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调查录 第37章 疑问

柯尔特悄然睁开双眼，头顶明亮的照明令他微微眯着眼睛，身体沉重地从床上起身。

“醒了？现在已经过晚上十一点。饿了吧，先吃点东西。”

一听到他那边的动静，桌边的人停下正摆弄桌台上的仪器设备的双手。表情随和地从椅子上起身，缓步走向柯尔特床边，并端起床柜面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粥。

“我在哪？不对，你怎么会在这？”

柯尔特一认出那人，立马换上一次扑克脸，语气冷淡地说。

“你这态度也未免太伤人了吧，枉费我费劲心思把你从‘禁闭室’里赎出来。”

对方一上来就油腔滑调，一见柯尔特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又连忙到解释道：“你现在在调查局配备给‘潜伏者’的套间里，可以说是很安全的地方。”

“话虽如此，但这里其实是你的房间吧。把我带到你的房间究竟想干什么？”

柯尔特语气不冷不热地问。

潜伏者握着汤勺搅拌粥的手停顿了一秒，半响，他轻笑道：“只是为了确保后辈的安全而已，我怎么说也算是你的前辈。”

说完对方用汤勺勺起一口香气四溢的白粥，轻轻吹凉后递到柯尔特嘴边，“张嘴。”

柯尔特极度无语地用略带嫌弃的目光看着身旁的人，直接张口、一口吞下口感细滑、温度适中的粥。

整体而言还算不错，腹中的饥饿感缓解了不少。

“所以你带我来这是为了让我陪你玩过家家？”

柯尔特边品尝着热食，嘴里含糊不清地说。

“我有那么无聊吗？”

潜伏者虚情假意地笑了笑。

“有。”

柯尔特轻点了点头，秒回道。

“也没什么，我就是突然想挫败一下在我们眼皮底下猖狂的‘老鼠’的嚣张气焰，所以选择暂时留下充当一个类似幕后‘协助者’的角色。”

潜伏者眼底流出不可言喻的冰冷无情。

不打算优先执行自己的首要任务，反而选择对其他调查官主要负责的案件出手干涉。

意料之外，但却在情理之中，是这位潜伏者的作风。

“所以这次又是什么勾起了你亲自参与案件的兴致？”

柯尔特夺过对方手中的碗和汤勺，开始埋头大口大口地吃着自己迟来的晚餐。

“从以前开始就令我十分在意，而我却完全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那人仔细思考了一下，表情深沉地道出一个让人一头雾水，不能称作是回答的回答。

柯尔特听完就基本明确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继而转变话题，问：“你这一次又设下了什么局？”

“无需设置任何错综复杂的棋局，只要放出消息让那群沉浸在胜利喜悦中、自以为无所不能的‘老鼠们’主动上钩即可。”

潜伏者脸上露出一个势在必得又危险的笑容。

“哦，你已经安排好一切了？”

柯尔特又勺起一口余温尚存的白粥，神情慵懒地随口问。

“嗯，大概再过一到两个小时就能初见成效，只需待在房间耐心等待。”

“无聊。”

“你不想知道目前几起案件的调查进展吗？”

潜伏者换了换坐姿，眼神颇有深意地看向柯尔特。

柯尔特被他那样深沉又蛊惑的眼神盯的内心有点发毛，回避他的视线说道：“没兴趣，我唯一想知道的只有——为什么我的指纹会附着在现场爆裂物的残骸上。”

“答案无非是为昨天调查局内部资料的外泄作后续时间的延伸准备，以此极大动摇调查局内部那群逐渐开始质疑调查局调查制度的‘背叛者’们的信念。毕竟，‘意识’这种抽象的概念虽说不是一天两天就可塑造成型，但如果在‘意识’生根发芽的阶段直接给他们猛烈地一击，就会让他们在已有的观念中再加深一层，到时就极易演变为‘内部叛徒’众生的局面。”

潜伏者不屑一顾地做出推论。

“哦，有没有一种可能现在已经是这样的局面了？”

柯尔特吞咽下最后一口香滑的粥，把手中的餐具放到一边，用手背抹抹嘴角。

但柯尔特注意到他在说出这句话时，那人的目光一直意味不明地放在他身上，满脸莫名其妙地问：“怎么？调查局内部多数不都是这样认为的吗？”

只见对方不知突然哪根筋不对，猛然扑了过来，一把把柯尔特摁在床头。

柯尔特立马收敛起所有表情，眼神警惕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危险‘潜伏者’。

面前的人将脸不断凑过来，那双凌冽的眼睛宛如无底深渊一般潜藏着不可预测的危险。

柯尔特不禁撇开视线，假使他继续凝视，唯恐会被一同拖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而且因为柯尔特一向擅长借由人的眼神和语气洞悉他人的心理活动，所以他更加确定自己恐怕触碰到了对方的‘底线’。

两人彼此沉默无言许久，面前的潜伏者伸手捧起他的脸，温热的气息伴随着对方清冷的声音从极近的距离扑面袭来，“很遗憾，在我找到明确的答案之前，绝不会让任何人如愿的。”

潜伏者地眼底倒映出柯尔特那张苍白又带点无措的精致脸蛋，然后默默地收回手。

没错，在我弄清楚缘由之前，可不会让其他人捷足先登。

他稍微拉远与柯尔特的距离，微微转过身。

不过一秒，潜伏者又变回平日随意的神情，说道：“这个话题再多说下去也无结果，还是先讨论一下在今天正午发生的新爆炸案。”

柯尔特对这个潜伏者伪装的深度心知肚明，现阶段的最优方案无疑是跳过先前的谈话，再顺着对方的话接着谈下去，他冷着脸问：“又在哪发生了爆炸？”

“这一次是他们作茧自缚，炸毁了自己唯一的退路。这么一来，眼下所有人都暂时被困在这个总人口近100万的巴洛德市。”

“哦，这真是意外的开展，我一时竟想不明白原因。”

“详细的调查情资料在这里，好好看一遍也许能有额外的收获。”

潜伏者从自己身上掏出柯尔特之前使用过的终端仪器，递到了柯尔特手中。

“呼，不想看。”

柯尔特嘴上埋怨，手上却立马开启终端，调出最新的案件情报资料查看。

“你不妨设身处地地思索一下：如果你是引爆炸弹的犯人，在自己和同伴初步行动大获全胜的前提下，又会在何种情况炸毁自己唯一的出路？”

潜伏者坐回到桌边原先的位置，手上动作利索地调出桌面上仪器的详细资料。

借着柯尔特查阅终端的空档，再次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浏览荧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情报。

“不知道、不清楚。要么是防止某些人前往，亦或是阻止某些人离开，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两种可能性。”

柯尔特话语间全无感情地做出推测，除此之外的其他原因，例如：为了挑衅调查案件的调查局人员之类的理由。

但他并不看好，毕竟他们造成的前几起案件就足以构成巨大的威慑和挑衅。而在前期行动并无差错的情况下，完全封锁退路，无异于自寻死路。

“这倒是十分有趣的猜想，但你觉得他们想妨碍和阻拦的是哪些人？”

潜伏者脸上带笑，眼神却毫无温度地直视着昨天夜间‘耀悦’爆炸案事件前后的现场详细调查，以及目击证词。

当时在场的证人们证词中高频率地出现了‘表演’、‘布偶表演’、‘一层大堂’等词汇，证人的多数证词是：‘耀悦’的即兴演出，有将近百余人都聚集到了‘耀悦’一层大堂观看。

但事后调查发现‘耀悦’内部负责人当晚并没有策划过所谓‘即兴演出’，所以‘演出’只是用来方便行动后脱身的幌子，是利用了‘犯人’绝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违禁物’走私的固定思维。

如此看来，那群人之中也有擅长操纵、控制人心的人在，没想到来巴洛德市区一趟却碰到了这么难缠又棘手的敌人，又要增添不少额外的工作负担了。

“我哪会知道？我说过我只是缇诺伊前辈的‘协助者’，我可没有把案件的内幕过度放在心上。”

柯尔特懈怠地耸耸肩膀，又稍微动了动因坐久而发麻的双腿。

“就算自己几小时前还被当成爆炸案的嫌疑犯之一。”

桌边的人像是嘲讽般轻蔑地冷笑道。

“反正迟早都会被澄清，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又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影响。”

柯尔特差不多浏览完终端上的全部调查资料，又轻轻打了个呵欠。

“不，这恰好才是问题所在。调查局数据库泄露的资料中肯定不单只有你一位调查官的身份信息，你也说过你只是一个‘协助者’，并非主要调查案件的少年调查官。他们如果是想阻挠调查局进一步调查案件，明明嫁祸给缇诺伊那个家伙效果反而更好。”

潜伏者态度淡然地说出另一个结果假设。

“听上去你似乎对缇诺伊前辈挺有意见的。”

柯尔特在一旁事不关己地调侃道。

“我和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无论是性格还是办案风格都完全合不来。依我来看，他就是一个死守规则、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且不懂变通的无趣破案工具而已。”

潜伏者毫不避讳地评价着与自己同一届的少年调查官。

“但缇诺伊前辈一直都是检验局风评极高的‘正向者’，从另一角度来看，有问题的反而是我们。”

柯尔特十分纯粹地揭穿现实。

“只可惜我从不会以他们制定的标准来评判某些人或事，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的眼中透露出一丝淡漠和疏离，仿佛他与其他人正隔着一段遥不可及的距离。

仅有这一次我姑且认同你的话。

柯尔特沉默不语地用平静的目光注视他，心里暗自认可道。

双方沉默了一会儿，柯尔特又伸了个懒腰问：“所以你想清楚原因了吗？敌人出于什么目的把我推出来？”

“暂时还没有头绪。”

那人很坦率地承认。

“哦，既然会有连你都没办法的案件。”

柯尔特不忘趁机挖苦他。

“当然，不管是案件还是人。但前提是没人刻意隐瞒关键的线索。”

潜伏者接着柯尔特的话进行暗指，他总能感觉到这一连串的案件中隐隐透露出不对劲，却又难以解释的地方。

柯尔特脑中突然闪现一个场景：他坐靠在床沿边，右手指尖夹着一封规定需要烧毁的‘违禁物’，正一脸冷笑着与面前浅露出冰冷眼神的少年对峙。

那是他第一次从那位少年的眼神中读取到这种阴暗的情绪，这或许才是那位少年刻意隐藏在那副温润如玉表象下的本性之一。

而且柯尔特与洛斯奇相处的时间越久，就越能感觉到他层层包裹的伪装，以及他烙印在骨子里的疏远和淡漠。

明明感觉他与自己十分相似，却又能察觉到彼此在其他方面有所不同。

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谁知道呢。”

柯尔特同样含糊其词。

潜伏者心里清楚，即使问下去也不会得出什么结果，于是把自己的注意集中到仪器显示的：上周沃索克镇查办沃贝斯·麦尔住处，实施‘调查令’详细资料。

他眼眸中倒映着数据，头也不抬地问：“柯尔特，你在上周查办沃贝斯·麦尔私藏违禁物那时，执行官塞里斯·贝克有跟你对接什么重要情报吗？”

“印象中并没有，就是按规定走个交接流程。”

柯尔特虚弱又散漫的声音远远传来。

“所以是塞里斯·贝克执行官最早发现了目标？”

“可能。”

“但本奇·休的举报又是怎么回事？不，应该说本奇·休是如何发现目标问题所在的。”

有本事走私与那个组织有关的违禁物，绝对有与其相应的非常严密的走私渠道。

但调查局后续调查却没能透过沃贝斯·麦尔这个人搜寻到任何与那个组织相关的有用线索，而且调查他的个人身份信息也基本是一纸空文、一无所获。

“据我所知，本奇·休是在我们上周抵达沃索克镇的第一天就跑来提供线索，说明他发现沃贝斯·麦尔在家中私藏了违禁物是在调查官抵达镇上之前。”

柯尔特缓缓复述当时的情况。

“这句话本身就有很大的问题。首先，普通民众普遍无法接触到违禁物，那么本奇·休是如何确定沃贝斯·麦尔私藏的东西就是‘违禁物’；其次，本奇·休最开始是怎么发现的。”

潜伏者立即从字里行间里找到疑点。

柯尔特有时不得不钦佩这位潜伏者出众的洞察力。

“不清楚。”

柯尔特轻摇了摇头，他当初会前往沃索克镇只是受高层派遣走个过场，实际上并没有在意任务以外的事。

潜伏者略有深意地笑道：“我们不妨暂且推翻先前知道的所有情报，重新作一个大胆的假设：有没有一种可能，有人早在所有人之前就已经知道沃贝斯·麦尔的走私勾当，然后出于某种原因选择把这件事告诉本奇·休，并用举报金怂恿他偷偷潜进沃贝斯·麦尔的家中调查，又正巧成功找到了赃物，截止目前算是第一阶段计划成功；”

“事后，那人便和相关调查局人员利用查办沃贝斯·麦尔一事里应外合，故意把调查官和执行官引到沃索克镇上。再趁着在调查局查办沃贝斯·麦尔的间隙，趁机把本奇·休给推到明面上。这么一来，一出简单的‘借刀杀人’戏码就这样完美地骗过了受害者、镇上居民以及所有调查人员的眼睛。”

柯尔特神情复杂地望着面带笑意，作出如此大胆假设的潜伏者，感觉自己会被不知不觉地带入对方的猜测之中。

“按照你的假设，仿佛在说塞里斯·贝克以及包括我在内的其他前往过沃索克镇的调查人员，全都有叛变的嫌疑。”

柯尔特仅用几秒便缓和过来，嗤笑着直视他说道。

“有趣又合理的假设不是吗？如此一想，塞里斯·贝克身为执行官身份会被人发现，并被人抹除掉的理由也就解释的通了。以我的假设为前提，得出的结论就是：不论是塞里斯·贝克，还是沃贝斯·麦尔皆被当成‘待毁之棋’，然后借由他人的手被‘销毁’。

对方反而更加兴奋地笑着补充假设之下的结论，眼眸间充斥着难以言喻的危险。

“毫无根据的假设不足以支撑任何事实。”

柯尔特身为少年调查官接触过大大小小、错综复杂的案件谜团。对于他们而言，‘证据’永远是定夺真相的唯一标准。

但是，天生敏锐的直觉却令柯尔特不由自主地深入思索对方的假设。

最后，柯尔特抑制不住疑惑，问：“你为什么会进行这样的假设推论？”

“谁知道呢？”

潜伏者反过来模仿柯尔特的语态含糊其次，“或许是因为我与制定出那些计划的人是不可多见的‘同类’。”

“切，但你别忘了案件的出发点，也就是动机。他们为何要大张旗鼓地把调查官和执行官引到沃索克镇，然后再时隔一个星期控制菲娅·普希斯犯下那几起命案。若是想铲除调查局人员，明明在我们第一次前往沃索克镇时就可以下手，根本不需要再画蛇添足地先后制造有计划性的杀人命案。”

柯尔特轻‘切’了一声，语气不太高兴。

潜伏者十分随性地换了换姿势，无奈地回复，“这也是我一直想不通的一点，沃索克镇从头到尾发生的案件就好像是幕后的人为了达成不为人知的目的，而刻意策划的一场无聊至极的‘演出’。”

那场演出聚集了‘舞台’上作为‘演员’的凶手、受害者和相关调查人员，策划演出的幕后人员则充当‘道具师’（为凶手准备犯案工具），‘灯光师’（指挥凶手的行动），以及‘导演’（聚集所有的演员和准备舞台），还有‘编剧’（撰写案件的剧本）。

但是还差一环节，一场完美的演出最不可或缺的‘观众’究竟是……

等等，若把这个假设与今日正午发生的爆炸案联系在一起，结果就是……

终于，事态的发展走向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潜伏者双手十指交扣，嘴角无法抑制地扬起。

久候多时，他又能感觉到对悬而未解案件的兴奋，可千万不要让他失望啊……

“你现在已经有眉目了？”

柯尔特敏锐地捕捉到对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随口一问。

“基于假设之下的推测，并无事实证据作为依据，按我们调查官的评定标准是——‘不该提出和过度考虑’。”

那人态度散漫地回答。

“你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实际上不管旁人的判定标准是什么或者旁人怎么说，你都只会坚定自己的推测吧，你从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柯尔特把手里的通讯器随手丢到床边，身体又舒舒服服地贴着柔软的床垫躺下。

“没想到你是这么看待我的，若是以前我可能会说‘没错’，但现在情况恐怕有所改变。”

潜伏者满载笑意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进柯尔特耳边。

柯尔特能清楚地听见对方的脚步声在自己身旁停下，但出于侧躺在床的姿势，他无法看见对方投向自己的微妙视线。

不过几秒，柯尔特左耳旁扬起一阵湿热的气流，是身边的人俯下身贴着他的左耳耳语道：“有关洛斯奇·克特尔这个人，你应该没有刻意瞒什么吧？”

柯尔特轻薄的眼皮不易察觉地颤了颤，用毫无起伏的声音回答：“我不太明白你说的‘刻意隐瞒’是什么意思，更何况我对周围的人从来不抱多余的兴致。”

“是吗？但我可能稍微对他有点兴致了。”

对方微微错开与柯尔特之间的距离，眼底间全无温度。

“你居然会对某一个人产生兴趣，罢了，反正都与我无关。”

柯尔特像一只小猫般身体蜷缩在暖和的被窝里，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语气虚弱地说道：“我先睡了，晚安。”

那人微微抿嘴，无言地望着床上疲惫入睡的少年调查官。

才刚清醒不到一个半小时又犯困，果然体质太过虚弱了，还是说是药的副作用。

他无声无息地靠近柯尔特，伸手为床上熟睡着发出平缓呼吸声的少年调查官掖好床单，用极轻的语调说道：“好好休息，麻烦事由我来解决。”

待身旁的人声音完全听不见，侧躺在床的少年才缓缓地半睁开闭拢的浅蓝色眼眸，小声地朝空空的房间呢喃道：“还是一如既往的自以为是，已经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