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调查录 第35章 夜谈

透过三层宽敞、明亮的房间窗户向外望去，巴洛德市街道肉眼可见地派遣了许多巡逻车和武装人员，镇守以及巡视主干道。

看调查局这一副兴师动众的样子，我能直接分析出几小时前那起针对巴洛德市的交接桥爆炸袭击对公众造成了多恶劣的影响。

这或许是巴洛德市近年来发生的为数不多的恐怖袭击之一，而我们却全然无法得知幕后策划这些袭击的主使是谁、目的何在。

“……只是一枚棋子，姓名不足挂齿……”

我的脑子不受控制地再度重现‘耀悦’遭受爆炸袭击时的场景。

猩红的火焰，翻滚的浓烟和萦绕在耳畔的惨叫声，以及用手/枪抵住自己后背的男人略带蛊惑的笑音。

棋子。洛尔卡斯。

我伸手勾起戴在颈间的项链，手指摩挲着光滑、残留着温度的吊坠，这几乎成为我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

曾几何时，养父神情严肃地将我带进他房间，袒露的部分真相现今犹如大雾散去般清明起来。

“……过去拥有的身份并不代表一切，即使无法完全摆脱血统与成长环境……未来皆取决于你的选择，原谅我们替你做出先前的决定，洛斯奇……”

我怎么可能会怨恨，又怎么有办法责怪你们。

父亲，如今的事态演变你或许早已预想到了吧，知道他们有朝一日会找到被你们保护起来的我。

但到时候我的选择又会是什么？

晚间7点整。

房间西侧古色古香的座钟准点发出浑厚的钟声。

我的房门被轻轻敲响，普西尔管家又换了一套正式的装束来告诉我晚餐准备好了，于是我谨慎地跟着普西尔先生来到了位于宅邸一楼大厅的用餐处。

“洛斯奇，房间还住的惯吗？有什么问题直接跟我和普西尔先生说就好。”

坐在主座位上的艾瑞斯一见到我，立即满脸关切地询问我有关房间的事。

“很不错的房间，我很喜欢。”

我急忙笑着点头道。

“那就好。实在抱歉，之前失态了。”

艾瑞斯愧疚地表达歉意。

他指的是我们刚来到这栋位于巴洛德市中心的宅邸后，艾瑞斯就心事重重地先回自己房间稍作休息，午餐也是让普西尔先生各自送到我们自己的房间。

事实上，虽然我早在不久之前就已经发现艾瑞斯的情绪不太对劲，但在那种情况下我也不太好多说什么，更何况还有普西尔先生陪同着我们。

“没关系，我完全不介意。”

我表情柔和地笑了笑。

人并非机器，感情复杂且多变。

过度追究，大多数时候只会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

“谢谢。对了，洛斯奇。晚饭后我想跟你一起梳理一下我们已掌握的现有情报，你有时间吗？”

艾瑞斯和蔼地询问我的意见。

“当然没问题。”

我不假思索地答应。

我早就想找时间与艾瑞斯再次一起讨论案件。

晚餐时间。

普西尔顺次把餐点端上餐桌，淡蓝色的餐布桌上逐渐规整摆放了主食、配菜、饮料以及餐后的水果点心。

我和艾瑞气氛融洽地享用着美食。

滋味鲜美、口感绝佳的西冷牛排令人回味无穷，餐后的水果派也入口即化，让人欲罢不能。

所谓幸福的滋味也能被形容为这一刻。

“很美味，普西尔先生的手艺简直没话说。”

我陶醉不已地赞叹道。

“我很高兴晚餐合洛斯奇少爷的口味，有什么忌口的请一定要告诉我。”

普西尔欣慰地笑了笑。

等到晚餐时间结束。

艾瑞斯动作高雅地轻轻用餐巾擦拭唇角，神态放松地说，“就在这里讨论案件吧，普西尔请准备一下。”

“遵命，艾瑞斯少爷。”

普西尔用餐车将桌面的空餐具收拾好，推着餐车离开。然后，不到两分钟再次折返回来，手中多了一个全新的通讯器和一台大约16寸带有荧幕的仪器设备。”

“洛斯奇少爷的通讯器已经拿到了，可以趁早熟悉一下用法。”

普西尔把通讯器递到我面前。

紧接着，他手法娴熟地操作着另一台结构精密、复杂的仪器。

“谢谢，普西尔先生。”

我摆弄着手里的通讯器，它不论款式还是外观都与艾瑞斯先前拿出来的别无二致，八成是同一制造者所做。

“洛斯奇，你以前有使用过通讯器的经验吗？”

艾瑞斯侧过脸问。

“放心，通讯器的使用方式以前有人教导过我。”

我信心满满地启动通讯器电源开关，照着过去的记忆与大体印象开始操作通讯器的其他基础功能。”

“嗯，不错。”

艾瑞斯在一边观察我操作的过程，确认我的操作准确无误，又随性地问，“通讯器的使用方法是你家人教导你的吗？”

“是的。”

我轻点头。

我还依稀记得第一次接触通讯器大约是在六年前，那天晚餐时间后父亲照例在这段时间把我单独叫到他的书房，然后递给我一个‘奇异’的东西。

东西一面光滑平整，一面粗糙不平，有点大、有点沉。

“……这叫做通讯器，是人发明、制造出来的产物，也是用来记录讯息的重要工具……”

我仍记得养父说这句话时脸上流露出的自豪表情，但随时转变为寞落，说道：“但无论何时都不能忘记，工具永远无法取代书本。”

当时我只是不知所云地顺应着父亲的话点头，表明自己记住了。

“……学习使用并驾驭它，有朝一日绝对能成为你行走世间的重要工具。”

养父轻揉了揉我的头发，慈爱的声音以及掌心的温度，我至今还记得。

父亲当初说过的话，现今也实现了。

我绝会合理地驾驭好这一工具，但是……

我的耳边又逐渐充斥着断断续续、毫无规律的杂音。

“……死者的遗物全都在这了……”

“……车内和遗体身上都找遍了，的确没有找到你所描述的通讯器……”

“……因剧烈撞击导致车身变形，车内严重渗水，也可能是被水流和水压冲出、沉到湖底了……”

“……死因是溺水，现场和车里都找不到第三人的痕迹，基本可以认定为意外事故……”

“……在恶劣的大雨天行驶，时常会有人因为轮胎打滑而发生意外，一时间恐怕难以接受，但这就是现实……”

闭嘴，这套说辞顶多可以糊弄一下毫不知情的外人，但绝对不可能瞒过我。

首先，父亲一直很重视他的私人通讯器，基本从不离身地小心保管；其次，父亲特别重视驾驶安全，开车时会时刻观察周边状况，从不超速行驶，也经常注意车子的保养。

但是又能如何？

即使知道真相十之**不是意外，自己又能做到什么？到头还不是什么都做不到。

我无法否认在收到那封迟来地‘信’后自己迫切逃离无名小镇的举动也有其中的原因存在，留在无名小镇的时间越长，我就越能感觉到足以让人窒息的挫败感和无能为力。

对不起，现在的我还无法为你们澄清真相，真的对不起……

“洛斯奇，要不今晚先休息吧？梳理案件详情可以等到明早再开始，我们的时间还很充裕。”

身旁的少年用极度关切的语态轻声询问我。

我这才缓过神来，飞快用手背抹掉眼角泛起的泪花，无声地反复做了几下深呼吸，抑制住负面情绪。

“不，我没事，现阶段我也想尽快了解案件。对不起，我们继续吧。”

“好。”

艾瑞斯体贴地顺应我的想法，将餐桌上的仪器荧幕调整至我们两人都能清晰可见的角度。

“普西尔先生把搜集到的信息整体大致过滤了一遍，切实有用的详细情报都在这了。”

我集中精力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荧幕的资料数据上，大脑光速搜寻关键信息。额外搜寻的情报与我们现阶段了解到的现状相差无几。

按照案件发生的时间先后顺序统合为以下：

昨天下午三点整，‘星月’剧院主演卡尔·凯布在演出开场途中身亡，死因是由于箭矢击穿心脏、当场死亡。唯一的致命伤位于心脏处，遗体并无其他外伤；

昨天晚上十点左右，‘耀悦’四层三位的执行官因人体自燃身亡，原因不详；

昨天晚上十点十分左右，‘耀悦’四层发生爆炸袭击，起爆物尚在调查。

“光是看这些情报，感觉并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

我坦露真实想法。

“嗯，前面的基本上都只是案件的陈述，现场调查资料是普西尔先生在后面单独整合、陈列出来。”

艾瑞斯也不否认地调转到后面的现场调查详情。

我大致仔细地查看一下，卡尔·凯布位于‘辉明’的房间并无人为入/侵的痕迹，里里外外只找到卡尔·凯布一人的指纹，并没有搜寻到违禁物。

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卡尔·凯布的暂住处毫无线索。

‘星月’剧院的现场则清楚地找到了作案工具，箭矢和弓弩两样物品上皆找不到指纹、来历暂且不明。舞台周围的道具布局并无异常，也没能找到可疑的痕迹。

‘耀悦’案件现场爆裂物是被安放在四层的几间服装店铺，起爆物来源不明，但在东侧商铺现场残留的爆/炸/物残骸中检测到细微的指纹痕迹。

服装店。

捕捉到这个关键词后，我顿时眼前一亮，感觉分散的线索终于被串联在一起。

“艾瑞斯，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卡尔·凯布有可能借由移送成批的服装来避人耳目地转移‘违禁物’，而‘耀悦’爆炸案的起爆点又位于四层的服装店，岂不是说明……”

“没错，这两起案件非常有可能是相互关联的，而案件的中心人物则是卡尔·凯布。”

艾瑞斯笃定地说道。

“这样一来，直接从卡尔·凯布身上调查应该会有所收获。”

我合理地提议。

“嗯，我已经让普西尔先生找人调查了，大概一天过后就会得出结果。”

艾瑞斯果然直觉明锐又形式果断地先人一步进行调查了，我再度暗自佩服。

“不过，有关调查官搜查‘违禁物’，以及调查局内部资料外泄的消息基本一片空白。现阶段能掌握到的只有搜查‘违禁物’的时间为昨日下午6点左右，而调查局资料库被入侵的时间为昨日下午3点左右。”

艾瑞斯神态冷凝地叙述。

“与‘星月’剧院的袭击时间基本一致，也就是说三起案件可能是有关联的。”

我思维逻辑清晰地得出如下结论。

“准确来说是四起，还有今日中午11点左右，唯一通往巴洛德市外的交接石桥被人为炸毁。”

艾瑞斯缜密地补充。

“若想掩人耳目地在人流量宏大的通道桥底安置炸弹一定会选在人流稀少的深夜时段，但这么一来，一旦引爆炸弹他们同样也会被困在巴洛德市。”

我深度思考并分析着。

“没错，他们会这么做的理由无非两种：第一，他们在巴洛德市有着十分隐蔽的藏匿地点，所以有自信不会被搜捕到；第二，炸毁唯一的出逃通道只是他们迫不得已启用的后备方案，为了扰乱调查局查案的方向，或者阻拦并将某人困在巴洛德市。

艾瑞斯转换为‘侦探’的口吻，眼神深邃地用右手比出‘1’和‘2’的手势。

而当艾瑞斯说出第二个猜测时，我的心脏犹如被人用利刃捅了一刀，心口泛起一阵刺痛的滋味。

“艾瑞斯，你有听说过‘洛尔卡斯’这个称呼吗？”

我鼓起勇气，但尾音还是有点颤抖。

“从未听闻，这个称呼有什么问题或来历吗？”

艾瑞斯态度平缓地问。

即使从语气听不出任何异常，但我也能观察到艾瑞斯的眼神隐隐流露出怀疑。

他在等我的回复。

如果是艾瑞斯一定能察觉到我会在这个时间点提及这个称呼，绝不仅仅是一时兴起所致。

“我在昨夜的梦境里突然听到了这个称呼，可能是受昨天案件的影响，所以反映到梦境的潜意识里。”

我直面身边的少年这般回答。

“近距离接触关乎生死的事件，的确会对一个人的精神造成极大的影响，甚至可能导致一部分沉睡的潜意识觉醒。如此一想，‘洛尔卡斯’这个称呼很大概率与你曾经的过往有关，你想再继续深入调查吗？”

艾瑞斯专注地听完我的话，说出自己的见解，之后礼貌地询问我的意见。

“我想。”

我毫不迟疑地肯定道。

“好，我会试着调查看看，不过能不能有成果还无法下结论。”

“嗯，多谢。”

我发自真心地答谢道，但内心尚有一丝愧疚残余。

对不起，我还不能道出所有真相，至少现在不能……

事后，我们又围绕着案件情报讨论了一阵，艾瑞斯把资料备份了一份并输入到我的通讯器里，并且提醒我他设定了资料的定时删除以防后期被人发现。

就这样晚餐后的案件初步讨论告一段落，我们皆回到各自的房间休息，放平心态等待第二天黎明的到来。

深夜，漆黑的夜空悬挂着残缺一角的月亮。残月在灰蒙蒙的云层间时隐时现，仿佛在昭示着发生在巴洛德市区的案件走势扑朔迷离。

宅邸四层东侧的主房。

房门被人轻轻地连续敲响了几下，但房间内的人依然双眸远远地望着房间正对大门、偌大地落地窗外，正沉默着一览巴洛德市繁华的街区中心。

即使夜已深，首都市区也同样灯火通明，并且时不时响起调查局警用车的鸣笛声。

主屋外的人敲了房门许久也没能等到房间里的人回应，暗自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放弃般地放缓动作、推门而入。

“艾瑞斯少爷，夜已深，您该上床休息了。”

普西尔语重心长地低声劝道。

“沃维纳怎么样了？”

艾瑞斯仍旧凝视着窗外的景致，没有回过头的打算。

“已经安顿好了，无须少爷担心。”

年长的管家先生再次给出令人安心的回答。

“我没有太担心，毕竟普西尔先生办事总是高效率又非常可靠，您做出的决定几乎不会出现任何的差错。”

艾瑞斯心底不甘又无奈地独自愤懑道。

“艾瑞斯少爷……我别无选择。就算再来一次，我也会做出相同的决定，您可以怨恨我。”

普西尔作为陪伴自家少爷长达几年之久的家人，他有着自身绝不可动摇的信念，哪怕事后要承担相应的沉重代价也在所不惜。

“太狡猾了……您明明心里清楚，我不可能怨恨您。”

艾瑞斯表情淡漠地轻轻咬住下唇，继而冰冷地质问道：“普西尔先生，你们又擅自对我注射了镇定剂，对吧？”

虽说普西尔有心理准备自家少爷会自行发现这件事，但是亲耳从少爷口中听到这般质问，心头瞬间涌上难以抑制的闭塞感，仿佛他对自家少爷过度逾距了。

“是的，艾瑞斯少爷。”

普西尔不多做解释地当面承认了。

“为什么？”

“艾瑞斯少爷，我能不回答吗？”

普西尔忠心耿耿地恳求道。

艾瑞斯微微侧过脸，湛蓝的双眸空洞无神、甚至可以说是黯淡无光地望着他，用极度细微且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说道：“昨夜我梦见曾经的场景了，又见到了‘那个人’。”

话一出口，普西尔顿时心如刀绞地用力攥紧垂落在双腿两侧的双手，掌心传来一阵阵持续的刺痛感。

这种宛如心脏被子弹贯穿的痛楚曾很长一段时间体现在几年前，他一开始将艾瑞斯少爷接回来的的时候。

那时的他日复一日、痛彻心扉地守护着内心空洞无比，极度缺乏安全感和自我认知的少爷。

就算自己如何竭尽全力地为少爷填补内心碎裂的空白部分，但当初的少爷仍犹如一个缺失自我意识的人偶一般，出于本能地进行‘认主’，无时无刻、心心念念在寻找着烙印在意识里的‘老师’。

也是从那时候起，普西尔便发誓绝对要不计代价地誓死保护、拯救被‘训练’摧残灵魂的少爷。

“艾瑞斯少爷，过去发生的事情皆以成为过往，过度介怀只怕会影响对现在以及未来的选择。”

普西尔神情忧愁、语重心长地说。

过度沉湎于过去的人无法掌握现在，更无法拥有未来。

“但是普西尔先生，这句话又何尝不能体现在你身上。”

普西尔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从自家少爷口中听到这句话，冷静几秒后，回答：“艾瑞斯少爷，我并没有被过去束缚，至今为止我一直在着眼于未来。”

“不。准确来说，您着眼的仅是我的未来。”

艾瑞斯从落地窗前的暗色皮革座椅上缓缓转过身，湛蓝的双眸凄婉地直视这位多年为自己默默付出的管家。

短短一瞬间，普西尔将艾瑞斯的眼神与那位‘故人’重叠在一起，无法言语的情绪顷刻间盘踞全身。

不愧是您的孩子，与您简直是一模一样。

在普西尔愣神的期间，艾瑞斯已经从座位上起身，站到了他的面前，仰头注视着他。

那双眼睛宛如能看透世间的一切真相，“不论是过去还是如今，您从未考虑过自己，没错吧。”

普西尔先生却释然地笑了笑，直面着眼前自己所效忠的少爷，庄重地单膝跪地、行礼道：“艾瑞斯少爷，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属于您，您是我存在的唯一意义，也是我活下去的理由。”

“您发誓会永远站在我这边，绝不会背叛我？”

“以此身性命起誓。”

清冷的月光穿透云层，映衬出艾瑞斯深邃又决然的湛蓝色双眸。

普西尔听见他甘愿效忠的主人用毫无起伏的淡漠嗓音说道：“普西尔先生，我想做一件事……”

他早已厌倦了躲躲藏藏，是时候该主动出击了……

“遵命，艾瑞斯少爷。”

普西尔自知无法违逆自家少爷此刻的命令，倒不如协助自家少爷完成其制定的行动计划。

我绝不会成为你们棋盘上被操纵的棋子。

接下来，就让我来主动出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