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后,里斯本的夜从敞开的阳台门透进来,带着特茹河潮湿的水汽和远处隐约的电车声。周教授的公寓里,满墙的书在灯光下泛着陈旧纸张特有的柔和光泽。
沈怀收拾完厨房,擦干净手,从书架前走过。指尖轻轻拂过一排书脊。
“想看书吗?”他回过头问许清子。
许清子正坐在沙发角落,膝上摊着笔记本。
“好。”她点头,其实心思并不在书上。
沈怀看出她的状态,没有再说话,而是选了一本厚重的硬壳书走回来,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那是一本葡萄牙建筑史,书页边缘有细密的笔记,字迹工整秀逸——是周教授的笔迹。沈怀翻开书时很小心,仿佛那些纸张是易碎的蝶翼。
客厅里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像是从另一个时空飘来的教堂钟声。许清子看着自己膝上的纸页想着心事。
她有很多想问的。关于那个在琴房告白的女孩,关于他拒绝时说的话,关于为什么记得她看天空的下午。问题在喉咙里堆积,像卡住的羽毛,痒而难耐。
“沈怀。”她终于开口,声音在安静中显得突兀。
沈怀从书页间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着她,等待下文。
“其实我早就知道琴房那个人是你,因为……我曾经听到有个女生向你告白。”许清子捏紧了手中的笔,继续说下去,“我听说有男生因为被她拒绝恼羞成怒,用软件散布她的虚假照片造谣她是个不好的女孩。后来是你让他们删除所有东西亲自道歉然后退学……”
说出口的瞬间,她就后悔了。
但她不能不说,那些疑虑堵在她的心口、喉咙与大脑,让她无法忽视。
她想得到答案。
沈怀没有立刻回答。他合上书,修长的手指按在封面上,动作很轻。灯光从他头顶洒下,在他眼睫下方投出小片阴影。
“很正常,”沈怀说,声音依旧平稳,“尽管我特意叮嘱他们不要告诉别人是我做的,但当时这件事还是传开了,我知道。”
许清子的心沉了一下。
“那你……”她声音更轻了,“为什么拒绝?”
沈怀沉默了片刻。他转过头,看向敞开的阳台门外深蓝色的夜空。
“因为我不喜欢她,或者说,我当时无法喜欢任何人。我对爱的要求太苛刻了,在我生命的尽头我依然认为我爱着一个人,我才会承认我爱她。她感激我,但那不是喜欢。至少,不全是。”
“你怎么知道不是?”
沈怀转回头看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很静,静得像深夜的湖面,映不出任何涟漪。
“当你站在别人需要的位置上,很容易被误会成特别的人。”他缓缓说,每个字都斟酌过,“我帮她澄清谣言,让那些造谣者退学,是因为那是对的,不是因为她是谁。但她把这件事当成了某种特别的对待。”他顿了顿,“我不希望任何人,因为我在某个时刻做了正确的事,就误会那是特别的情感。”
许清子怔住了。她忽然想起自己——想起那些因为他一句“作文写得不错”就雀跃的瞬间,想起因为他在广播站走廊的问候而心跳加速的午后,想起此刻坐在这里、追问着另一个女生故事的心情。
她是不是也在误会?误会这段旅程是特别的,误会他的温和是特别的,误会那些偶尔流露的生动是特别的?
“所以……”她声音有些干涩,“你对所有人都这样?”
沈怀微微垂了眼,目光透过书封的烫金标题。
“我尽量对所有人都保持尊重和礼貌。”他说得很慢,像是在挑选最准确的词,“但每个人都是不同的,相处的方式自然也会不同。”
这个回答很狡猾——既没有承认特别,也没有否认特别。它像一团柔软的雾,轻轻包裹住问题的锋芒,让它无处着力。
“那她……后来怎么样了?”她换了个问法。
沈怀摇摇头:“不知道。但我希望她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不被那些事困住。”
他说这话时,语气里有种真诚的祝愿。许清子心口那点莫名的郁结忽然松动了些。
“许清子同学,”沈怀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我希望你因为爱而爱,而不是因为寂寞而爱。”
“我们每个人都需要爱,只有你真正学会爱自己,给自己充足的爱,才不用借助别人的感情填补内心的空虚。到那时,你自然会分辨自己的爱。
爱是很难很难的。很难长久,很难真诚,很难爱一个人的全部。只有做到所有这些,才是爱。”
“嗯,”她轻声回应。
沈怀重新翻开书,目光落在纸页上,但许清子觉得他并没有在看——他的眼神是散的,焦点在很远的地方。
“那爱这么难,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究竟怎么定义呢?”许清子轻叹一声。
“高中时,我常常觉得,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像这些建筑。”沈怀回答着又像自言自语。
“有些关系是教堂,”沈怀的手指抚摸过书页上的哥特式教堂插图,“宏伟,庄严,有既定的仪式和规则。你知道什么时候该进去,什么时候该出来,什么时候该跪下,什么时候该站起来。”
“有些是民居,”他翻到一页,那页画着一幅朴素的老房子,“简单,实用,遮风挡雨。可能不华丽,但踏实。”
“还有些,像是海边的瞭望塔。你可以在里面看很远的风景,看海,看天,看往来的船。但你不能一直住在里面——它太高,太孤独,风太大的时候,站都站不稳。”
他说完,合上书。封面上的烫金字在灯光下反着微光。
“周教授说,人要知道自己适合住在什么样的建筑里。强行住进不适合的,对自己和建筑都是一种折磨。”沈怀还是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说着。
客厅里又安静下来。远处传来渡轮的汽笛声,悠长,寂寞,像某种大型动物的哀鸣。
许清子看着对面沙发上的沈怀。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灯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从额头到鼻梁,再到下颌,线条干净完美得像是最杰出的画家用最细的笔一笔画成。
她忽然很想问:那你觉得,你是什么建筑?我又是什么建筑?我们此刻共处的这个空间,又是什么建筑?
但她没有问。有些问题一旦问出口,答案可能会让那个问题本身失去意义。
“不早了。”沈怀睁开眼,看了眼墙上的老式挂钟,“明天要早起坐电车,去睡吧。”
走到自己卧室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回过头。
“许清子同学,”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温和,“祝你做个好梦。”
“晚安。”她轻声回应。
沈怀关上门。很轻的一声“咔嗒”,像某个句点。
许清子在沙发上又坐了一会儿。她翻开笔记本,看着自己写下的那些意象——河流,房屋,光影,琴声……
还有“家”。
最后,她在末尾加了一个词:
【瞭望塔】
然后她合上本子,走向自己的房间。经过沈怀紧闭的房门时,她停下来,侧耳倾听。
里面很安静。没有翻书声,没有脚步声,甚至没有呼吸声——隔着一道厚重的木门,什么也听不见。
她忽然想起他说的话:“不能一直住在里面——它太高,太孤独,风太大的时候,站都站不稳。”
许清子躺在床上很久都没睡着。窗外的路灯在百叶窗的缝隙间投进细长的光带,在天花板上缓慢移动。她听着远处露珠从树叶滚落的滴答声,想着那个在琴房告白的女生。
那个女生后来怎么样了?真的能如沈怀所说,过得很好吗?她放下了吗?还是像很多青春故事里写的那样,把那份经历收起来,压在箱底,在很多年后的某个深夜,忽然想起时,心口还是会轻轻一疼?
许清子不知道。她只知道,如果换作是自己,大概会需要很久才能放下。
但也许沈怀是对的。感激不是喜欢,站在需要的位置上也不代表特别。也许所有的心动,都只是一场美丽的误会——误会自己是特别的,误会对方是特别的,误会那个瞬间是特别的。
她翻了个身,脸埋在枕头里。那里有阳光晒过的、温暖干燥的味道。
在意识沉入睡眠的前一刻,她忽然想:如果这一切真的是误会,那她宁愿不要醒来。
就让她误会下去吧。误会这个夏天是特别的,误会这段旅程是特别的,误会对面房间里的那个人,对她有那么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不同于其他人的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