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安娜转头看见骑着小电驴的林禄存在她跟前探着头看她,嫌弃道:“能别这样说话吗?很油腻。”
“不油腻点儿你听不见啊。”他无所谓地乐起来,“都喊你几声了。”
“有吗。”她皱皱鼻子,站起身来。
他指了指她的牛仔短裙:“你这裙子方便坐后座吗?”
“方便,里面是裤子。”虞安娜说着就要掀起裙子展示给他看。
他眼疾手快地拨开她的手:“诶,行了,不用给我看,上来吧。”
林禄存正开着小电驴,她用手指戳戳他的背:“我们去哪儿?”
“先去我家那边,换了车再说。”他的声音隐入暮色中。
现在是黄昏,穗城将迎来十个小时的黑夜,被逐出家门的虞安娜此刻正坐在一辆荧光粉的没有靠背的小电驴后座,而小电驴行驶在在一条车水马龙、电瓶车泛滥且车道严重不足的路上,等待着漫长的红灯,耳边是聒噪的蝉鸣、汽车的喇叭声、司机和行人的骂街声、交警无奈的哨声和吼声……
这是虞安娜从前最讨厌的场景,可她今天很高兴。
也许是因为终于不用去考公了。
也许是因为拥有了很好看的橘红色大波浪长发。
也许是因为找到一份同事友好的新兼职。
也许是一天没吃东西,饿到出现幻觉。
也许是因为她又能吃到好吃的饭。
也许只是因为,身前这个人是林禄存。
一切都很平凡,一切都很幸福。
莫名其妙的幸福。
虞安娜眯着眼睛,把额头抵在林禄存的后背上。
“你出那么多汗?”她猛地直起身来。
前头传来林禄存无奈的笑声:“安娜,今天有三十五度。”
她又把额头抵回去。
出汗就出汗吧,反正她只闻到了洗衣液的香味儿。
反正今天是三十五度,这么热呢。
反正,她幸福着呢。
就要靠着。
“原来你家离我家这么近呐……以后你晚上也可以到我那儿玩,虽然没什么好玩的。”虞安娜拉开副驾驶座的门,感叹道,“你家里也是自建房吗?”
“当然,村子里基本都是自建房。”林禄存到汽车后备箱拿了一件短袖,钻进后座,“我换件衣服。”
虞安娜从前排转过头去,刚想开口就被他打断。
“不会吧年轻人,这也要看?”林禄存一脸古怪地靠在后座的椅背上,意味不明地笑起来,“又要耍流氓啊。”
“你才是流氓!”虞安娜反应慢半拍地缩回去,有些恼怒,“我本来想问你,你们是不是家里所有人都住在一起。”
“我和我父母住一起,他们住一层我住一层,”林禄存窸窸簌簌地换起衣服,“奶奶和她的保姆就在隔壁栋住着,小姑和姑父他们一家就没在村里住了。”
“哦,挺好的。”她一本正经地点评道。
林禄存换好衣服回到前座,边系安全带边问:“怎么突然想到去染头发了?”
“就是,突然想到。”她很认真地回答,“不过刚刚染完的时候有点后悔。”
林禄存转头看了看她,很快又回过头去发动了汽车,疑惑道:“为什么?这不是挺漂亮的一个人头吗?”
“你有时候说话很恐怖。”虞安娜有些苦恼,“我就是觉得自己还没赚多少呢,就先花出去一千了。”
不久,她又严肃地补充:“这很败家。”
“瞧你这话说的,正常需求也成败家了。”林禄存好笑道,“别想太多,从来都是会花钱的人才会赚钱。花的越多,才会想办法挣更多。”
见虞安娜不作声,他接着说:“我还就怕你不会花钱。”
“你的观点真有意思。”她思索片刻,兴奋道,“你知道吗,我今天又去找了一份新的兼职,下周一开始上班,就在你们学校对面那个咖啡店。”
“你看,这不是很厉害吗?林禄存半开玩笑半认真道,“等你发财致富奔小康可别忘了我啊。”
“最不会忘的就是你。”虞安娜嘟嘟囔囔的,“你有空的时候过去坐坐,我请你喝咖啡。”
他乐起来:“我不喝咖啡,喝了心脏能突突一晚上,别的可以。”
她马上接话:“那就请你吃好吃的,请你喝牛奶,多少都行。”
“行,谢谢大老板。”他趁着红绿灯的间隙,极快地看了她一眼。
“林禄存!我请你吃饭你就整这出?”虞安娜一下车就指着大排档的招牌冲林禄存嚷嚷,“你还说没有歧视我!”
大排档实惠兼美味,无法满足她喜欢在好朋友身上花很多钱的爱好。
“干什么?”林禄存好脾气地拍了拍她的红头发,微微使力,把她往店里推,“这家的凉拌鱼皮可好吃了,这么热的天,我不想吃那么多热腾腾的东西也不行吗……”
“没,不是……”虞安娜猛然听见他语气里若有若无的委屈,有些着急地解释起来,“那就这里吧,吃你喜欢的。”
她顺从地被林禄存推到角落的位置坐下,脸上还带着谄媚的笑容:“凉拌鱼皮,鱼皮,你喜欢的话我们点两份吧?”
“沙姜猪手,凉拌海蜇,清炒时蔬,再来点米饭,”虞安娜心虚地拍拍他的手背,像哄小孩儿一样问道,“好不好?”
他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觉得有趣极了,悄悄憋着笑:“嗯。”
虞安娜没敢仔细研究他的表情,讪讪地低头忏悔起来:“对不起,你不要生气,我不是那么想的,我都听你的,你想吃什么我就请你吃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安娜,安娜,”林禄存突发恶疾似地趴到桌上,肩膀一耸一耸的,“我受不了了,你太好玩儿了哈哈哈哈哈……”
她冷下脸来:“你最好小心哪天我把你毒哑。”
林禄存听了她的威胁,笑得更像抽风了。
“这位小哥还好吗?”端着凉拌鱼皮的大叔关切地看向虞安娜。
虞安娜假笑道:“谢谢叔叔,这两天精神病院放他出来休假。”
大叔看了看还趴在桌子上抖的后脑勺,遗憾地叹了口气。
虞安娜实在是不理解,林禄存哪里发现这么多好笑的东西,每次都是莫名其妙地开始笑,发疯一样,整得路过的人也认为她是个不正常的,平时多正经的一个校长,私底下却是这么乱来的人。
她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希望他在学校不是这样的,不然一定会迎来被学生骑在头上的一天。
“还好我不是你的学生。”虞安娜见他终于停了下来,语重心长道。
“总和学生单独外出是挺影响师德师风的。”林禄存赞同道。
“不然我一定会想尽办法让全校都知道你私底下癫成什么样。”她淡淡地补充道。
林禄存的脸皮比猪油膏还厚:“毕竟不是嘛。”
连虞安娜自己都无法相信,在林禄存的影响下,她哼哧哼哧地吃了两大碗白米饭,居然也没觉得很撑。
“多吃点儿好,得把之前瘦的那些补回来。”林禄存非常满意,“去消消食?”
她点点头:“走。”
大排档的对面就是流经穗城的千江。
江边游人如织,很多人都是像虞安娜和林禄存一样,饱餐后散步消食的行人。
想来是因为江边常年人流量密集,便有了许多小贩在这边做起生意来,卖唱的,摆摊的,卖小吃的,比比皆是。
“第一次心理咨询没能陪你去,感觉怎么样?”林禄存慢悠悠地问道。
虞安娜想了想:“还挺不错的,和梁医生说话很轻松。”
“怎么说?”他笑着问。
“她从不评价我的想法和做法,”她愉快地笑起来,“而且她看起来是一个口风很严密的人。”
“明天我陪你去吧。”林禄存突然说。
“好呀。”虞安娜犹豫了一会儿,“林禄存,我一直很想问你。”
“嗯。”他应了一声。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的双眸映在林禄存漆黑的瞳仁中,“先别急着回答我。其实这个问题我也问过我其他的好朋友,一个是我跟你说过的,肖于菲,她上学的时候脸上生了皮肤病,没有人敢靠近她,只有我每天都乐意跟她待在一起,她说她很感谢我,所以对我好。”
“陈奶奶,我之前也和你提过一次,她的爱人很早就去世了,也没有孩子,一个人生活。我经常去看望她,一直在教她弹琴,嗯……没有收过她学费,她说她总是把我看成她自己的孩子,所以她也对我好。”
虞安娜停下脚步:“那你呢?林禄存,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吗?”
“我一定要回答这个问题吗?”林禄存一反常态地反问道。
“我就是觉得……”她嗫嚅起来,“你对我太好了,如果我不能知道原因,我会害怕,我怕我不能回报你这么多。”
“安娜,如果你真的这么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不过,我想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因为你是虞安娜,因为你对我而言,非常重要。”林禄存碰了碰她的手臂,两人重新向前走起来,“你也可以总结为我俩有缘分。”
“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向你索求任何回报。你不需要回报我,真的。”
他扬起唇角,微不可察的法令纹在脸上泛起涟漪:“只是,如果你能答应我的话……如果你想回报我,那么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想让你活下去,好好活着,活在这个世界上,至少……在你愿意的时候,能够让我见到你。”
“上次,我在你家看到了姥姥的遗照,你和她长得很像。所以,要是你实在是很想念姥姥,能不能答应我,至少活到姥姥这么大的年纪,等你老了以后,你去照照镜子,”他看向一旁虞安娜的侧脸。
“也许你会再见到姥姥。”
等到你衰老那日,在镜子倒映出来的眉眼里,会和挚爱的亲人在尘世间重逢。
“林禄存,”虞安娜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就红了眼眶,“我会努力。”
“虽然可能会惹你烦,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不论什么时候,都可以找我。不论是高兴了,难过了,或者只是觉得无聊,都可以找我。”他缓了缓,勉强以一种平稳的声调接着说,“有什么话,就像今天这样,直接告诉我,千万不要自己瞎想。今天这样就特别棒。总之……我就是想你好好的,一辈子都好好的。”
“好不好?”说到最后,林禄存也忍不住哽咽起来,“好不好”这三个字,几乎只剩下气音。
四周行人发出的声音渐渐隐去,连夏夜里的蝉鸣声都无迹可寻。
所有的灯光都黯淡下来,月光都被乌云遮蔽。
他们的眼中只剩下彼此的眼睛。
“……好。”虞安娜的发丝被风扬起,风过去了,她的发尾落在林禄存的肩膀上,没有被带走。
哪怕活着没什么意思,只要林禄存真的那么想她活下去,她会努力不让他失望的。
两人靠得极近,却没有任何肢体上的触碰,只是默默并肩向前。
月光重新洒落人间,蝉鸣由弱渐强,灯光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行人又开始嬉笑怒骂,一切人间的烟火又重新燃了起来。
喧闹中,眼眶通红的虞安娜和同样含着眼泪的林禄存相视一笑。
“来点儿啤酒吗?”虞安娜问他。
他佯装惊讶:“现在酒驾要蹲号子。”
“你想喝就我开车。”她干脆道。
“你喝吧。”林禄存呲了呲牙,“大晚上的,我得亲自给你送回家去才能安心。”
虞安娜颇有些不屑:“我爸爸都没你这么操心。”
“要不然我不是你爸呢。”他想都没想就应道。
“下次来我家喝,喝晕了都行。”她想起一脸威严地把自己赶出家门的老爸,撇了撇嘴,“吐了也没关系,自己搞干净,别碍我眼。”
“你很能喝?”林禄存语气怪怪的,“还是你经常和别人一起喝酒?”
“不能。除了虞杰森那个傻的也没和别人喝过。”虞安娜非常坦荡,“我比较喜欢一人饮酒醉,还比较喜欢看别人耍酒疯。”
“上次虞杰森喝大了,在我那儿倾诉了几小时少男心事,还把你包的饺子吃光了。”她愤愤地补充道。
“行。”他又愉快起来,“不过你家那沙发缺胳膊少腿的……”
“让我先赚点钱,下一个目标是把沙发换了。”虞安娜结了帐,从小摊上拿起一杯啤酒,猛地灌了一大口。
林禄存挑挑眉:“女中豪杰啊。”
跟他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她口渴得不行,又喝了一大口:“你不会不知道大学期末周的时候临时抱佛脚有多痛苦吧?”
“我是好学生,”林禄存把手背到身后走着,悠悠道,“爱好裸考。”
“我看你是爱好裸.奔。”虞安娜半点面子都不给他。
“注意点儿影响啊。”他看了看两边。
她冷笑一声:“你到处傻笑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注意影响?”
“我那是兴之所至……”林禄存继续狡辩。
“你那是无药可治。”虞安娜把脸颊边的长发统统拨到身后。
林禄存响亮地笑了两声,没再说话。
两人一路走回停车的地方。
“林禄存,尽管这有点烦,但我还是要说。”虞安娜半眯着眼睛,偏头望向正在开车的林禄存,“谢谢你。”
“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反正就是很开心。”她缓慢地眨了眨眼,“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
林禄存笑了笑:“也谢谢你,因为我也很开心。”
她在座位上扭了扭:“我这么说你,你也能开心吗?”
“怎么,我还不能开心了?”他说。
虞安娜没应他——这人怕不是受.虐狂吧?
她怀着强烈的疑问,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让我们祝愿她不会说出什么奇怪的梦话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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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