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被百叶窗切割成等宽的条纹,落在木地板上。许清子醒来时,听见厨房里传来研磨咖啡的声音和水流声。
她走到客厅,沈怀已经坐在餐桌旁。桌上摆着两个白瓷杯,咖啡的香气和晨雾一起,在阳光里缓慢旋转。他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亚麻衬衫,袖口随意挽起,正用刀叉分着刚煎好的鸡蛋。
“早。”他抬起头,眼睛里映着窗外特茹河的粼粼波光,“睡得好吗?我做了早餐。”
“嗯。”许清子在他对面坐下,端起咖啡。温度透过杯壁传来,恰到好处的烫。
她偷眼看沈怀,他神情平和如常,仿佛“瞭望塔”的比喻只是随口提起的天气。
“电车九点半经过路口,”他看了看墙上的老式挂钟,“我们可以慢慢吃,然后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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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路电车的车站是铁艺的候车亭,漆成明黄色,在晨光下鲜亮得像是刚从颜料管里挤出来的。已经有人在那里等待——提着菜篮的老妇人、背着相机的游客、几个穿校服的中学生。
电车远远驶来的声音很特别,是金属轨道摩擦的吱呀声混合着铃铛清脆的叮当。黄色的车身在窄巷里缓慢移动,像个彬彬有礼的庞然大物。
车厢里人不多。沈怀选了两个靠窗的座位,他们相对而坐。
座椅是木质的,磨得光滑,带着岁月温润的包浆。
电车开动了,起初很平稳,穿行在稍宽的街道上,两旁是淡黄、粉红、浅蓝的建筑,阳台上垂下的九重葛像幕帘,给小镇增加了神秘与活力。
“它会带我们穿过阿尔法玛最老的部分,有些街道,差点比车厢还窄。”沈怀说。
他说得没错。渐渐地,街道开始收缩。两侧建筑的外墙越来越近,近到可以看清瓷砖的裂纹、窗台上落着灰尘的空花盆、摆放好早餐的旧餐桌。
阳光被高耸的建筑切割,车厢里忽明忽暗。在某个转弯处,电车几乎是贴着墙滑过。许清子下意识地往车厢里边缩了缩。
“没事,”沈怀说,眼睛却看着窗外,“它每天都在这里走,知道怎么过去。”
他的目光专注地掠过一扇扇门——深蓝、钴蓝、天蓝、湖蓝……有的漆皮剥落,露出底下更深的底色;有的簇新发亮,像刚上过釉。
“每扇门的蓝都不一样,但都同样承载着岁月。”
他看向一扇门,漆成一种近似墨蓝的颜色,但在阳光直射的部分,又透出一点孔雀绿的偏光。
“这扇门像深海,又像傍晚时分的天空。”
许清子看去时,门已被电车甩在后面。
但她更在意的是他说话时的侧脸——专注,沉静,像是在阅读一首只有他看得懂的诗。
就在这一刻,一阵风毫无预兆地灌了进来——来自某条与之垂直的更窄的岔道。风很强劲,带着河水的湿气和不知哪家院子里柠檬树的清香。
许清子头上的遮阳帽被吹得向后仰去,系在下巴的丝绸绑带勒了一下,松开了。
她倒吸一口气,下意识伸手去抓。
另一只手比她更快。
沈怀几乎是本能地抬起右手——但在最后一瞬,他的动作有了一个极细微的调整。手心没有触碰到她的头发,而是悬停在帽檐上方一两厘米处,用手背和指关节稳稳抵住了即将飞走的遮阳帽。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在昏暗的光线中像精细雕刻的白色古希腊雕塑。
触碰只持续了不到一秒——或许只有零点七秒,电车便驶出了窄巷,重见天日。
他收回手,插回亚麻裤的口袋里。
“风很大,如果你不适应,可以把你那边的窗户关小一点,不过我喜欢这种风,自由。”他说,语气平静,目光已经转向窗外。
许清子愣了两秒,才慌乱地重新系好帽带。
她脸颊发烫,心跳得厉害。
刚才那一瞬间,她甚至感觉到了他手背皮肤传来的温度。
她低下头,假装整理裙摆。
电车又转过一个弯,阳光再次倾泻而入。沈怀忽然看向左侧,许清子也跟着看过去。
是一扇门,漆成一种近乎天真的亮蓝色,像孩子用蜡笔画出的天空。门楣上挂着一串小小的、已经风干的柠檬。
“像不像某个晴朗的早晨,你一推开窗,看见的第一种颜色?”
许清子看着那扇门,又看看沈怀。他笑的越来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忧郁而沉静的凝望。
她忽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不再藏起所有心绪的沈怀。
他不是在描述颜色,他是在描述感受。他把每一扇门的蓝,都翻译成一种情绪,一个瞬间,一段记忆。
“那……你最喜欢哪一种蓝?”她问。
沈怀没有立刻回答。电车正经过一个稍宽的路口,车速慢了下来。他望着窗外流动的街景,眼神悠远。
“每种蓝都有自己独特的美,人也一样。喜欢颜色,本质上是喜欢它带来的感觉。我喜欢的蓝……”他慢慢地说,“可能不存在于任何一扇门上。”
“嗯?”
“它应该是在某个黄昏,光线即将消失的时候,天空和海水交界处的那条线。你看得到它,但永远无法抵达。它在那里,又在下一刻就消失了。”他收回目光,转向她,“在我眼里,最美的颜色,往往是正在消逝的颜色。就像古诗里说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或许,转瞬即逝是夕阳最美的意象。某种程度上,人生的美也在于此。”
许清子似懂非懂。但她记住了他的话,还有他说这话时,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某种东西——不是悲伤,是一种更复杂的、近乎温柔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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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车终点站在一个高处的广场。他们下车时,已是上午十点多。阳光热烈,把石板路晒得发白。
广场中央有个古老的水池,几个孩子在喂鸽子。边缘有家小小的咖啡馆,露天座位支着红白条纹的阳伞。
“休息一下?”沈怀提议。
他们选了角落一张桌子。沈怀点了杯手磨咖啡和一份水果拼盘,许清子要了橙汁。
等待的时候,许清子拿出那台老式胶卷相机。她透过取景器看着广场——飞翔的鸽群,水池的涟漪,远处教堂的尖顶。
“想拍什么?”沈怀问。
“不知道。”她放下相机,“总觉得……透过这个取景器看到的世界,和眼睛看到的,不太一样。”
“当然不一样。”沈怀拿起桌上的方糖夹,夹起一块方糖,却没有放进咖啡,“眼睛看到的是现在,是流动的。胶片记录的,是某个被选中的瞬间——你把它从时间的长河里捞出来,像捞起一片特定的落叶。”
他把方糖轻轻放在洁白的瓷碟边缘:“但这个选择本身,已经改变了它。你选择拍下这个角度,就意味着放弃了其他所有角度。你选择这个瞬间,就意味着其他瞬间永远消失了。”
方糖在碟子上投下小小的影子。许清子看着,忽然问:“那你呢?你用什么来选择要记住的瞬间?”
沈怀端起咖啡杯,没有立刻喝。热气氤氲起来,模糊了他半边脸。
“我不选择。”他说,“我让它们选择我。”
“什么意思?”
“有些瞬间,会自己留下来。像某些特别重的石头,沉在河底,时间冲不走。”他抿了一口咖啡,“你不需要刻意去记,它们就在那里。在很多年后突然浮上来——带着当时的温度,光线,甚至气味。”
他说话时,目光落在远处教堂的钟楼上。钟声恰好响起,一声,两声,缓慢而庄严,在广场上空回荡。
许清子也抬起头。阳光刺眼,她眯起眼睛。钟声像一圈圈荡开的涟漪,在空气里震颤,然后消散。
她忽然想起昨天圣卢西亚观景台上的对话。
“那昨天,”她问,“在观景台上的记忆……它会自己留下来吗?”
沈怀放下咖啡杯,陶瓷与木桌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响声。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要等很多年后,某个黄昏,你或许会突然闻到类似的风,或者看到类似的屋顶,然后才知道,那个下午,一直在。”
服务生送来水果。
他看向她:“昨天观景台上的日落,就是昨天观景台上的日落。它永远不会再来了。我们只能记忆。所有事物都在永无止息地运动着,交错着,没有真正的时间,也没有静止的永恒。”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但许清子听出了某种沉重的东西。
她忽然不想再问了。关于记忆,关于颜色,关于什么会留下来——这些问题太大了,大得让她害怕。
只有运动是永恒的,所以世间万物一边流逝,一边新生。
他们不会再有18岁,也不会再有青春。
许清子突然好遗憾,好难过,她为什么没有早点遇见沈怀,她想要在所有最美好的时候,都有他的身影。
她突然害怕死亡,害怕老去,因为她有了一个太在意的人。
学会爱,就只能接受越来越强烈的心跳与情感。
沈怀也没有再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广场上来往的人——游客举着手机拍照,老人坐在长椅上打盹,孩子追逐着鸽子跑过,笑声清脆如铃。
阳光在他们之间移动,从桌角爬到桌心,把咖啡杯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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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他们走进一家手工瓷砖店。
店面很小,深藏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推开门,风铃叮当,满墙满架的蓝色瓷砖像突然涌来的海浪,让人呼吸一滞。
每块瓷砖都不同。有繁复的几何花纹,有细腻的花鸟图案,有简单的海浪波纹。蓝色的深浅也千变万化——从近乎白的浅蓝,到深得发黑的靛蓝。
店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坐在工作台前,用极细的笔在一小块瓷砖上描画。见他们进来,他抬起头,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说了句“下午好”,又低下头继续创作。
沈怀在店里慢慢走着,低头读着那些瓷砖。
许清子跟在后面,被那些蓝色淹没。她忽然想起电车上的对话——关于不存在的蓝。
“你在找什么样的感觉?”她轻声问。
“给周教授的礼物,像河水流淌过手心。”沈怀微微一愣,停在了一排瓷砖前。这些瓷砖的图案很简单:一边是伸出的手,另一边是层层叠叠的水波纹。
他拿起一块,对着光看。阳光透过窗户,在瓷砖表面跳跃。
“他公寓的书房窗对着特茹河,”沈怀说,“但他很少真正去看。总是埋在一堆书稿里。”
老爷爷抬起头,推了推眼镜:“选好了?”
“嗯。”沈怀拿着那块瓷砖走过去,“请帮我包起来。要小心些。”
“送人?”
“嗯。送给一位长辈。”
老爷爷笑了,露出缺了一颗的牙齿。他接过瓷砖,用柔软的棉纸仔细包裹,再放进一个朴素的纸盒里。
“他会喜欢的,”老爷爷说,“这图案简单,但耐看。像河水,每天都在流,但每天都不一样。”
付钱的时候,沈怀从钱包里拿出纸币。老爷爷找零,指甲缝里还留着蓝色的颜料痕迹。
走出店门,阳光刺眼。沈怀把纸盒小心地放进帆布包里,调整了位置,确保不会碰撞。
“周教授和你妈妈很熟吗?”许清子问。
沈怀沉默了片刻,才说:“他们是大学同学。周教授是我妈妈的初恋。”
“然后呢?”
“然后……”沈怀顿了顿,“周教授为了研究来了葡萄牙,一待就是三十年。她留在国内,过着别人期待的生活。我和周教授都喜欢写信,于是一直保持着联络。我从周教授那里学的东西,比父亲教我的多得多。”
他说得很简略,但许清子听出了故事的空隙——那些没被说出的部分,或许才是最重要的。
他们沿着小巷往回走。午
“他们还会见面吗?”许清子忍不住问。
“每年周教授回国一次,我妈妈会去接机。”沈怀说,“一起吃顿饭,聊聊学术,聊聊葡萄牙。然后周教授又飞回来。”
“就这样?”
“就这样。”沈怀的声音很平静,“有些关系……不需要更多了。知道对方在某个地方,好好地活着,就够了。”
这大概就是那种“瞭望塔”式的关系——可以远远地看见,可以分享风景,但不能真正走进彼此的生活。
她忽然觉得很伤感。为周教授,为沈怀的妈妈,也为所有那些保持着恰距离的关系。
“但你不觉得……可惜吗?”她问,“如果明明可以更近一些?”
沈怀停下脚步。他们正站在一个小广场的边缘,中央的喷泉水声淙淙。
“许清子同学,”他没有看她,“不是所有靠近都是好的。有时候,保持距离才是对彼此最大的温柔。”
他的眼睛在阳光下是清澈的黑色,像深潭,映不出底。
“有些东西,太近了会碎。就像这些瓷砖,要小心翼翼地包裹,才能完好地带给想给的人。”
他说完,慢慢往前走。
许清子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浅蓝色的衬衫在阳光下发着柔和的光,肩膀的线条清瘦却挺拔。
她很想问他:那你呢?那我们呢?
但她没有问出口。
有些问题,问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打破了某种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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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公寓时,已是傍晚。夕阳把特茹河染成一片熔金,对岸的建筑物轮廓在逆光中变成黑色的剪影。
沈怀把给周教授的礼物放在书架上,和其他书摆在一起。
然后他们决定外出觅食,不提前做功课,只是凭着感觉,选择了路边一家小小餐厅。
他们选了一个风很舒适的地方坐了下来。
“沈怀。”她开口。
“嗯?”
“今天……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在电车上……帮我按住帽子。”
沈怀翻看菜单的动作顿了顿。很细微的停顿,几乎察觉不到。
“不客气。”他说,声音平静,“只是顺手。”
只是顺手。许清子在心里重复这个词。是的,只是顺手。就像帮同学捡起掉落的笔,就像为老人推开沉重的门——只是顺手做的,正确的事。
没有特别的意义。
他们的菜还没有上,但是四周早已飘满了独属于海边小镇的食物香味,有些咸,但很好闻。
许清子想,或许这就是他说的“让瞬间选择自己”。这个夜晚,这块小小的餐桌,这片灯光,这些食物的味道——它们会自己沉下去,成为河底那些不会被冲走的石头。
在很多年后的某个夜晚,当她闻到类似的味道,或者看到类似的灯光时,这个瞬间会自己浮上来。
带着今天的温度。
她偷偷看了一眼沈怀。他正用吸管搅动高脚杯里的柠檬水。
然后他抬起头,发现她在看他,微微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淡,像水面的涟漪,很快就散了。
但许清子记住了。记住了那个笑容,记住了这一刻心里涌起的、柔软而酸涩的感觉。
“对了,还没有问过,你喝酒吗?”沈怀打破了沉默。
“啊……我没喝过,我记得初中在超市买东西送了一罐菠萝啤,我喝了之后就晕晕的,就再也没喝过酒。”
“我也是,”沈怀笑了,“但是我想尝试一下,或许我们明天可以去逛逛酒吧?”
“但我们都是第一次的话……”许清子有些顾虑。
“总是会有第一次的,这次旅行本身也是第一次。我想趁着这次机会,多体验之前没有的生活。”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没有不去的理由。”许清子说。
“那多谢你了,许清子同学。”他勾起一边嘴角,露出一个温暖的笑。
许清子发现,他礼貌性微笑的时候,脸会上扬,一边的嘴角会习惯性的翘高一点,而他真心高兴的时候,反而会把头低下去,像是不想让人发现,但是嘴角的弧度更高,嘴角也是平齐的。
或许不是虚伪,而是一种疲惫与倦怠,让他难以产生热烈的感情。
他太平静,没有悲伤,自然没有相应的快乐。
为什么?她不禁想。
她想了解他,不只是和他一起旅行。她想倾听他的心声,想知道他所有在乎的往事,想知道他的忧郁与疲惫从何而来,想知道完美的沈怀背后真实的自己。
爱是喜欢一个人的全部,没有完全地看见他,她如何像他说的那样确定她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