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的经历仿佛从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而我现在跌入另一片过于洁净、以至于缺乏生气的寂静。
铸铁镇那灼人的热浪、震耳欲聋的金属轰鸣、无孔不入的铁腥气,以及最后时刻灵魂仿佛被投入熔炉锻打的极致痛苦,都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满身的疲惫与体内那片愈发沉重、复杂的“余烬”。
这一次的“消化”过程,远比北郡市之后要漫长和艰难。
最初几天,我几乎无法下床。每一次呼吸,肺叶都带着隐隐的灼痛,仿佛还残留着工坊里那硫磺与熔融金属的刺鼻气味。喉咙干涩发紧,吞咽口水都带着铁锈的腥甜感,味觉似乎被永久地蒙上了一层金属薄膜,尝什么都索然无味,只剩下那若有若无的、冰冷的铁腥。
最明显的变化来自触觉。我的指尖变得异常敏感,同时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迟滞。抚摸安全屋里那粗糙的亚麻床单,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根纤维的纹理,但反馈回大脑的信号却慢了片刻,仿佛指尖与大脑之间的神经通路被塞入了薄薄的、冰冷的金属片。握住盲杖时,那熟悉的木质或复合材质触感下,似乎也潜藏了一种不属于它的、沉甸甸的坚硬。
体内的“余烬”不再仅仅是温润的共鸣。它现在更像是一个缓慢旋转的、内部包含着复杂沉淀物的容器。泽县带来的“腐烂的寂静”如同底层的淤泥,北郡的“剥夺的寂静”如同中层冰冷的水流,而最新融入的、来自铸铁镇的“铸造的寂静”,则像是悬浮在水流中无数细微的、坚硬的金属颗粒。它们并未完全融合,只是在我的意志约束下,维持着一种危险的平衡。当我静心内观时,甚至能“听”到那些金属颗粒相互摩擦、碰撞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如同远处砂轮打磨般的噪音。
钟先生在我回来后第三天出现。他身上的臭氧与消毒剂味道似乎更浓了,几乎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你的生命体征数据显示有异常波动,尤其是体表温度和神经传导速度。”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关切,只是在陈述数据,“铸铁镇的‘活祇’事件,后续处理小组报告,核心熔炉活动已趋于静止,能量辐射水平大幅降低,镇民异常行为普遍消退,但部分个体出现认知混乱及短期记忆缺失。评估报告将其定性为‘高威胁异常能量自然衰减’。”
“自然衰减?”我靠在床头,声音有些沙哑。
“这是官方结论。”钟先生语气没有任何变化,“基金会感谢你的贡献,陈远先生。你需要什么,可以提出来。”
我摇了摇头。我需要的,他们给不了。我需要理解我身上正在发生什么,需要找到控制体内这片越来越庞大的“余烬”的方法,需要……弄清楚我妹妹陈眠究竟在哪里,她与这些“混沌意识”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联系。
“我需要一些时间休息,和一些……不那么‘异常’的资料看看。”我说。持续的刺激和高强度的“引导”让我身心俱疲,我需要一些寻常的东西来锚定自己,避免在疯狂的感知中彻底迷失。
钟先生没有多问,留下一些据说有助于“精神舒缓”的音频资料,以及一批新的、据说是从各地民间收集来的、未经整理的民俗传说和地方志杂录的 braille 副本与音频文件,便离开了。
接下来的日子,陷入了一种奇特的“日常”。
我几乎足不出户。安全屋成了我的茧房。每天,我会花大量时间静静地坐着,尝试与体内那片嘈杂的“余烬”沟通,试图理解那些新加入的“金属颗粒”的脾性,引导它们更好地与其他“沉淀物”共存。这个过程如同在脑海中调和油与水,艰难且收效甚微,但至少能让我感觉到自己对这份力量的掌控力在缓慢恢复。
饮食成了另一种挑战。味觉的异化让我对许多食物失去了兴趣。最后发现,只有最清淡的白粥、蒸熟的蔬菜,以及温度适中的清水,才能勉强下咽,不会引发喉咙深处那铁锈味的反感。烧水泡茶成了我少数能进行的、带有仪式感的日常活动。听着水壶从寂静到发出细微的嘶鸣,再到沸腾时翻滚的咕嘟声,感受着水蒸气带来的湿润暖意,能让我短暂地忘记体内的冰冷与沉重。
大部分时间,我沉浸在那堆新的民俗资料里。指尖划过 braille 凸起的点阵,或听着音频里那些带着各地口音的、缓慢的讲述,不再是带着明确目的去搜寻线索,而是像漫步在一条由无数普通人记忆和想象构筑的长河里。
这些资料比基金会之前提供的那些经过筛选的“异常报告”要庞杂、琐碎,也真实得多。有关于村口老槐树成精的传说,有关于某个水潭深夜传来女子哭声的轶闻,有关于特定时辰不能从特定山路走过的禁忌,也有关于如何用最简单的方法驱散“不干净东西”的土方。
它们大多荒诞不经,逻辑混乱,甚至彼此矛盾。但在这些粗糙的叙述中,我仿佛能触摸到一种更原始、更贴近土地的对“未知”的理解和应对方式。没有宏大的理论,没有精确的定位,只有一代代人口耳相传的、基于生存经验的敬畏与尝试。这让我想起在泽县和铸铁镇,我所做的,在某种程度上,不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撒米”或“挂红布”吗?只是我用的“米”和“布”,是我自身,是我体内这些归于寂静的疯狂。
在这种沉浸式的阅读和聆听中,我偶尔会捕捉到一些零碎的、可能与“规则节点”或异常事件相关的信息,我会默默记下,但不再急于求证。我像一个耐心的猎人,在广袤的森林里收集着所有可能成为线索的气味和足迹。
身体的恢复缓慢而坚定。肺部的灼痛感逐渐消失,喉咙的铁锈味也淡了许多。触觉的异常虽然还在,但已慢慢适应,不再严重影响日常活动。只是体内那片“余烬”的重量感依旧存在,那细微的金属摩擦声也如影随形。
一天下午,我正坐在窗边,用手指“阅读”一份关于某个偏远山村“石人唱歌”传说 braille 稿,一阵极其微弱、但异常清晰的振动,顺着墙壁,透过我倚靠着的椅背,传达到了我的身体。
不是地震那种剧烈的摇晃,而是一种非常有规律的、低沉的、带着某种韵律的脉冲。它很微弱,若非我感官异于常人,且正处于极度安静的状态,根本无从察觉。
这振动……不属于这栋建筑日常的运作,我已熟悉水泵、空调等设备的振动频率。它更低沉,更……原始。带着一种泥土和岩石的质感。
我凝神细“听”。振动似乎源自……地下?或者极远的方向,通过大地传导而来。
它持续了大约十几秒,然后消失了。
我静静地坐着,等待。几分钟后,那振动再次出现,规律、低沉、带着那种莫名的韵律感,持续十几秒后又消失。
如此循环。
这不是自然现象,也不是寻常的人类活动。
我放下手中的braille稿,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节奏与我刚才感受到的振动隐隐相合。
日常的帷幕,再次被撕开了一道缝隙。
窗外,城市依旧喧嚣,车流声、人声隐约可闻。
但在我这间寂静的安全屋里,在我这具承载着过多寂静的身体内,一种新的、“非日常”的脉动,已经开始敲响。
它很微弱,但确实存在。
如同战鼓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敲响了前奏。
而我,是唯一能“听”见这鼓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