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府深处的寝殿,连日来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
药草苦涩的气息经久不散,取代了往日的冷冽松香。
季无忧站在床边,看着药长老又一次摇头叹息地收回手。
“如何?”她的声音比平日更沉几分。
药长老眉头紧锁,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站在床榻边、面色沉凝如水的季无忧,斟酌着开口:
“府主,主君他……经脉受损极重,神魂亦因外力冲击震荡不稳。最棘手的是……”
他顿了顿,感受到周遭空气又冷了几分,硬着头皮继续道,“主君体内似乎自发形成了一层屏障,极为排斥外来灵力的探入和修复,尤其是……尤其是与您同源的灵力。强行灌输,恐会适得其反,加重伤势。”
寝殿内一片死寂。
季无忧的目光落在榻上那人苍白的脸上,他依旧昏迷着,长睫在眼下投出脆弱的阴影,唇色淡得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
那层排斥她灵力的屏障……是因为书房里发生的一切吗?
因为恐惧,因为痛苦,所以身体本能地拒绝她的靠近?
“有何法可解?”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药长老连忙躬身:“需得以极其温和、且属性中正平和的灵力,徐徐图之,慢慢温养疏导,辅以固本培元、安神定魄的丹药。只是……这过程会相当缓慢,且主君体质孱弱,能否完全恢复,尚是未知之数。至于那神魂之契……”
他提到这个,声音更低,“已然结成,无法可解,只能待主君神魂稍稳后,再看其影响。”
“需要何种灵力属性之人?”季无忧打断他。
“最好是水灵根或木灵根,修为需在金丹期以上,且灵力需精纯温和,不可有半分杂戾之气。”
“去找。”季无忧下令,声音不容置疑,“传令下去,仙府之内,符合条件者,即刻前来。外界……发布仙府令,悬赏能人异士,只要能医治好他,条件随他们开。”
“是!”药长老与殿内侍立的执事皆是一凛,躬身领命。
府主此举,可谓是大动干戈。
仙府令已多年未曾为私事发布。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整个天枢仙府,乃至整个修真界。
仙府内部,符合条件的水、木灵根修士被迅速筛选出来。
排班轮值,日夜不停地将自身最精纯温和的灵力,小心翼翼地渡入苏清寒体内,温养着他破损的经脉和震荡的神魂。
各种珍稀的固本丹药和安神灵植,如同流水般送入寝殿。
外界更是哗然。
“为了一个男宠,季府主竟如此兴师动众?”
“听闻那苏清寒重伤濒死,季府主震怒,连仙府令都动用了!”
“看来这位主君,在季府主心中的地位,非同小可啊……”
“苏家这次,怕是押对宝了?不对,听说当初是替嫁……”
“无论如何,此人绝不能轻易得罪。”
各方势力心思浮动,暗中重新评估着这位几乎被他们忽略的仙府主君的价值。
送往仙府的慰问礼、试探帖,一时间络绎不绝。
仙府上下,陷入了一种紧张而忙碌的氛围之中,堪称水深火热。
每个人行事都愈发谨慎,生怕触怒了显然心情极差的府主。
季无忧几乎寸步不离寝殿。
她处理公务的地点也移到了外间。
只是,每当她试图靠近内室,或是想亲自探查苏清寒的情况时。
即使他仍在昏迷中,那层无形的排斥屏障也会骤然变得明显。
让他即使在昏睡中也蹙起眉头,流露出痛苦之色。
几次之后,季无忧便不再尝试靠近床榻。
只隔着屏风,远远地看着那边人影晃动。
听着药长老和医修们的诊断,也不见苏清寒清醒。
她周身的气压,一日低过一日。
苏清寒是在五日后彻底清醒过来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是浑身无处不在的、深-入骨髓的剧痛。
他睁开眼,看着头顶熟悉的帐幔,恍惚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身在寝殿。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
一股寒意从心底窜起,让他不由自主地蜷缩了一下身体。
牵动了伤势,顿时疼得脸色发白,冷汗涔涔。
“主君醒了!”守在旁边的侍女云舒惊喜地叫道。
外间的季无忧闻声,几乎是立刻起身,走到了内室门口。
她的身影出现在光影里,苏清寒刚刚聚焦的视线与她撞个正着。
几乎是本能反应。
他瞳孔猛地一缩,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后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拉高了锦被,仿佛那样就能隔绝她的存在。
眼中是清晰的恐惧和……抗拒。
季无忧的脚步顿在了门口。
她看着他如同受惊小鹿般的反应,眸色深沉如夜。
最终,她没有再往前走一步。
“感觉如何?”她问,声音比平日更显低沉。
苏清寒垂下眼帘,避开她的目光,声音虚弱而沙哑:“劳……妻主挂心,还……还好。”
“好好休息。”季无忧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开了内室。
见人走远,守在床边的云舒连忙上前,“您感觉怎么样?药一直温着,属下这就去端来。”
苏清寒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干涩:“……水。”
云舒连忙倒了温水,小心地扶起他,喂他喝下。
温水滋润了干痛的喉咙,却缓解不了心中的冰冷和恐惧。
他闭上眼,不想再去回想那噩梦般的一切。
之后几日,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
身体依旧虚弱,需要人搀扶才能勉强起身。
药长老每日都来诊脉,调整药方,各种滋补的汤药和灵膳从未间断。
苏清寒看着那些灵药,心沉入谷底。
他感觉自己彻底被禁锢了。
季无忧每日都会来。
有时是清晨,有时是深夜。
她只是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很少说话。
但每当她靠近,苏清寒体内的灵气就会产生细微的不受控制的滞涩和排斥。
连带着神魂深处的契约印记也会隐隐发烫。
苏清寒不想看见她。
可他不敢拒绝。
他只能在季无忧来时,闭上眼,假装沉睡,或者将头转向里侧,避开她的视线。
放在被子下的手,会不自觉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季无忧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回避。
没说什么,只是停留的时间或长或短,然后沉默地离开。
这日,苏清寒精神稍好,正靠着软枕,小口喝着云舒喂给他的灵药粥。
一名执事在屏风外恭敬禀报:
“主君,”管事行礼后,低声道,“苏家……来人了。说是奉家主之命,前来探望主君,并……并有些家事相商。”
苏清寒微微侧头,用帕子擦干净嘴。
苏家?
他那个父亲,还有那位继母和弟弟,在他“嫁”入仙府后便再无音讯。
如今听闻他还没死,便迫不及待地派人来了吗?
“来人是谁?”他轻声问。
“是苏家的外院管事,苏禄。”
苏清寒沉默片刻。
苏禄,他记得,是如今那位刘夫人手下颇为得力的狗腿子,往日里没少对他冷嘲热讽。
“让他去偏殿等着。”
“是。”
在云舒的搀扶下,苏清寒艰难地起身,披了件外袍,慢慢走向寝殿的偏厅。
很快,一个穿着锦袍、面容精明的中年男子躬身走了进来,正是苏家的管家苏禄。
他先是恭敬地向季无忧行了跪拜大礼,然后又转向苏清寒,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关切笑容。
“老奴拜见府主,拜见大公子。听闻大公子身体欠安,家主十分挂念,特命老奴前来探望,带了些府中库藏的温补药材,聊表心意。”
苏禄说着,示意身后随从将几个精致的礼盒奉上。
苏清寒看着那些熟悉的、属于苏家库房的礼盒,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有劳父亲挂心,有劳苏管家跑这一趟。”
苏禄笑容不变,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
“大公子客气了。您如今身份不同往日,深受府主爱重,这可是我们苏家天大的福分和倚仗啊。”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苏清寒的神色。
见他依旧垂着眼,便拿出一个玉简,继续道:“只是……家族近来遇到些难处,几处业产都……唉,需要打点的地方也多。家主的意思是,希望大公子看在苏家养育您多年的份上,能在府主面前,多多美言几句,看能否……能否在仙府辖下的矿脉份额,或是今年的供奉上,稍稍倾斜一些?毕竟,苏家好了,大公子您在仙府,腰杆也能更硬气不是?”
苏清寒气笑了。
家族养育之恩?
他在苏家过的什么日子,他们心知肚明。
如今看他似乎有了些许“价值”,便又迫不及待地贴上来吸血。
他没有去接那玉简,只是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着苏禄。
“苏管事,”他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字句清晰,“仙府之物,皆属府主,我一介依附之人,有何资格擅自取用,接济他人?”
苏禄脸上的笑容一僵:“大公子此言差矣,您如今是仙府主君,这……”
“主君之责,在于打理内务,恪守本分,而非中饱私囊,补贴母族。”
苏清寒打断他,“苏家若缺资源,自可凭本事去赚取,或按规矩向仙府申请辖内份额。此事,不必再提。”
顿了顿,看着苏禄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继续道:“这些礼物,还请带回。我在此处一切安好,无需家族挂心。日后若无要事,也不必前来探望。”
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苏禄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苏清寒,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犹豫或软弱,但什么都没有。
那双曾经总是带着温顺和些许忧郁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拒人千里的疏离与冰冷。
这还是那个在苏家默默无闻、任人拿捏的大公子吗?
“大公子!您怎能如此说话?苏家毕竟是您的母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苏禄有些急了,试图再劝。
“云舒,”苏清寒不再看他,转向一旁的侍女,“送客。”
“是,主君。”云舒上前一步,对苏禄做了个请的手势,“苏管家,请。”
苏禄看着苏清寒那张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脸色青白交加地退了出去。
寝殿内恢复了安静。
苏清寒靠在枕上,微微喘息着,方才一番话似乎耗去了他不少力气。
拒绝了苏家,他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反而是一片空茫。
他依旧害怕那个强大的女人,不想看见她。
可另一方面,他却借着她的势,对苏家说了“不”。
逃离了苏家的牢笼,却又陷入了另一个更华丽、更无法挣脱的囚笼。
而那个掌控着囚笼钥匙的人……
他睁开眼,望向殿门外那片被高墙分割的天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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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不自觉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