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涧事件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天衍宗外门底层荡开了层层涟漪,又迅速被更高层的无形之力抚平。宗门加强了警戒,执法弟子巡逻的频率更高,盘查也更严格,潜溪集的氛围都因此紧绷了几分。但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本身,却被迅速淡化、封锁,仿佛从未发生过。受伤的弟子被妥善救治,魔修被秘密审问,一切归于平静,只留下零星、语焉不详的传言在杂役和外门低阶弟子间悄悄流传。
苏小棉、石蕊、赵小山三人谨记着“当没看见”的默契,将那份恐惧深埋心底,继续日复一日的劳役生活。只是苏小棉的眼神中,多了一份沉淀下来的、冰冷的清醒。她更加专注于自己的“科学修仙”与“织梦”提升。那颗灰石子几乎从不离身,不仅帮助她稳定心神,抵御废置场杂乱意念的侵扰,更让她在尝试模拟五行生克循环时,意念的“稳定度”显著提高。
她开始尝试制作更复杂的“织梦”成品。不再局限于单一的“安宁”或“舒缓”,而是尝试将两种、甚至三种性质相近、能互相促进的“意”进行组合。比如,以“厚重稳固”(来自灰石子引子)为核心,糅合一丝“坚韧不拔”(从某些锻造废料的失败意念中提取)和“生生不息”(从新鲜灵草废料中感知),注入一块经过精心挑选、质地紧密的黄杨木片,雕刻上象征稳固与生长的简易复合纹路。成品的效果不再是简单的宁神,而是能微弱地帮助佩戴者坚定心志,在面对困难或心神动摇时,提供一丝支撑感。当然,制作难度和心神消耗也倍增,成功率骤降到不足两成。
但她乐此不疲。每一次成功的“复合编织”,都让她对五行属性的“意”的理解深入一分,对自身意念的控制也更加精微。这过程本身,就是一种缓慢而扎实的修炼。
外界依旧暗流汹涌,但暂时没有新的波澜冲击到苏小棉所在的层面。她按部就班地做工、听课、研究、记录,积蓄着微薄的力量和知识。直到一个看似平常的下午,命运那惯于捉弄人的手指,再次轻轻拨动了系在她身上的某根丝线。
那是在一次《东荒常见妖兽图鉴与材料粗解》的课程结束后。讲师是位脾气有些古怪、但知识渊博的老执事,尤其擅长辨识各种稀奇古怪的生物与材料。下课铃响,弟子们纷纷散去,苏小棉却留了下来,她有一个关于“星纹铁背蜈蚣”甲壳上天然阵纹与“锐金之意”关联性的问题,想请教一下。
老执事正收拾着讲台上的标本模型,见她过来,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水晶镜片(一种低阶辅助法器),打量了她一眼:“五行杂灵根那个?苏小棉?”
苏小棉一怔,没想到这位几乎不与杂役弟子多话的执事竟然记得自己,连忙恭敬行礼:“正是弟子。弟子有一处不明,想请执事解惑。”
“问吧。”老执事语气平淡,倒没显出不悦。
苏小棉将自己的疑问条理清晰地陈述出来,并提到了自己从一些炼器废料中感知到的、类似的“锐利”意念碎片,与图鉴上描述的“星纹铁背蜈蚣”甲壳特性似乎有某种共鸣。
老执事听完,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讶异。他放下手中的标本,看着苏小棉:“你一个杂役,从何处感知这些‘意念碎片’?又怎会将妖兽特性与炼器废料的残留‘意’联系起来?”
苏小棉心头一紧,知道自己不小心说多了。她连忙低头,小心措辞:“弟子……弟子只是对万物特性好奇,平日做工接触废料较多,便多留心了少许,胡乱猜测,让执事见笑了。”
老执事盯着她看了几息,没再追问,反而缓缓道:“你的猜测,虽无实证,却有些意思。‘意’之运用,本就玄妙。星纹铁背蜈蚣甲壳的天然阵纹,确实蕴含一丝极精纯的‘破甲锐金’之意,若能与相应材料、手法结合,或可炼制出专破护体罡气的特殊法器。不过,这些都是高阶炼器师才需考虑的范畴了。”他顿了顿,“你既有此心思,又肯琢磨这些偏门,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谁?”苏小棉下意识问道。
老执事却没直接回答,只是挥了挥手:“罢了,今日就到这里。你若对这些偏门杂学真有兴趣,下月初三巳时,可来‘博物阁’东侧第三静室。或许……有个机会。”说完,不再理会苏小棉,背着手踱步离开了。
博物阁?东侧第三静室?机会?
苏小棉一头雾水,但老执事最后那几句话,却在她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她回去后查了一下,博物阁是宗门收藏各类奇物、标本、古籍杂记的地方,并不属于常规传功体系,平时只有少数对此感兴趣的弟子或研究者出入。东侧第三静室……似乎常年闲置?
她将此事记下,虽觉蹊跷,但“机会”二字对如今的她而言,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接下来的日子,她一边继续日常,一边默默准备着。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爷爷和阿雀,也未曾向周子安、李圆圆他们提及。事涉自身感知能力的隐秘,她必须慎之又慎。
到了下月初三,苏小棉向杂役处告了半天假,理由是“身体不适,需去医堂拿药”。如今她“干活机灵”,偶尔请假管事也懒得深究。
她换上了一身最干净的粗布衣服(虽然依旧寒酸),来到了位于外门边缘、环境清幽的博物阁。这是一座古朴的三层阁楼,周围林木葱郁,少有人迹。她按照指引,找到东侧,果然看到一排静室,第三间的门虚掩着。
深吸一口气,苏小棉轻轻叩响了门扉。
“进来。”一个清朗中带着几分慵懒的女声从里面传来。
苏小棉推门而入。静室不大,陈设简单,只有一桌、一椅、几个书架,以及一个靠窗的软榻。此刻,软榻上斜倚着一位女子。
女子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穿着一身并不华丽、甚至有些随意的浅碧色广袖长裙,青丝如瀑,只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起部分。她容颜极美,眉目如画,气质却与林晚照的温婉沉静截然不同,带着一种洒脱不羁、仿佛对万事都漫不经心的疏懒感。她手中把玩着一枚色彩斑斓、形状不规则的矿石,正对着窗外的光线细细端详,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但苏小棉却瞬间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压力——并非刻意释放的威压,而是对方周身自然流转的、与天地隐隐相合的某种“韵律”,让她体内的细丝都为之凝滞了一瞬。这绝对是一位修为极高的前辈!
“弟子苏小棉,见过前辈。”苏小棉不敢怠慢,深深施礼。
女子这才懒洋洋地转过头,目光落在苏小棉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尤其在她那双虽然粗糙却异常干净稳定的手上停留了片刻。
“你就是谢老头说的那个,对‘偏门杂学’有点意思、还能感知什么‘意念碎片’的五行杂灵根小杂役?”女子开口,声音依旧带着慵懒,却直指核心。
谢老头?是指那位讲课的老执事吗?苏小棉心下恍然,更添谨慎:“回前辈,弟子确有一些胡乱猜测,当不得真。”
“胡乱猜测?”女子轻笑一声,随手将那块斑斓矿石丢给苏小棉,“拿着,说说看,从这块‘七彩云母’的边角料里,你能‘感知’到什么?”
苏小棉慌忙接住矿石。入手温凉,质地不算坚硬,表面有着彩虹般变幻的柔和光泽,但边缘处有明显的人工切割痕迹,灵力波动微弱且混乱,显然是一块被采掘、切割后剩余的、价值不大的边角料。
她定了定神,摒弃杂念,将心神集中在指尖接触矿石的位置,仔细感知。
没有强烈的负面情绪,也没有精纯的属性之意。只有一种……极其微弱、散乱、却带着梦幻般绚丽色彩的“斑斓”与“迷离”感,仿佛无数细小的、不同颜色的光点在混乱地闪烁、交融。这感觉,和她尝试“复合编织”不同属性意念时,那种尚未达成平衡的混乱状态,有几分相似,但更加“惰性”和“天然”。
“弟子……感知到一种混乱但自洽的‘斑斓’与‘迷离’之意,色彩繁多,彼此交织,却并未强烈冲突,反而有种……梦幻般的稳定。”苏小棉斟酌着词句,如实描述。
女子眼中慵懒之色褪去少许,露出一丝感兴趣的光芒:“哦?混乱却自洽?梦幻般的稳定?有意思的形容。那你看这个呢?”她又从袖中取出一小截干枯的、形状扭曲的藤蔓,扔了过来。
苏小棉接过藤蔓。入手轻飘飘,毫无生机,但在她的感知中,却残留着一股极其强烈、扭曲、不甘的“挣扎”与“扭曲生长”的意念,仿佛这藤蔓生前一直在与某种束缚或逆境抗争,直至枯萎。
“此物……似乎生前经历过极大的束缚或逆境,意念中充满‘挣扎’与‘扭曲生长’之感,强烈而不甘。”苏小棉答道。
女子坐直了身体,盯着苏小棉,目光变得专注而锐利:“仅凭触摸,便能感知到此等地步……谢老头这次,倒是没看走眼。”她站起身,走到苏小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叫楚青鸢,青鸾峰峰主。我这一脉,不重灵根资质,不循常法,专研万物灵性、异变之理、旁门左道……或者说,一切‘非常规’的可能。我看你,虽为五行杂灵根,修炼正统法门确属绝路,但这份对万物残留‘意’的敏锐感知,这份能在废料堆里琢磨出点门道的偏执劲儿,倒有几分合我的眼缘。”
青鸾峰峰主!楚青鸢!苏小棉心头剧震。她知道青鸾峰,那是天衍宗内以“特立独行”、“行事不拘一格”闻名的支脉,弟子稀少,研究方向也往往冷僻古怪,甚至被一些保守派视为“不务正业”。没想到,那位谢执事竟然将她引荐给了这位峰主!
“本座欲收你为记名弟子,入我青鸾峰,随我研习‘物性灵意’之道。当然,你杂役身份不变,债务也需继续偿还,但每月可来青鸾峰三次,听我**,使用峰内部分基础研究设施,阅览相关杂学典籍。若你日后真能在此道上有所建树,再论其他。如何?”楚青鸢语气随意,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话中的内容,却让苏小棉呼吸都为之一滞。
记名弟子!青鸾峰!每月三次听峰主**!使用研究设施!阅览典籍!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不,对身处绝境的苏小棉而言,这无异于漆黑长夜中骤然亮起的一盏明灯!虽然只是记名弟子,虽然身份待遇提升有限(债务依旧),但这意味着她获得了一条全新的、可能适合自己的学习路径!一个接触到更系统、更高深知识的平台!一个……或许能真正理解并掌控自身那怪异能力的希望!
巨大的惊喜冲击着她,让她一时有些发懵。但她很快冷静下来。楚青鸢峰主为何会看中自己?仅仅是因为那份感知能力?青鸾峰研究的东西,是否真的适合自己?这其中有没有别的深意或风险?
她抬起头,迎上楚青鸢那双看似慵懒、实则洞察人心的眼眸,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跪下:“弟子苏小棉,叩谢峰主赏识!弟子愿入青鸾峰,追随峰主研习‘物性灵意’之道!”
管他什么风险,什么深意。这个机会,她必须抓住!这是她靠自己观察、思考、积累,一步步“捡”来的机缘!
楚青鸢看着她干净利落的动作和眼中迅速沉淀下来的坚定,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起来吧。无需多礼。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这是入门信物和玉简,里面有青鸾峰的位置、基础须知、以及你可以查阅的典籍目录和设施使用权限说明。下月初一,第一次来。”她随手丢给苏小棉一枚青色的羽毛状玉符和一枚玉简。
“是,弟子谨遵峰主之命!”苏小棉双手接过,紧紧握住。玉符温润,羽毛纹理栩栩如生;玉简入手微凉,其中蕴含的信息让她心跳加速。
“行了,去吧。记住,青鸾峰的路,不好走。能不能走下去,走多远,看你自己的造化。”楚青鸢挥挥手,又恢复了那副慵懒模样,重新靠回软榻,拿起另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把玩起来,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随口一提。
苏小棉再次深深一礼,退出静室,轻轻带上了门。
直到走出博物阁,站在阳光下,她才感觉浑身虚脱般,后背早已被汗水湿透。但她的心,却像被注入了滚烫的岩浆,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激动与希望。
青鸾峰!楚青鸢峰主!记名弟子!
她低头看着手中青羽玉符和玉简,几乎要喜极而泣。
回到杂役处,她努力平复心绪,没有立刻声张。直到晚上收工,回到潜溪集,她才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爷爷和阿雀。
爷爷怔了半晌,浑浊的眼睛里泛出泪光,连声道:“好……好……棉丫头出息了……仙长赏识……”阿雀则抱着她又蹦又跳:“姐姐是峰主的弟子了!姐姐好厉害!”
第二天,消息不知怎地,还是悄悄传开了。毕竟,一个身负巨债、五行杂灵根的杂役,被一位特立独行的峰主收为记名弟子(哪怕只是挂名),这在天衍宗底层,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新闻。
石蕊、吴小雨围着苏小棉,又羡慕又真心地为她高兴。石蕊憨笑:“小棉姐,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吴小雨也小声道:“小棉姐,以后是不是就不用干那么多累活了?”
方蓉依旧沉默,只是看向苏小棉的眼神,比以往更加幽深复杂,似乎藏着许多未言之意,最终也只淡淡说了句:“恭喜。”
周子安、李圆圆、铁牛他们得知后,也各自表示了祝贺。周子安依旧是那副沉静模样,但眼中也有一丝欣慰:“青鸾峰楚峰主……研究方向独特,于你而言,或许真是条路。恭喜。”李圆圆则是叽叽喳喳:“哇!小棉你太棒了!楚峰主啊!听说她可厉害了,虽然路子怪,但宗门里好多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找她鉴定!你去了好好学!”铁牛挠着头,憨厚地笑:“苏师姐,以后有出息了,别忘了俺们。”
面对朋友们的祝贺,苏小棉心中温暖,但也更加清醒。她知道,这只是开始,而且是建立在楚峰主一时兴起的“眼缘”之上。青鸾峰的路不好走,她必须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才能真正站稳脚跟。
她没有因为成为记名弟子就放松日常劳役。反而更加勤勉,将节省下来的体力和精力,全部投入到对新知识的渴求中。她迫不及待地阅读了玉简中的内容,对青鸾峰的研究方向有了初步了解——那确实是一个包罗万象又专注于“非常规”的领域:灵性材料学、异常生物图谱、古代符文与现代阵法的异变关联、失败法术/丹药/法器的逆向分析与能量残留研究、甚至包括一些涉及“意念”、“情绪”、“梦境”等精神层面现象的初步探索……很多内容都触及到了传统修仙体系的边缘甚至盲区,但恰恰与苏小棉的“织梦”手艺、对意念碎片的感知、以及体内五行细丝的“异常”状态,隐隐呼应。
她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些知识,如同久旱逢甘霖。以往许多模糊的猜想和零碎的观察,在这里找到了理论雏形或佐证;许多困扰她的问题,也看到了可能的研究方向。
生活待遇确实有了一点点提高。杂役处管事对她的态度客气了些,虽然工役依旧繁重,但不再特意“关照”她最脏最累的活。她每月三次前往青鸾峰听讲、使用基础设施(如一个可以隔绝干扰、让她安静感知研究物品的小型静室,一个收录了大量杂学典籍的偏殿)的权利,更是为她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她知道,这一切都建立在楚青鸢峰主那看似随意的“赏识”上,脆弱而珍贵。她必须尽快证明自己的价值,不仅仅是“感知敏锐”,更要有学习能力、研究潜力和脚踏实地的努力。
夜深人静,苏小棉坐在青鸾峰偏殿一角,就着一盏灵光灯(这是峰内设施,比油灯亮得多),翻阅着一本关于《低阶材料异常灵性波动案例分析》的旧籍。窗外,是青鸾峰清幽的夜色,远处其他山峰的灵光依稀可见。
她摸了摸贴身收藏的青羽玉符和那颗灰石子,又看了看面前密密麻麻的笔记。
从青崖村的孤女,到天衍宗的“负翁”杂役,再到如今青鸾峰的记名弟子。
这条路,走得艰难,却也让她一步步,更加看清了自己,看清了方向。
橄榄枝已垂下,前路依然布满荆棘。
但她此刻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与笃定。
科学修仙,从杠杆原理开始,如今,或许真的要迈入“物性灵意”的研究殿堂了。
她提起笔,在新的笔记本扉页,工整地写下:
“青鸾记名——苏小棉研究日志·第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