说:“周老,我不懂这些。但在我们山里,石头缝里长出来的歪脖子树,看着不起眼,却最耐风雨。晴晴……她好像挺喜欢在屋里摆弄些花花草草,我觉得,她喜欢就好。”
周继先微微颔首。这个年轻人不附庸风雅,却尊重晴晴的喜好,这很好。
一次午后,晴晴陪着父亲和徐虎在花园凉亭喝茶。她心血来潮,想吃城西那家老字号的梅花糕,且指明要刚出炉的。这显然是个有点“折腾”人的要求。周继先不动声色,看向徐虎。徐虎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站起身:“我去买。”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流露出半点不耐烦。
晴晴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拉住他:“哎呀,我随便说说的,那么远……”
徐虎看着她,眼神温和:“不远。你想吃,我就去。”当晴晴提出要陪他一起时,他又温和的说道:“你多陪陪周老,我很快回来。”说完,便转身大步离去。
周继先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又是一动。他能为了女儿一句并非必需的要求,不辞辛劳,这份耐心,远超乎他的预期。
随后晚饭时,周继先又故意在饭桌上,提起一位故交之子,如今在租界做着体面的买办,生活优渥,家中布置得如何洋气、讲究。他观察着徐虎的反应。
徐虎安静地听完,放下筷子,神情平静却认真:“周老,那样的日子或许安逸,但不是我们追求的。我们打仗,就是为了让以后的中国,没有洋人横行,让普通老百姓都能凭力气吃饱穿暖,不用再看人脸色。”他顿了顿,看向晴晴,语气柔和下来,“晴晴跟着我,可能暂时过不上那种讲究的日子。但只要我有的,一定都给她。她喜欢什么,只要合理,我也会尽力满足。日子是两个人一起过出来的,我相信,我和晴晴能过好我们自己的日子。”
这番话不卑不亢,既表明了立场,又未否定晴晴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而是将之纳入共同的未来里。
几番观察下来,周继先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徐虎此人,外表刚硬,内心却对晴晴有着极大的温柔与包容。他或许不懂风花雪月,但懂得尊重;生活简朴,却愿为晴晴的“小性子”奔波;志向远大,却将晴晴妥帖地纳入对未来的规划中。
夜色渐深,周继先将徐虎唤到书房,亲手为他斟了杯茶。
“徐虎,”老人的声音带着释然与郑重,“晴晴的母亲去得早,我虽尽力,终究弥补不了她缺失的那份柔暖。她性子活泛,常有些天马行空的想法,被我和她的几个哥哥宠得,难免有点小脾气,喜欢些精致却不实用的物件……这些,将来可能会让你觉得辛苦。”
徐虎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没有金银地契,只有两份文件。
他将第一份双手奉上:“周老先生,我徐虎出身清寒。母亲早逝,是父亲一人将我抚养成人。他老人家一生正直,教我男儿在世,当顶天立地,忠义为先。可惜……世道艰难,他最终病逝在战乱中。”
他顿了顿,继续道:“按常理,我这样上门提亲,实在委屈了晴晴。我拿不出体面聘礼,配不上周家门第,也给不了她往日风光。”
周继先默然不语,目光扫过文件——虎头山独立团党委签发、上级军区批准的结婚申请,鲜红的印章昭示着组织的认可。
徐虎将第二份文件——几张泛黄的纸,轻轻覆在上面,声音低沉却有力:“这是我的党证和立功记录。上面记着我何时入党,参加过的战役,负过的伤,立过的功。家父教导的忠义,我已尽数献给国家和老百姓了。”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直视着周继先:“周老先生,我无法给晴晴锦衣玉食,甚至不能承诺陪她到白头,鬼子还没赶走,我的命,随时可能留在战场上。”
“但我能给的,是我的全部。”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我继承了家父的骨气,和这条在战场上淬炼过的性命,就是我的全部家当。现在,我把我的全部,连同组织的批准,一起呈给您。”
“我请求您,把晴晴嫁给我。我会用余生每一天,忠诚于国家,也忠诚于她。只要我活着,绝不负她。这纸婚书,和我的命,就是我的聘礼。”
书房里落针可闻。周继先的目光从那份用风骨、信仰和生命铸就的“聘礼”上移开,望向眼前这个年轻人。在那双清澈的眼中,他看到了紧张,更看到了如山岳般的坚定。
没有半分寒酸,只有顶天立地的豪迈与赤诚。
良久,周继先缓缓起身,走到徐虎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微哑:
“好!‘忠义传家,山河为聘’!你父亲将你教得很好!”
他转身从抽屉取出一个古朴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对成色极佳的玉镯。
“这是我夫人的嫁妆。她临走前最放不下的就是晴晴,说要给她找个靠得住的实在人,重人品,轻财物。今天,我找到了。”
他将锦盒郑重放入徐虎手中,连同那两份文件一起紧紧握住:
“徐虎,我今天就把她们母女俩,都交给你了。”
“你这聘礼,重逾千斤,我周家,收下了!”
书房外,将一切听得真切的晴晴早已泪流满面。她知道,她的虎子哥,和那位素未谋面却教子有方的公公,用最赤诚的方式,为她赢得了这世间最厚重、最独一无二的聘礼。
团长:俺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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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温泉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