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望不到边的黑,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带着一股子阴冷的潮气钻进骨头缝里。唐甜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所及只有一片混沌,连自己的手指都看不清。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身体轻飘飘的,像团棉花,使不上半点力气。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檀香,混着潮湿的泥土气息,这味道……竟有几分熟悉,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奶奶的老屋。
“醒了?”一个苍老却透着暖意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这死寂的黑暗里格外清晰。
紧接着,一阵清脆的铃铛声由远及近,“叮铃——叮铃——”,像是挂在老屋屋檐下的那串铜铃,在风里轻轻摇晃。唐甜的心猛地一跳,循着声音望去。
一点幽绿色的光晕在黑暗中亮起,像夏夜里的萤火虫,晃晃悠悠地飘了过来。光晕渐渐扩大,映出一张布满皱纹却异常慈祥的脸——银白的发丝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斜襟衫,下摆绣着几朵蔫头耷脑的牵牛花,正是她记忆里奶奶最常穿的那件。
“奶奶?!”唐甜失声叫道,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巨大的震惊和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她这是死了吗?所以才见到了早已过世的奶奶?还是……这又是沈默寒精心设计的另一场戏?用全息投影?或者……她真的像小说里写的那样,穿越了?
提着那盏散发着幽幽绿光的灯笼,唐奶奶走近了些。灯笼的光晕终于照亮了唐甜所处的环境——一张雕花繁复的拔步床,床柱上还残留着斑驳的朱漆,四周挂着半旧的青纱帐幔,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木头和香烛混合的奇特气味。这场景,活脱脱是从古装剧里搬出来的。
“你个小丫头!”唐奶奶把灯笼往床头的矮几上一放,叉着腰,气鼓鼓地瞪着唐甜,眼圈却悄悄红了,“没事学人家寻死觅活的干啥?!奶奶我拼你这缕残魂,拼得老眼都快瞎了,好不容易才把你拼凑整齐,你这是存心要让我这白发人再送一次黑发人啊!”说着说着,老太太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声音里带着哭腔,又气又急。
“不是,奶奶……我……我没想……”唐甜鼻子一酸,眼泪也跟着涌了上来,她挣扎着想解释,声音哽咽得厉害。
“你什么你!”唐奶奶粗暴地打断她,抹了把眼泪,习惯性地四下张望,好像要找她那根用了大半辈子的鸡毛掸子,“是东坡肉不够香,还是西湖的荷花不好看?你看看这鬼地方,黑黢黢、冷飕飕的,连个太阳都没有,你是有多想不开,非得往这地方钻?!”
唐甜看着奶奶那副熟悉的、要找家伙揍人的架势,心里又酸又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闯了祸被奶奶追着满院子跑的时光。她连忙从那张拔步床上滚下来,也顾不上魂魄有没有实体,“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仿佛浸着寒气的青石板上,抱着奶奶的腿就开始认错:“奶奶,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错哪儿了?!”唐奶奶板着脸,努力维持着怒气,可颤抖的声音却出卖了她的心疼。
“我……我不该……还没准备好就来见您老人家……”唐甜的声音越来越小,像蚊子哼哼。她话音刚落,就见唐奶奶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铁青,比锅底还黑。
唐甜吓得一哆嗦,赶紧补救:“可是奶奶!这真的是意外!是意外啊!我也不想的!我跳下去救那个孩子,后来……后来沈默寒他……我甩开他,结果没站稳,就被水冲走了……”她急得语无伦次,眼泪吧嗒吧嗒地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唐奶奶看着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的怒气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消散了,只剩下满眼的心疼和无奈。她颤抖着伸出手,想摸摸唐甜的头,指尖却穿透了那虚影般的发丝。她收回手,声音低沉了下来:“唉……你这丫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这把老骨头,早就该去轮回了,还赖在这儿管你这些闲事做什么……”
“其实……其实也挺好的……”唐甜吸了吸鼻子,小声嘟囔了一句,带着点自暴自弃的意味,“这里……至少清静,没有那些糟心的人和事……”
“好什么好!”唐奶奶的耳朵尖得很,立刻又竖起了眉毛,声音拔高了几分,“这鬼地方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赶紧的,收拾收拾,奶奶这就送你回去!”
“回去?”唐甜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抗拒,“奶奶!人死不能复生啊!这是规矩!我……我都这样了,还怎么回去?”
“规矩?”唐奶奶哼了一声,脸上露出几分得意,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块巴掌大的黑色令牌,上面用朱砂画着看不懂的符文,“奶奶我托了十八层的关系,走了阎罗殿的后门,还就是能把你送回去!这令牌,可是我用攒了五十年的功德跟判官换的!”
“不要啊奶奶!”唐甜急了,一把抱住奶奶的腿,虽然抱住的只是一片虚无的冰凉,她还是用力地“箍”着,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你就忍心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去,面对沈默寒那个疯子,面对那些破事吗?我在人间活得好苦啊奶奶!你就让我留在这里陪着你吧!我给你捶背,给你讲人间的新鲜事,好不好?”
“那……要不……”唐奶奶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有些动摇,但很快又坚定起来,“不行!必须回去!做人再苦,也比做鬼强!你不会是一个人的,傻丫头,奶奶会一直看着你,陪着你,护着你的!”说着,她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躺着一块通体莹白、触手温润的玉如意,玉身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隐隐有流光闪过。
“这个你拿着,”唐奶奶把玉如意塞进唐甜手里,那玉如意一接触到她的魂魄,竟然泛起一层柔和的白光,暖融融的,驱散了些许阴寒,“这是奶奶当年出嫁时,你太奶奶给的,说是能辟邪保平安。你要是想奶奶了,就把它抱在怀里,睡梦里就能见到奶奶了。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好好活着,替奶奶,也替你自己,好好活这一遭。”
“奶奶~”唐甜捏着那块温润的玉如意,感受着上面残留的、属于奶奶的温暖气息,鼻子一酸,又想撒娇,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浓浓的鼻音。
唐奶奶却不为所动,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太多——不舍、心疼、期盼,还有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决。“走吧,时辰快到了,奶奶送你上去。”她提起那盏幽幽的灯笼,转身朝着黑暗深处走去。
唐甜默默跟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块玉如意,仿佛那是她在无边黑暗里唯一的依靠。四周依旧漆黑一片,只有奶奶手中那盏灯笼散发出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坑洼不平的石板路。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隐约传来水流奔腾的轰鸣声,还有嘈杂的人声。
转过一个弯,眼前的景象让唐甜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一个巨大的、旋转着的黑色漩涡横亘在黑暗之中,漩涡中心散发着幽暗的光芒,仿佛能吞噬一切。漩涡旁边,排着长长的队伍,男女老少,形态各异,有的神情麻木,有的低声啜泣,有的满脸不甘,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着,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一个个投入那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
唐奶奶走到队伍旁边一个穿着皂隶服、腰间挂着锁链的鬼差面前,低声说了几句,又递上那块黑色令牌。鬼差接过令牌看了看,又打量了唐甜几眼,这才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她们过去。
“去吧。”唐奶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唐甜,浑浊的老眼里满是不舍。她习惯性地抬起手,想像以前每次送她出门那样,拍拍她的肩膀,叮嘱几句,可手伸到一半,又缓缓放了下来,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把她的模样刻进灵魂里。
“奶奶……”唐甜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她哽咽着,“我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等着我……等着我以后来找你……”她说着,张开双臂就想像小时候那样扑进奶奶温暖的怀抱,却再一次穿身而过,只抱住了一片冰冷的空气和虚无。
唐奶奶看着她空抱的双臂,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又释然地笑了,她走到唐甜面前,伸出虚幻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虽然没有任何触感,但唐甜却仿佛感受到了那熟悉的、带着老茧的温暖。“傻丫头,说什么傻话,”唐奶奶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别急着来找奶奶,好好过完你这一生,要活得精彩,活得痛快,替奶奶把没看过的风景都看了,没吃过的美食都吃了。无论遇到什么难事,都要记得,奶奶在看着你呢,要照顾好自己,别委屈了自己,知道吗?”
“嗯!”唐甜用力点头,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我是说……托梦!奶奶,我会好好爱自己,您别担心,我一定……一定活得比谁都好!”
“好,好,奶奶信你。”唐奶奶欣慰地笑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无论经历什么,都要记得,奶奶的爱,永远都在。”
“时辰到了,快走吧!”旁边的鬼差不耐烦地催促道。
漩涡突然发出耀眼的金光,将周围的黑暗都驱散了几分。唐甜最后深深地看了奶奶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一步一回头,慢慢地、坚定地走向那金色的漩涡。
就在她的身影即将被金光完全吞噬的那一刻,唐奶奶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垮了下来,长长地、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她最怕的,就是这倔强的孙女宁死也不肯回去。做鬼……哪有做人好啊。她抬头望向那无边无际的黑暗虚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这天地间的魂魄,自诞生起便开始缓慢消散,百年光阴,便如风中残烛,终将归于虚无。唯有投身为人,方能历经红尘万丈,体味七情六欲,于这阴阳造化之中,锤炼无形之魂,若能坚守本心,悟得天地至理,或可延绵万载寿元,成为那护佑一方、与天地同寿的神祇……这条路太难,太险,可她的甜甜,值得拥有这万中无一的可能。她只盼着她的宝贝孙女,能平平安安,活出属于自己的精彩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