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溪水,在指缝间无声流淌。对于天衍宗外门杂役苏小棉而言,日子仿佛凝固在一种紧绷而规律的循环里:寅末起身,迎着晨露微光赶往杂役处领受当日工役;或清洗、或搬运、或清扫,在监工的呵斥与灵气的微尘中耗尽力气体能;午后若得片刻喘息,便匆匆赶往某处讲堂,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免费课程里的知识碎屑;夜晚回到潜溪集那间简陋的棚屋,在爷爷平稳的呼吸与阿雀的梦呓声中,进行她隐秘的“织梦”与艰难缓慢的“内视”。
她的“手艺”在悄悄进步。对“原料”意念碎片的筛选更加精准,对“安宁”、“舒缓”、“清冽”、“坚韧”等不同性质意念的“编织”与“注入”也愈发纯熟。成品的效果虽然依旧微弱,持续时间也短,但那份“自然”与“贴合”感,在潜溪集那小小的回头客圈子里颇受好评。爷爷和阿雀的销售网络也拓展了一点点,偶尔能接到“定制”——比如,某个为小儿夜啼烦恼的妇人,想要一块“安神”效果更温和持久的木牌;某个因修炼瓶颈而心绪不宁的低阶弟子,想要一点带“清心”凉意的膏体。
收入依旧微薄,但已能勉强支撑这个小家,偶尔还能给爷爷换点稍好、但仍属凡俗的药材。苏小棉将绝大部分收入都小心积攒起来,那笔如山巨债虽遥不可及,但每多攒下一枚铜钱、一块下品灵石,她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就仿佛能松缓一丝。
修炼上,她依旧困顿。每月初一的测灵石检查,她体内那混乱驳杂的五色微光依旧是众人眼中“废柴”的明证,引来或明或暗的嗤笑。但她并不气馁。林晚照峰主关于“意”的**,如同在她黑暗的前路上点亮了一盏极遥远的灯。她开始有意识地调整“内视”与“安抚”的方法,不再仅仅追求表面的“平和”,而是尝试去理解每一缕细丝所代表的“属性之意”——那一缕灼热躁动的是“火意”,锋锐冷硬的是“金意”,温润滋养的是“木意”,沉静包容的是“水意”,厚重稳固的是“土意”。她像一个笨拙的调音师,努力辨识着五根音准全乱、还彼此干扰的琴弦,试图找出能让它们勉强“协奏”而非“噪音”的微弱平衡点。
进步慢得令人绝望。大多数时候,她只能在极度疲惫后心神放空时,感受到细丝们遵循某种本能般的、极其缓慢的自行流转,那感觉就像目睹一片混沌星云以万年为单位的旋转。主动干预?十次有九次会引发冲突和痛楚。但她仍在坚持,因为每次成功捕捉到那一丝微弱的“和谐”瞬间,哪怕只有一息,都能让她精神一振,仿佛在无尽黑暗中看到一粒微尘般的光点。
与周子安、李圆圆、铁牛等人的联系,也保持在一种清淡而稳定的频率上。他们偶尔会在某个课程结束后,在僻静处简短交流。周子安的话依旧不多,但会分享一些他在百工堂接触到的新阵纹图解或炼器难点;李圆圆则继续充当她的“灵草情报员”,甚至偷偷帮她留意和采集一些带有特定“意”的廉价野草或灵草废料;铁牛的控火技术在周子安偶尔的提点和自身苦练下,竟真有了一丝进步,虽然离正式学徒还差得远,但烧火的活儿干得越发得心应手,偶尔还能帮相熟的炼器学徒打打下手,多得几个铜板的赏钱。石蕊、方蓉、吴小雨在杂役处与她朝夕相对,关系也愈发融洽,尤其是吴小雨,几乎把苏小棉当成了亲姐姐依赖。
这一切,构成了苏小棉在天衍宗底层挣扎求存、缓慢成长的日常。对她而言,世界仿佛就只有杂役处、潜溪集、几处讲堂和那片小小的、属于“同类”的交流圈。外面的广阔修仙界,那些波澜壮阔的争斗、机缘、秘闻,如同另一个维度的传说,遥远得近乎虚幻。
然而,庞然大物的每一次呼吸,哪怕再轻微,也会扰动身边尘埃的轨迹。天衍宗这头巨兽,并非存在于真空之中。
关于外界的消息,如同零星的雨点,开始断续地飘进杂役处,飘进潜溪集,飘进那些免费课程的间隙。
起初,只是些模糊的传闻。
“……听说了吗?南边‘黑沼泽’那边不太平,好像有古修洞府出世,引得好几拨散修和中小门派的人争抢,死了不少人……”
“东边的‘万宝阁’三年一度的拍卖会快开了,据说这次有好几件压轴的宝贝,连咱们宗内都有长老打算去看看……”
“北境‘玄冰原’的寒气今年退得晚,影响了‘冰魄莲’的采收,百草峰那边正头疼呢……”
这些消息,对于苏小棉这样的底层弟子而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听听也就过了。黑沼泽的厮杀、万宝阁的奇珍、玄冰原的灵植,都与她每日清洗的药罐、搬运的废料、清扫的尘土无关。
但渐渐地,风声似乎紧了起来。
一次在《修真界常识》课上,那位素来严肃的执事,在讲到“宗门间关系与东荒势力格局”时,眉头微锁,语气比往常沉重了几分:“近来,东荒修真界暗流涌动。‘幽影阁’活动频繁,多处有疑似其密探踪迹。与我宗素有龃龉的‘烈阳宗’,其门下弟子在几处资源点与我宗弟子摩擦加剧。尔等在外行走,需加倍小心,谨言慎行,莫要轻易卷入是非。”
幽影阁?烈阳宗?苏小棉记下了这两个名字。她隐约记得,幽影阁似乎是个亦正亦邪、情报与暗杀生意都沾的隐秘组织;烈阳宗则是与天衍宗同列东荒大宗,但行事霸道,门下弟子多修火系功法,两宗因资源和理念不合,素有旧怨。
课堂下的弟子们交换着眼神,气氛有些凝重。看来,外面的世界并不太平。
几天后,李圆圆神神秘秘地找到苏小棉,把她拉到百草峰药田一个无人的角落,圆脸上带着紧张和八卦混合的神色。
“小棉,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千万别外传!”李圆圆压低声音,“我昨天给丹房送药渣的时候,听到两位执事师叔在嘀咕,说什么……西边‘坠龙渊’附近,好像有不同寻常的灵力波动,疑似……疑似有‘魔气’泄漏!”
“魔气?”苏小棉心头一跳。她在常识课上学到过,魔气与灵气相对,暴戾混乱,侵蚀心神,是修仙者的大敌。上古之后,魔气已罕现于世,偶尔出现,往往意味着大凶险或大隐秘。
“嘘!小声点!”李圆圆紧张地四下张望,“听说宗门已经秘密派了几位内门师兄师姐去查探了。这事儿要是真的,那可不得了!魔气现世,搞不好会出大乱子!”
苏小棉皱眉。坠龙渊……似乎是一处上古战场遗迹,凶险莫测,常年有空间裂隙和不稳灵气流,寻常修士不敢深入。魔气泄漏?这听起来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又过了些时日,连潜溪集的消息灵通人士——那位卖香烛纸钱、兼营杂货的昏睡老头(苏小棉后来知道他姓徐),也难得地清醒着,跟几个相熟的棚户区老人低声交谈。
“……北边‘枫晚城’的商队这个月没来,托人捎信说路上不太平,有劫修团伙活动,专挑落单的修士和小商队下手……”
“……南边‘青木林’的妖兽最近躁动得很,外围采药的散修伤了好几个,据说林子里深处传来怪声,像是……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哭……”
“……还有啊,我那个在‘听风楼’做伙计的远房侄子说,最近市面上打听消息、特别是打听十几二十年前旧事的人,好像多了起来,出手还阔绰……”
这些消息碎片,如同阴云边缘的闷雷,预示着山雨欲来。苏小棉虽身处底层,也能隐隐感到空气中弥漫的一丝不安。宗门的守卫似乎更严密了,外出的弟子归来时,脸上常带着疲惫和凝重。免费课程上,讲师们提及外界时,语气也愈发谨慎。
但这些,毕竟还是“外面”的事。苏小棉最大的忧虑,依旧是每日的工役、家人的温饱、以及体内那团乱麻般的五行细丝。直到某一天,一粒本与她绝不相干的水滴,意外地溅入了她这潭微澜的死水。
那是一个寻常的午后,苏小棉刚结束在藏简阁后院(又是那里)的清扫,准备去听一堂关于《低阶法术灵力微操》的课程。经过外门一处供弟子们交接任务、发布信息的“执事堂”外公告栏时,她习惯性地瞥了一眼。
公告栏上贴满了各种任务信息、宗门通知、私人物品交易启事等。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忽然,被贴在角落一张不甚起眼、纸张已经有些发黄的“旧闻辑录”吸引住了。
那似乎是从某本过期修仙界邸报或游记上裁剪下来的片段,标题模糊不清,内容是关于十几年前(具体年份已磨损)东荒某次“秘境探索”的简略记述,其中提到了几个参与探索的修士名字和所属势力,大多是天衍宗、烈阳宗等大派的前辈,记录语焉不详。
吸引苏小棉的,并非这些。而是在那段记述的最后,有一行补充说明般的小字,墨色很淡,几乎难以辨认:
“……是次探索损失惨重,传闻有散修夫妇携奇物卷入,下落不明,疑与‘苏氏’有关……”
苏氏?
苏小棉的脚步钉在了原地。心脏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她姓苏。
青崖村的原主,也姓苏。父母早逝,据说是进山采药遇了险。
她穿越而来,从未深究过这具身体的来历,只当是普通的山村孤女。
可这“苏氏”……还有“散修夫妇”、“奇物”、“下落不明”……
是巧合吗?
她凑近了些,想看得更清楚。但那行小字实在太模糊,而且公告栏前人來人往,她不敢久留,强行移开目光,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开。
然而,那行字却像一根细刺,扎进了她的心里。
一整个下午的课程,她都有些心神不宁。“苏氏”、“散修夫妇”、“奇物”、“秘境探索”……这几个词在她脑海里反复盘旋。
下课后,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等到人散得差不多了,才又悄悄绕回执事堂外的公告栏。那张发黄的纸还在角落。她快速扫了一眼四周,确认无人注意,伸出指尖,极其轻微地拂过那行小字的位置。
没有灵力波动,没有残留意念。就是一张普通的旧纸。
她默默记下了那张纸的大致样式和旁边贴着的其他公告信息,转身离开。
接下来的几天,苏小棉变得有些沉默。她利用一切机会,旁敲侧击地打听关于十几年前那场“秘境探索”的消息,以及“苏氏”这个姓氏。
在《修真界常识》课后,她鼓起勇气,向那位严肃的执事请教:“执事,弟子曾听人提及,十几年前东荒似乎有一次损失惨重的秘境探索,不知……宗门可有相关记载可供弟子了解一二?弟子想多知晓些前辈事迹,以为激励。”
执事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一个杂役弟子会对这个感兴趣,但并未深究,只是淡淡道:“陈年旧事,记录不详。那次探索涉及多方,地点诡秘,折损了不少好手,具体情况已列为宗内机密,非核心弟子不得查阅。你且专心当下修行即可,勿要好高骛远。”
机密?苏小棉心下一沉。
她又试图从周子安那里旁敲侧击。周子安在百工堂,或许能接触到一些陈年档案或听老弟子提起过。
“周师兄,你可曾听说过,十几年前,有一对散修夫妇,可能姓苏,卷入了一场秘境探索,后来下落不明的事?”一次交流后,苏小棉状似随意地问道。
周子安正在用炭笔在地上勾勒一个简易的阵纹,闻言笔尖一顿,抬头看向她,眼神里闪过一丝讶异和探究:“你从何处听来此事?”
苏小棉心里一紧,面上却保持平静:“偶然在一张旧闻辑录上看到只言片语,有些好奇。”
周子安沉默片刻,低声道:“此事……讳莫如深。我亦只是偶然听一位年长的炼器师提过一句,说那对夫妇似乎身怀异宝,引得当时几方势力暗中追索,后来便没了音讯。具体详情,无人知晓,也无人敢多谈。”他看了苏小棉一眼,“你最好也莫要深究。有些旧事,牵扯甚广,知道多了,未必是福。”
牵扯甚广……苏小棉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周子安的话,无疑证实了那并非空穴来风。而且,似乎涉及“异宝”和多方势力的“暗中追索”……
她自己的“五行杂灵根”,穿越带来的、对意念碎片的特殊感知能力,以及那匪夷所思“炸毁”护山大阵的“事故”……这些,会不会和那对“下落不明”、可能身怀“奇物”或“异宝”的苏姓散修夫妇有关?
一个大胆而令人不安的猜测,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她的心头:她的穿越,她这具身体的原主,恐怕并非偶然。这看似废柴的五行杂灵根,这怪异的能力,或许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甚至……与某些陈年旧事、某些隐藏在暗处的目光,紧密相连。
这个认知让她遍体生寒。她原本以为,自己最大的麻烦只是那笔巨债和废柴资质。现在看来,水下似乎还潜藏着更巨大、更危险的冰山。
她不敢再轻易打听。周子安的警告言犹在耳。但那份旧闻辑录上的字句,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的记忆里。
外面的世界,风雨欲来,暗流汹涌。
而她这具看似平凡、背负巨债的废柴身躯之下,似乎也埋藏着一段不为人知、可能引来祸端的过往。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她这只小小的、在尘埃中求存的蝼蚁,刚刚窥见风暴边缘的一角,便已感到灭顶的寒意。
夜晚,潜溪集的棚屋里。苏小棉没有像往常一样进行“织梦”或“内视”。她坐在窗边破旧的木凳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爷爷已经睡了,发出轻微的鼾声。阿雀蜷在床上,怀里还抱着那只雀鸟安神坠,睡得香甜。
远处,天衍宗内门诸峰的轮廓在夜幕中如同巨兽的脊梁,沉默而威严。
苏小棉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不管这具身体隐藏着什么秘密,不管外面即将掀起怎样的风浪。
她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变强。
哪怕速度慢如蜗牛,哪怕前路遍布荆棘。
她必须拥有足够的力量,来守护这个好不容易团聚的小家,来应对那可能随时降临的、源自过去或未来的危机。
还有那百万灵石的巨债……或许,也并非仅仅是“意外”那么简单?
她深吸一口带着棚户区烟火气和远处灵气的夜风,缓缓闭上眼睛。
内心的波澜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清醒与坚定。
修炼。学习。积攒力量。弄清真相。
一步,一步,向前走。
无论风雨来自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