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头山的午后,蝉声聒噪。连日的暴雨虽已停歇,但空气里湿重水汽和泥土腥味仍未散尽。
周晴晴从译电室走出来,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这具身体年轻,充满活力。然而,内里的灵魂却已将另一个时空的记忆与当下人生糅合沉淀。那些属于“周晴”的零星碎片,早已化作深植骨髓的本能直觉与历史笃定,让她在凝视这片战火纷飞的土地时,眼底总藏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忧伤。
“又去医院?”周卫国从指挥部出来,额上带着细密汗珠,眼神关切。
“几个重伤员需要换药,刘医生他们忙不过来,我去搭把手。”周晴晴将刚译出的电文递给哥哥,声音沉稳干练。
周卫国接过电文,目光在妹妹略显疲惫的脸上停留片刻,心疼道:“晴晴,你脸色不好,别太劳累。晚上记得回来吃饭,老许打了只野兔,特意给你留了后腿。”
她浅浅一笑,露出俏皮娇憨:“知道了,哥,有肉吃我肯定跑得快!”
这一笑,恰好落在刚从训练场回来、一身尘土却难掩英气的徐虎眼里。他正带着一队战士经过,脚步不自觉地放缓。作为带队干部,他首先立正,向周卫国敬礼:“团长!”
周卫国点头回礼,目光在他和妹妹之间微妙一扫。徐虎的目光随即快速克制地扫过周晴晴,两人视线在空中相接,仿佛有细微电光流过。他没有说话,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随即用一种近乎仓促的速度,带着队伍匆匆离去,背影挺拔却透着一丝刻意维持的僵硬。
“虎子最近见着你,倒比见着鬼子埋伏还紧张。”周卫国看着徐虎背影,低声打趣。
周晴晴垂下眼帘,唇角微扬:“哥,你别总取笑人。他……他只是心思重,想得多。”她理解他那份在纪律与情感间维持平衡的笨拙与挣扎。
她转身朝后方医院走去,单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坚定又柔弱。没人想到,这一如往常的平静分别,竟在不久后酿成半日惊魂。
徐虎回到营房,心绪仍因刚才那短暂对视而纷乱。他拧干冰凉毛巾,用力擦去脸上尘土汗水,望着墙上模糊小镜子里自己黝黑坚毅的面庞,不禁想起第一次见到周晴晴的场景——那时她狼狈不堪却难掩清丽,像一朵在狂风中飘摇却依旧挺立的小花,骤然闯入他充满硝烟的灰暗世界。
那时她刚来虎头山不久,站在周卫国身边,虽已换上朴素衣衫,但那份与根据地格格不入的灵气与坚韧,还是引来些私下议论。可不过短短数月,她就用流利日语破译关键情报,更在伤员激增时,日夜守在医院帮忙,手上磨出水泡,皮肤晒黑,人清瘦了,却从无抱怨。
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她无意中脱口说出“互联网”“手机”这些古怪词汇,然后在他愕然目光中慌忙改口说是生僻德语。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灵动、神秘与“疏离”,像一束穿透阴霾的阳光,猝不及防照进他满是硝烟的世界。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木头断裂的刺耳噪音,紧接着是“轰隆”闷响,伴随着短促惊呼和扬起的尘埃!
不是枪炮声,那声音来自居住区!
徐虎的心猛地一沉,不祥预感如同冰冷藤蔓瞬间缠紧心脏。他像一头被惊动的豹子冲出门外。
“怎么回事?”他厉声问一个正跑过来的战士。
“报告副队长!是周医生住的那间老房子!屋顶塌了一角!好像是连着下雨,房梁朽了!”
周晴晴住的那间屋子!那是村里最老的房子之一,他们之前就说过不太牢靠……
“晴晴……”徐虎低声念着名字,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惧。理智告诉他,她这个时间应该在医院,但万一呢?万一她提前回去了?万一她正好在屋里?
巨大恐惧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淹没他所有理智!
“徐虎!你去哪儿!”旁边战友的呼喊被他抛在脑后。
徐虎什么也听不见,世界里只剩下那间可能已经坍塌的小屋!他像一道闪电,冲向那片区域。
眼前一幕让他心脏骤停——周晴晴那间小屋面向山坡的一角完全塌陷,断裂椽子和潮湿泥土混合,将半个屋子埋得严实。
“晴晴!周晴晴!你在不在里面?回答我!”他嘶吼着,声音因恐惧变调。他毫不犹豫扑上去,徒手挖掘那些潮湿沉重的泥土和断裂木料。尖锐木刺、碎瓦片扎进掌心,鲜血混着泥水淋漓而下,他却感觉不到疼痛,心里只有一个疯狂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
闻讯赶来的战士们红着眼圈想要帮忙,却被他一把狠狠推开,力道惊人,眼神狂乱绝望:“可能还会有二次倒塌!让我自己来!我自己挖!”这个在战场上永远沉着的指挥官,此刻双目赤红,泪水和着泥灰,划出狼狈痕迹,像个无助孩子。
就在他几乎被绝望吞噬,双手血肉模糊疯狂挖掘时,一个熟悉而带着惊愕与焦急的声音从他身后清晰传来:
“徐虎?这…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们…在找什么?”
徐虎挖掘动作猛地僵住,沾满血污泥浆的双手停滞半空。他猛地回头,瞳孔因震惊和狂喜剧烈收缩——看见周晴晴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脸上还沾着药渍,手里拿着纱布卷,旁边是同样一脸错愕的周卫国。
时间仿佛静止。徐虎怔怔看着她,眼神从极致绝望,到难以置信恍惚,再到失而复得巨大狂喜与虚脱。然后,在一众战士动容目光中,他完全忘记所有纪律和克制,大步上前,用一种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的力道,紧紧将她拥入怀中!这个拥抱短暂却用尽全身力气,充满了劫后余生战栗。
强大理智让他很快松开手,迅速后退两步,低着头,不敢再看她眼睛。只有那双依旧剧烈颤抖、鲜血淋漓的手,和微微泛红湿润的眼圈,泄露了他内心刚刚经历过的惊涛骇浪。
“我…我听说这边房子塌了……以为…以为你可能在屋里……”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
周晴晴看着他那双为了寻找自己而变得血肉模糊的手,眼中瞬间涌上心疼水光。她上前一步,不顾周围目光,轻轻抓起他受伤的手,声音温柔坚定:“别管这些了!什么都别说!你的手需要立刻处理!马上跟我去医院!”
这个笨男人,傻子!明明心里在乎她要命,却总是拼命克制。在她来的那个时代,这样深沉、纯粹、愿意以命相护的好男人,几乎绝迹。她心里又酸又软又痛。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通讯兵飞身下马,气喘吁吁敬礼:“报告!总部急电,命周晴晴同志立即前往总部报到,有紧急任务!刻不容缓!”
刚刚缓和气氛瞬间再次紧绷。周晴晴看了眼徐虎,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句沉重简短:“保重。等我回来。”
她毅然转身离去,步伐坚定。人群中,杨大力目睹这一切,刚刚他虽然同样着急,却抱有侥幸心理,觉得晴晴应该不会在屋里,并且他知道自己更不可能像徐虎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奋不顾身。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
————总部破译————
总部译电室内,气氛凝重。周晴晴面对一叠由怪异符号组成的密码文件,眉头紧锁,全神贯注。
“这是日军刚刚启用的‘樱花’最新密码系统,结构复杂,我们之前手段全部失效。”总部首长面色凝重,“周同志,你在德国学习过先进密码学技术。这个艰巨任务,组织上交给你了!”
周晴晴深吸一口气,感受到沉甸甸责任,郑重点头:“请首长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争取早日破译!”她立即投入废寝忘食的工作中。
三天三夜,她几乎不吃不睡,桌面地上堆满写满演算符号的纸张。这些在当下看来极其复杂的密码,在她来自未来、见识过更精密加密技术的灵魂看来,并非铜墙铁壁。她努力回忆现代密码学底层逻辑和解密思路,试图找到规律性破绽。
当她大脑高速运转到极致,灵感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终于成功破译出第一组完整情报电文时,巨大成就感和激动让她瞬间从椅子上弹起!“成功了!”她低呼一声。然而,连日高度精神紧张、体力透支和营养不良,让她眼前一黑,一阵强烈眩晕袭来,脚下一个踉跄被门槛绊倒,重重摔在地上,脚踝传来尖锐剧痛。
“周同志!您没事吧?”门口卫兵听到动静,冲进来搀扶。
周晴晴摆摆手,忍着脚踝钻心疼痛,苍白脸上带着兴奋红晕,急切地说:“没事!快,扶我起来,我必须立刻向首长汇报!密码核心规律找到了!已经破译出关键情报!”
她强撑站起来,咬紧牙关,额头上沁出冷汗,一瘸一拐却步伐坚定地坚持走向首长办公室。等将完整破译结果汇报完毕后,精神紧绷的弦一松懈,她才感觉到脚踝钻心刺骨的疼痛,低头一看,脚踝已经肿得老高,皮肤发亮,呈青紫色。
“周晴晴同志,你立了大功!挽救了无数同志生命!”首长看着破译结果,脸上露出欣慰振奋神色,但随即注意到她异常肿胀的脚踝,立即叫来军医紧急处理,同时接通通往虎头山的专线电话。
“周团长,立刻派人来总部接你妹妹周晴晴同志回去!她脚受了重伤,需要静养!”
两三个小时后,门外传来熟悉急切、带着一路风尘的嗓音。
“报告!虎头山独立团徐虎,奉命前来接周晴晴同志回根据地!”
周晴晴抬头,看见那个熟悉高大身影站在门口,逆着光,身上带着山间凉气,额上挂着汗珠,目光第一时间焦灼地落在她肿起的脚踝上。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接,担忧、思念、关切、责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柔情,在空气中无声交汇,两人都不自觉地迅速移开视线,耳根微红,心跳都漏了几拍。
“怎么是你来了?”她轻声问,心里却有一丝隐秘欢喜与安定。
“是我向团长主动请缨。”徐虎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咱们晴晴就是这么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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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无声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