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维桢的恢复速度快得惊人,或者说,他强迫自己以惊人的速度恢复。几天后,他已经能够下床进行短暂的活动,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左肩和肋侧的伤势仍需要固定和频繁换药,但他已经重新接过了港口的指挥权。
只是,他与温翎之间的氛围,变得有些不同了。
以前是纯粹的公务交集,带着试探与算计。而现在,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横亘在两人之间,让每一次必要的交流都蒙上了一层不自然的薄纱。
例如,在每日例行的港口重建会议上。
“……联邦承诺的修复物资清单已经传回,但其中关键的能量稳定器型号被替换成了旧款。”缪维桢指着光屏上的数据,声音依旧冷静,但目光在与坐在对面的温翎短暂接触时,会几不可察地快速移开,仿佛那抹金色有些灼人。
温翎则会微微垂眸,专注地看着自己面前的报告,长长的金色睫毛掩盖住眼底的情绪,语气平稳地回应:“旧款效率低下,而且与我们的现有系统兼容性可能有问题。我会以皇室名义,亲自向联邦物资部门提出质询。”
他的处理方式得体而有效,但那份公事公办的疏离,与之前守在病床前的姿态形成了微妙反差。
“有劳殿下。”缪维桢公式化地回应,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不习惯温翎这种态度。
又例如,在韩仲汇报搜寻那个联邦杀手一无所获时。
“对方清理得很干净,没有留下任何可追踪的身份标识。”韩仲脸色凝重,“看来是专业的。”
缪维桢眼神冰冷:“继续查,扩大搜索范围到近期所有出入港口的联邦舰船记录。”
他下意识地想转头征询温翎的意见,却在目光即将触及对方时硬生生顿住,转而看向苏茜:“苏工,能量残留分析有没有新发现?”
苏茜正埋头啃着一个能量棒,被点名后茫然抬头:“啊?分析?哦,还在跑数据,那玩意儿挺复杂的……”
温翎则安静地坐在一旁,仿佛没有注意到缪维桢那一瞬间的迟疑。
他只是轻轻摩挲着手中那份关于遇难矿工抚恤安排的文件,绿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思绪。他知道缪维桢在回避与他的直接交流,这种刻意的回避,本身就说了一些事情。
最明显的一次,是在港口视察修复进度时。
一段被爆炸震松的金属管道突然从高处坠落,直直砸向正在下方指挥工人的温翎。
距离最近的缪维桢几乎是本能地,完全不顾自己左肩的伤势,猛地扑过去,一把将温翎推开——
“哐当!”金属管道砸在地上,发出巨响。
温翎被他带得踉跄几步,后背撞进缪维桢的怀里。
一瞬间,两人都僵住了。
温翎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胸膛传来的、比平时稍快的心跳,以及对方环在他腰间的手臂那紧绷的力道。
一股混合着药味和缪维桢身上特有冷冽气息的味道钻入鼻腔。
缪维桢则感到怀中的身体温热而……柔软,金色的发丝蹭过他的下颌,带来一丝微痒。他几乎是立刻松开了手,像被烫到一样后退一步,左肩的伤口因为刚才剧烈的动作传来一阵刺痛,让他闷哼一声,脸色更白了几分。
“多谢。”温翎迅速站稳,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语气依旧平静,但耳根却控制不住地泛起一丝薄红。
他没有看缪维桢,目光落在掉落的管道上,“看来这里的结构还需要进一步加固。”
“……嗯。”缪维桢低低应了一声,视线扫过温翎泛红的耳尖,自己也觉得喉咙有些发干。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看向闻声赶来的港口工程师,语气严厉地指出了安全问题。
自那之后,两人之间那种不自然的感觉更浓了。必要的交流依旧进行,但都刻意保持着距离,避免任何不必要的眼神接触和身体碰触。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暗处悄然滋长,而他们都心照不宣地选择了回避。
这种微妙的变化,连神经大条的苏茜都隐约察觉到了。她偷偷对韩仲嘀咕:“老韩,你有没有觉得部长和殿下最近怪怪的?好像……特别客气?”
韩仲摸着下巴,看着不远处各自忙碌、仿佛隔着无形屏障的两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深意,低声道:“有些东西,越是刻意,越是显眼啊。”
随着众人的共同努力,港口的基础功能逐渐恢复,一部分非核心区域的矿场在严密监控下开始尝试性复工。温翎花了大量时间巡视这些区域,一方面是监督安全,另一方面也是深入接触基层矿工,了解他们的实际困境。
这天,他来到一个刚恢复运作不久的小型矿硐。
矿工们看到他都显得有些拘谨,一位负责维护旧式通风设备的老工程师——大家都叫他“老哈”——更是手忙脚乱,差点打翻工具箱。
“殿下,这里脏乱,您……”老哈搓着手,一脸惶恐。
“无妨,我只是看看。”温翎语气温和,目光扫过那些布满岁月痕迹的老旧设备。
他的视线落在通风控制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那里有一个非标准的接口,似乎连接着一个私加的、巴掌大的数据备份器。这种私自改装在严格管理的矿区是明令禁止的。
老哈注意到温翎的目光,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殿下恕罪!小、小老儿只是……只是想备份一些设备运行参数,方便排查故障,绝无他意啊!”
温翎皱了皱眉,他并不想追究这种小事。
“起来吧,下不为例,”他伸手想去扶起老哈,目光却无意中瞥见了那备份器因为刚才的震动而短暂亮起的屏幕上,滚动过的一行代码片段。那代码的结构和加密方式……异常眼熟。
他心中猛地一跳,这和他之前在“暗流”号上,偶然看到老陈维修时,显示的某种底层指令格式极其相似。那是……那是联邦空港自动化维护系统的特定编码风格。
一个荒谬而冰冷的念头瞬间击中了他。
“这个备份器……你从哪里弄来的?”温翎的声音依旧平静,但眼神已经锐利起来。
老哈吓得魂不附体,哆哆嗦嗦地交代:“是……是几个月前,跟着一批从联邦那边‘淘汰’过来的旧设备一起送来的废件里捡的……小老儿觉得还能用,就……就偷偷装上了……”
联邦淘汰的旧设备……空港系统编码……
温翎的心脏一点点沉下去。他让老哈将备份器拆下来给他,老哈哪敢不从。
回到临时办公室,温翎利用自己隐藏的计算机技能,绕过了简单的权限锁,开始解析备份器里的数据。里面大部分是些无关紧要的设备日志,但在一个隐藏极深的、标记为“废弃测试数据”的加密分区里,他找到了一段被多次覆盖擦除,却因为技术粗糙而残留了碎片的数据流。
经过艰难的修复和还原,一段清晰的指令序列呈现在他眼前——
【目标:泊位K7。触发条件:能源单元过载,应力监测失效。执行:结构性崩解(落点坐标:X-23, Y-89,覆盖范围:半径3米)】
这个落点坐标,正是他在联邦空港时,差点被那块巨型金属构件砸中的位置。
这根本不是意外。这是一场精心策划、利用空港系统漏洞制造的谋杀。指令精准地设定了他当时所在的位置为杀伤范围中心。
所有的疑点在这一刻串联起来:缪维桢提前换船、对非正常疏散路线的熟悉、以及他当时那快得异常的“救援”……他不是预知危险,他是知道危险会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发生。他甚至可能参与了指令的输入。
证据像一块冰,沉甸甸地坠在温翎的胃里。
原来空港那次,真的不是意外。
是缪维桢。
这个认知让他指尖发凉,之前所有模糊的猜测此刻都变得清晰而尖锐。那些看似及时的援手,那些复杂的眼神,底下藏着的竟是这样的真相。
可他为什么最后要伸手拉那一把?
温翎走到水槽边,用冷水扑了扑脸,试图让混乱的思绪冷静下来。水珠顺着他金色的发梢滴落。他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试图代入缪维桢的角度。
如果计划天衣无缝,他冷眼旁观就好。自己死了,黑锅扣在联邦头上,对他,对他背后的人,岂不干净?
除非……计划出了纰漏。
温翎闭上眼,努力回忆空港的每一个细节。刺耳的警报,弥漫的白雾,那块呼啸而落的巨大金属……它的轨迹?落点?是不是比预想中更难以控制?如果自己不躲不闪,当场毙命,事后调查会不会发现那“意外”太过精准,反而引人怀疑?
或者,当时的情况混乱到了连缪维桢自己也身处险境?救下自己,是不是他混乱中的自保本能,或者是为了维持“保护者”人设的必要表演?
他擦干脸,再次看向镜中的自己。那双深绿色的眼睛里,之前的迷茫和一丝不该有的柔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清醒。
温翎整理好衣领,将所有的情绪压入心底最深处。他打开门,走了出去,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疲惫的平静。他要去见缪维桢,去进行下一场心照不宣的对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