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普通通的周四,不太普通的夏至。
清晨6:20分,虞安娜提前十分钟到岗。戴上统一的黑色鸭舌帽和透明口罩,系上绣有品牌logo的纯色围裙,她开始把室外的桌椅从仓库里拉出来摆好,接着吃力地撑开巨大的遮阳伞。
因为工作日的每天傍晚虞安娜都要赶去给三个吒辅导作业,所以店长给她的排班几乎都是每天最早的一班,从六点半开店到下午两点半,一天干八个小时。
兼职店员不需要参与咖啡的制作,她每天的工作内容无外乎搞搞卫生,点单,打包外卖单,把餐品送到对应餐桌一类的杂事。
虞安娜有条不紊地打开店里店外的几块广告屏和展示柜灯,顺便打了个卡,又扭头去开了磨豆机和制冰机,泡了一桶消毒水,这才空下来去洗了手。
今天店里的货到得比平日早很多,和她同一班的蓝发小哥还没到店上班,虞安娜只好认命地把手上的水擦掉,打开店门哼哧哼哧地把几大箱货拖进仓库。
虞安娜刚把货物清点归置好,踩点上班的蓝发哥高远踏入店门:“早。”
她抽了抽嘴角:“早。”
两人配合着把咖啡机和制冰机清洁了一轮,虞安娜开始核对糕点,高远则默默开始做咖啡。
“有没有什么想喝的?”高远正在给自己做拿铁。
“现在不用,谢谢。”虞安娜自己其实不太喜欢喝咖啡,这导致她每天来了就是一言不发地干活,完全浪费了员工每天能享受一杯免费中杯饮品的福利。
“其实你不喝咖啡可以喝牛奶,乳糖不耐就选燕麦奶或者巴旦木奶。”高远悠闲地抿着手中满满的拿铁,“或者气泡水。”
虞安娜想了想,坚定道:“好的。”
高远还想说些什么,被她坚定得仿佛要去就义一样的眼神堵得顿了顿:“听说你是穗城医大毕业的?”
她点头:“你也是吗?”
“我就是从那儿退学的。”高远垂眸欣赏着自己的拉花,幽幽道。
她刚想说些什么表达自己对他的敬佩之情,属于外卖单的机械提示音就叽里呱啦地响起来。
“我靠。”高远字正腔圆道。
一旁的虞安娜半张着嘴,愣愣地看着机器呕吐出一条能够从桌面拖到地面再蔓延十万八千里的外卖单。
“我的天。”虞安娜低声道——她看见来自另一个平台的第二条外卖单子被吐出来。
两人面面相觑。
“先做这个送到办公楼的单,过会儿会有外卖员来取。”高远几口喝掉了剩下的拿铁,“一中这单过会儿再做,到时杨浅应该回来了。你帮我准备杯子,贴一下标签,要加冰夹柠檬片的先加上。”
“好。”虞安娜应道,随即把外卖用的杯子在桌面上排了一个方阵,一个一个贴上标签。
“我的妈呀!”杨浅一推开门就尖叫起来,“能有一百杯了吧!”
“别过来,站门口多叫一会儿。”
等杨浅终于从绝望中回过神来,洗过手戴好手套走到高远身旁帮忙时,得到了高远面无表情的吐槽。
“外卖员到了。”一旁正加着冰的虞安娜突然开口,“啊,还有客人。”
虞安娜不会做咖啡,于是麻溜地走到柜台前,给新来的客人点单。
忙活了一通,杨浅一脸麻木地指了指出餐台台面的一堆咖啡:“安娜,这些就麻烦你送去一中门口了,备注说了会有人在门口等咱。”
“好的。”虞安娜摘掉手套和口罩,捧着乖乖待在格子里的两托咖啡就往外走。
“过马路当心啊。”杨浅抬起头来,哪里还见得到她的身影。
“敬业。”一旁的高远评价道。
虞安娜捧着咖啡们到校门口的时候,身旁涌动着一团一团的学生。
因为太过积极,接到活儿就要马上干,导致她把手机忘在了柜台上,也忘了问到底是何方神圣来取——她能放在保安亭吗?
不过她担心客户找不见自己,并没有这么做,只是虔诚地捧着咖啡站在校门口的石墩子旁。
早晨上班的时候,虞安娜贪图方便,随手绑了个低马尾,可不知道是她的发量太多,还是今天的风力太劲,该死的脆弱发圈拢不住她的一头红毛,刚刚被一个赶路的学生蹭了一下,居然松开来,此刻正静静地躺在虞安娜身后不远处。
她两眼放光地盯着,生怕被谁踩到。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来这儿送外卖呢。”林禄存一脸悠哉地从她身后探出头来,还好心地拨开几乎糊了她满脸的长发,“你这一头毛怎么不绑起来?”
“你来得正好,”她着急道,“帮我把地上那个发圈捡起来。”
“这个吗?”林禄存弯下腰,衬衫的布料在他的腰背处绷得紧紧的,几乎能看见肌肉的纹路,“怎么不把东西放在地上?”
“别人要送进嘴里的东西,放地上多膈应。”虞安娜答。
“也不是连包装都要舔。”他不解道。
“你不懂。”她有些嫌弃这种对卫生没有任何追求的人类。
“行,我不懂。”林禄存笑了笑,很自然地把虞安娜的帽子摘掉,绕到她身后,“别动,给你绑头发。”
虞安娜没说话,也没有再动。
“小姐姐,不好意思!刚刚有些事耽搁了,久等啦。”学校里远远地跑出来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年轻女老师,“辛苦你啦!”
“没关系,应该的。”虞安娜朝她笑了笑,小心地把咖啡递到她手里。
“林校。”年轻老师注意到站在虞安娜身后,正给她绑头发的的林禄存的时候,显然吓了一跳,“林校早。”
“早。”林禄存朝她颔首,笑着问,“怎么样,我绑得还可以吧?”
年轻老师慌乱地点点头。
“别紧张,”林禄存一派从容地给虞安娜戴好帽子,轻松道,“年轻人喝点儿咖啡提神,很正常。”
虞安娜非常能够理解年轻老师在上班时间取外卖被领导抓包的心虚,朝她投去一个宽慰的浅笑。
林禄存见年轻老师迟迟不敢动,便开口说:“快回去吧,他们该等急了。”
“好,好,谢谢林校。”年轻老师局促地笑了笑,快步走了。
虞安娜扭头看着林禄存:“为什么老师这么怕你?我上次看虞杰森也有点怕你。”
“是吗。”林禄存微不可察地用手指捻了捻她的发尾,心不在焉地回应道。
“下午出不出去吃饭?”他问。
她摇了摇头:“还得坐地铁去补课呢。”
“每天这么奔波,累不累啊?”林禄存问。
虞安娜想了想:“还行。”
“晚上太累的话打电话给我,我开车去接你。”林禄存抬手摸摸她的后脑勺。
“没事,我能行。”虞安娜趁机掰过他的手腕,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我得走了,这个时候店里挺忙的。”
“多喝点水,吃饭的时候什么都吃点儿,别饿着自己,实在撑不住就给我打电话……”林禄存啰啰嗦嗦地嘱咐道。
虞安娜安静地站在原地听完他的话,重重点头,朝他挥手道:“再见。”
他笑起来:“去吧小蜜蜂。”
转身以后,虞安娜的表情渐渐黯淡下来。
她不是没有空和林禄存一起吃晚饭。
只是今天日子特殊——今天是夏至,是林禄存的冥诞。若他尚在人世,今天以后便能成为113岁高龄的老寿星了。
若他尚在场,他会儿女绕膝,子孙满堂,挂了满墙的功勋章昭示他不凡的过往,他会得到无数中华儿女的道贺,甚至有媒体前来报导他的寿辰,他的事迹会口耳相传,流芳百世,永垂不朽。
若他尚在场……
这是虞安娜单方面给林禄存过的第十一个冥寿。
她结束了当晚的作业辅导,转了一趟地铁,辗转四十分钟才回到家附近,进了小区楼下的蛋糕店,取走一个小四寸的水果蛋糕。
风尘仆仆地进了家门,第一件事仍旧是洗澡。
洗过澡,她换了一身得体的旗袍,在餐桌前落座,她的左手边是林禄存的笔记本,面前则是纤尘不染的信纸。
虞安娜俯下身,提笔在纸上写下了第一段话。
【林禄存:
见字如面。
我是23岁的虞安娜。祝你113岁生日快乐。这是我给你写的第十一封信。】
虞安娜给他写第一封信的时候,开头的称谓是“尊敬的林禄存先辈”,后来她删去了“先辈”二字,再后来,随着虞安娜对他的感情日久弥深,她悄悄地开始称呼他作“亲爱的林禄存”。
可是她在今年的春天又遇见了一个林禄存。
一个看得见、摸得着,实实在在的林禄存。
一个让她感到幸福的林禄存。
一个想让她好好活下去的林禄存。
很偶尔的时候,虞安娜会分不清她这两位朋友之间的不同。
1912年的林禄存,1992年的林禄存。
她很清楚,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大千世界中,名字相同的何止他们二人?他们俩的共同点,除了同样是中国人,拥有一模一样的姓名以外,怕是只有虞安娜了。
尽管只是这样,虞安娜还是胆怯了,退缩了,当她意识到现实生活中存在一个“林禄存”的时候,她再也不敢肆无忌惮地把自己荒唐的情愫铺陈于纸上。
白纸黑字,铁板钉钉。经年的感情一旦被旁人发觉,那虞安娜将如何在她的朋友面前自处?
哪怕事到如今,没有人在意虞安娜的感情。
哪怕事到如今,没有人知道这个生于民国的林禄存的存在。
在第一次翻看完笔记本以后,虞安娜便开始无数次地在网络上,书籍文献里,抗战英烈的档案馆中,甚至是穗城当地的林氏家族的族谱上搜寻“林禄存”这三个字,可是光阴荏苒,除了笔记本里的痕迹,林禄存的身影竟是无迹可寻,无据可考,就连可供后人凭吊的地方也未曾听闻。
若不是虞安娜偶然发现这个破旧的笔记本,若不是卖废品的老张头把笔记本给了她,若不是她翻开了笔记本,那么林禄存就很有可能会被彻底地湮灭在历史的尘烟之下,他的一生风华,也就随着历史的黄沙滚滚而去,了无踪迹。
她放下笔,把四张信纸整整齐齐地叠好,封入信封。
这是一生都无法寄出的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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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夏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