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间,一个原本没有生命的素白瓶,便被赋予了清寒、坚韧的魂魄。
林夏晚十分满意。
她虽然没有学过国画,但她能分辨出什么是美。
“好得很,莫爷爷,我那些瓷瓶现在还在加工,过几天我给您送来。”
说罢,也不等听莫老先生再纠结两块钱的事,直接声称有要紧的事要去办,带着画好的瓷瓶匆忙离开了。
沈自安大步追上她。
好巧不巧,这次从巷子里出来时,居然遇上了王瘸子。
他坐在轮椅上,身后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模样一般,但好歹算是白净,推着轮椅。
林夏晚认得她,王家的保姆,上一世她被迫嫁给王瘸子后,除了王瘸子每日的毒打,还要忍受观看王瘸子和保姆在一起卿卿我我的画面。
“站住!”
林夏晚原本打算当不认识,然而刚错身而过,王瘸子就突然叫住了她。
“你是林家那个二姑娘吧?”
林夏晚心里咯噔一下,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浑身紧绷。
沈自安瞥了她一眼,不动声色站到她前面。
那边王瘸子还在叫嚷,林夏晚只是失神了片刻,便决定不予理会,继续往前走自己的路,只留下王瘸子的叫骂声远远落在身后。
“能送我去县城汽车站吗?”
这个点,从镇上到云川县的固定时间班车早就没了,林夏晚只能再麻烦他。
沈自安答应了,林夏晚先请他在镇上的供销社吃了饭,两人才又上路。
从云川县到凤县,车程要三四个个小时。
林夏晚上了公共汽车,还在等人发车期间,沈自安隔着车窗玻璃,问:“你就这么一个人去凤县,人生地不熟的,就算知道广交会的领导和港城客商在那儿,要怎么找?”
“多跑多打听,总能打听到。”
沈自安还得守着摊,就没再跟她一起去,不过后来听工艺品厂的张师傅说,他们厂和港城的一位客商达成了合作,素胎山水画仿古瓷瓶,订了一百单。
而这次合作,自然是林夏晚促成的。
一个月以来,林夏晚为了瓷瓶的事来来回回跑,忙得脚不沾地,不仅把自己收来的那批货以五十元每个的单价卖了出去,净赚了一千六百多块钱,还给云川县工艺品厂促成了一笔或许能长期合作的生意。
毕竟她后续要上大学,这种事情没办法一直亲力亲为,不如介绍给冯厂长,做个顺水人情。
冯厂长这人确实实在,也没亏待林夏晚,承诺后续这位港城客商的每一笔生意,林夏晚都有提成。
此外,莫老先生也有了长期工作,给工厂画瓶子,从王家的杂物间搬到了县城的厂房家属院。
做完这一切,忙得晕头转向的林夏晚才终于能歇口气,到了镇上,估摸着录取通知书也该到了,便去了周老师家。
“这孩子,我跟你师母刚还念叨着你呢!”周老师连忙将她迎进来,徐师母拿着牛皮纸的信封来,“今儿早上刚收到,他大哥就给我们送过来了,我们都没敢拆封,就等着你什么时候过来。”
周老师大哥是镇邮局的,之前林夏晚拜托的就是这事。
她接过信封袋,心情倒是并没有想象中紧张,拆开信封,印着“录取通知书”的五个大字赫然在最上方。
周老师和许师母凑在林夏晚两边,紧张地一个字一个字小声念上面的内容。
“林夏晚同学,经审核批准,你已被我校(华清大学)对外贸易专业录取。请于一九八零年二月二十九日凭本通知书到校报到。”
“华清大学!真的是华清大学!”周老师几乎已经要喜极而泣。
“你看你激动的,晚晚本来就是考华清大学的料,意料之中的事!”许师母虽如此说,却也捂住了嘴。
林夏晚指尖轻柔地抚摸过录取通知书上油印的华清大学四个字,露出了一个微笑。
“对了!”许师母忽然想起什么,提醒林夏晚道:“他大哥说,你妈最近隔三差五就会往镇邮局跑,问有没有你的录取通知书。”
林夏晚眸光微沉,“我知道了。”
回到靠山屯。
正值傍晚。
林家厨房里,刘翠芳见她回来了,颇有几分没好气嘀咕道:“这天天往外跑,忙得跟陀螺似的,也没见赚回来多少钱……”
林夏晚一猜便知,刘翠芳这是迟迟没有等来录取通知书的消息,慈爱的假面终于伪装不下去了。
她只当没听到。
刘翠芳继续喋喋不休,“要我说,外面挣不到钱,就该回家来,帮着家里做些事也是好的,别学那个林如萍……”
林夏晚不解,“林如萍怎么了?”
她这些日子太忙,此刻听刘翠芳骤然提起,才忽然意识到一个事。
她和林如萍已经有一个月没见过面了。
“跑了。”刘翠芳唏嘘道:“就一个月前,她爹妈找不到人,挨家挨户打听,最后是村口你春申嫂子说,三号那天上午,大概十点多,看见她出村了,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林夏晚回忆了一下,她跟林如萍分别是在三号的清晨。
她一时间心情颇为复杂,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爹娘还在找吗?”
“找什么啊,这都一个月了,只当是养了个白眼狼,还能怎么办。”
林夏晚没说话。
与其留在靠山屯,被重男轻女的父母榨干吸血,倒不如跑出去,林夏晚挺意外林如萍能有这个勇气的。
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碰见。
林夏晚止住思绪,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娘,你这几天有去镇上邮局问过吗?有没有通知书来?”
刘翠芳当即没好气道:“没有,我都去过好几次了。”
林夏晚闻言,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
刘翠芳心里也烦,她比谁都更希望林夏晚能考上大学,能收到录取通知书,最好是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可谁知道,这个林夏晚,在学校考试成绩蛮好,一到高考考场上就成了软脚虾,关键时刻掉链子!
迟迟收不到录取通知书,刘翠芳不由担心,林夏晚不会发挥失常到一所大学也考不上吧?
后面一段时间,刘翠芳几乎是每隔两天就要去一次镇邮局,但无一例外得到的回答都是——没有林夏晚的录取通知书。
她越来越焦躁,在家里看林夏晚哪哪都不顺眼起来,甚至重新谋划起给她找婆家赚彩礼的事了。
直到一月中旬。
这天,刘翠芳如往常般并不抱什么希望地来到镇邮局,“同志,今天有我女儿的录取通知书吗?”
“林夏晚是吧?有的有的!刚到。”
刘翠芳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从邮递员手里接过信封时,她整个人都还是恍惚的,随后便是狂喜。
鬼鬼祟祟将录取通知书揣怀里带回家,直接进了林兰兰房间。
林兰兰肚子已经六个月大了,整日里都躺在床上闷闷不乐,见刘翠芳进来,笑容快咧到嘴后根了,她当即想到什么,连忙坐起了身子,“娘,是录取通知书到了吗?”
刘翠芳点头,从怀里拿出牛皮纸信封,“兰兰,娘大字不识几个,你快看看这是录取到哪个大学了?”
林兰兰一把从刘翠芳手中夺过信封撕开,拿出里面的录取通知书,看了一遍,最后视线定格在新城师范大学几个字上。
这是什么大学?她听都没听说过。
“林夏晚考的是什么破烂学校啊,还在新城,那么偏远落后的地方!”
刘翠芳听她念了一遍学校名字,却是眼前一亮,“兰兰,我听人家说,这师范学校免学费,而且出来就能直接当老师,当老师好啊,虽然新城偏远,但总归也比没大学上要好啊。”
林兰兰想了想,也是。
可她还是气不过,林夏晚怎么不能考个华清大学,那样她就能顶替她的名额去上华清大学了,那可是在帝都!
眼下却要发配边疆。
这落差大的不是一丁半点。
刘翠芳又安抚了她一阵,总算把林兰兰劝好了,母女俩又小声商量了到时候怎么偷偷把肚子里的孩子引产,怎么避开法院的监视偷跑出去……
许久,刘翠芳才从林兰兰房间出来,就看到了坐在堂屋里正要打开电视的林夏晚。
做贼心虚的刘翠芳当即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林夏晚眼神诧异地扫向她,“刚回来,怎么了吗?”
刘翠芳咳嗽了几声,掩盖心虚,“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林夏晚叹了口气,“没办法,说到底咱们这边还是小县城,又是在北方,现在做生意都得到南方去才是。”
闻言,倒是启发刘翠芳了。
“二丫头,要我说,你之前能一个月赚到三百块钱,说明你还是有些经商天赋的,待在这小县城反倒耽误你了。”
林夏晚故作不解,“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翠芳心里骂了她一句蠢,面上却还得耐心点拨道:“你也可以到南边去啊。”
最好走得越远越好,一辈子都不要发现兰兰顶替了她去上大学。
林夏晚:“娘,我走了谁照顾你和爹啊?”
“我们两个身子骨硬朗着,不用你照顾,你去南方做生意,挣了大钱,爹娘才能跟着过好日子,在家里待着能有什么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