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工坊的瞬间,仿佛一步跨入了某个**巨兽的腹腔。
轰隆——!
低沉而规律的轰鸣声变得震耳欲聋,不再是外界的嗡鸣,而是源自脚下、四周、头顶的实体震动,通过骨骼疯狂地撞击着我的鼓膜和内脏。空气灼热得如同置身熔炉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滚烫的铁腥和硫磺的刺鼻气味,灼烧着鼻腔与喉咙。细密的、带着余温的金属粉尘无处不在,粘在皮肤上,钻进衣领里,带来一种粗糙的痒意。
我手中的盲杖变得滚烫,几乎无法握持。脚下的地面不再是水泥,而是一种凹凸不平、略带粘性、散发着高温的表面,像是冷却中的熔渣铺就。
这里的光线似乎也极其昏暗,或者被某种力量扭曲了。我的其他感官被放大到极致,试图在这片充满敌意的黑暗中构建出地图。
工坊内部空间极大。那震动的核心,位于正前方深处,是一个散发着难以想象高温的源头——那应该就是异常报告中所说的“非正常熔炉”。热浪如同有形的墙壁,一**从中涌出,让前方的空气都产生了扭曲的折射感。
而在熔炉与我之间,矗立着许多冰冷与灼热交织的“存在”。是那些被供奉的“活祇”——铁器。它们被整齐地,以一种诡异的规律排列或悬挂着。我小心地靠近其中一个,伸出手指,在距离其表面寸许的位置停下。
嗡……
一股清晰的、带着敌意的振动从铁器上传来,并非物理接触产生,而是直接作用于我的感知。它不像北郡市的摇篮曲那样试图剥夺,而是在宣告存在,带着一种冰冷的、排外的意志。指尖能感受到它散发出的、不正常的低温,与周围环境的酷热形成诡异对比。这是一把锄头,但我“感觉”它不像工具,更像是一个……沉睡的、带着金属心脏的活物。
空气中弥漫的低语在这里变得更加清晰。不再是镇民胸腔里的咕哝,而是无数个类似的、冰冷的意志碎片,从四面八方这些铁器中散发出来,汇入那熔炉的轰鸣,形成一种混乱的、充满铸造**和同化渴望的集体意识。
“金铁之精,物老成怪……” 我脑海中闪过古籍中的记载。但眼前这些,绝非自然成精那么简单。有什么东西,在催化、在扭曲这个过程,将整个镇子的铸造信仰和铁器本身,变成了某种混沌意识的载体和延伸。
我不能再停留在这外围。核心是那个熔炉。
我调动起体内的余烬,那沉淀着泽县腐烂与北郡寂静的力量开始缓缓流转,散发出一种温润的、带着灰烬气息的屏障,勉强将周围灼热的高温和冰冷的铁器意志隔开少许。这让我能够继续前进。
越靠近熔炉,脚下的熔渣地面越粘稠,仿佛要抓住我的鞋子。空气热得让嘴唇干裂,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火焰。那熔炉的轰鸣不再是声音,而是变成了直接捶打在我灵魂上的重击。
终于,我来到了熔炉的“面前”。
它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炉子。我感知不到明确的炉壁结构,前方更像是一个巨大的、不断搏动着的、散发着高温的能量漩涡。漩涡中心,隐约有炽白的光芒在闪烁,那是极致的温度。无数暗色的、流动的、如同熔融铁水般的物质在漩涡中沉浮、汇聚、又被抛洒出来,落在地面上,凝固成新的、带着意志的“铁器”胚胎。
这就是“活祇”的源头!一个不断“生产”着拥有混沌意识的铁器的……**熔炉!
它散发出的意志庞大而单一——铸造。它将一切视为材料,要将其锻造成它认可的、冰冷的、“活着”的铁器。它渴望将整个铸铁镇,乃至更广阔的世界,都纳入它的“铸造”范畴。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身后传来沉重、迟滞、带着金属摩擦声的脚步声。不止一个。是那些被深度影响的镇民!他们如同被召唤的傀儡,正向工坊核心聚集而来。他们的意识与那些铁器、与这熔炉共鸣着,散发着强烈的敌意和排斥,目标直指我这个唯一的“异物”!
前有不断扩张的**熔炉,后有被同化的镇民堵截。
我被困住了。
情势危急。我必须立刻行动。
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金属摩擦声刺耳。他们不是活人,更像是披着人皮的铁偶,力量绝非我能抗衡。前方的熔炉搏动着,散发出的热浪几乎要引燃我的衣服和头发。
我猛地蹲下身,迅速打开帆布包。指尖划过粗糙的桃木枝,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温润的木灵之气;触碰到细腻的朱砂粉,传来干燥的、沉静的矿物质感;那些混合草药则散发着辛烈而清苦的复杂气味。
没有时间布置复杂的仪式。我只能用最直接、最原始的方式,尝试与这“活祇”进行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沟通”。
我咬破自己的指尖,剧烈的刺痛传来,温热的血液渗出。我将血液滴入掌心的朱砂粉中,迅速混合。血液的腥咸与朱砂的矿物气息混合,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带着生命活力的波动。按照记忆中某些古老契约仪轨的片段,我以染血的指尖,快速在滚烫的地面上,勾勒出一个简陋的、代表“界限”与“沟通”的符文。符文成型的瞬间,我能感觉到周围那狂暴的铸造意志似乎凝滞了一瞬,仿佛被这蕴含生命与古老规则的符号所吸引。
紧接着,我拿起那截桃木枝。桃木,在民俗中向来有辟邪」、「镇煞」、「沟通鬼神」之能。我将其猛地插在那血色符文的中心!
“噗!”
桃木枝插入熔渣地面的触感并非坚硬,反而像是刺入了某种富有韧性的物质。一股清晰的、温和而坚定的振动从桃木枝上传导至我的掌心,与我体内的“余烬”产生了微弱的共鸣。这振动如同投入狂躁熔炉中的一颗定心石,虽然微小,却清晰地划定出了一小片暂时的安全区。
我集中全部意念,不再试图对抗那“铸造”的意志,而是尝试去理解它,去触摸它那纯粹到极致的核心渴望。
“我……感受到你的意志……”我用意念向着那搏动的熔炉核心传递信息,声音在意识的层面回荡,带着朱砂的沉静与桃木的温和,“你渴望塑造,渴望赋予形态,渴望……永恒的存在。”
那熔炉的搏动似乎放缓了一丝。背后的脚步声也停了下来,那些镇民仿佛在等待,在观望。
有效果!它并非完全无法沟通,它只是被困在了自己单一的、狂暴的**之中。
我继续传递意念,引经据典,试图为它的**寻找一个不至于危害人间的“出口”:“古籍有云,‘天地为炉,造化为工’。你的力量,源于铸造,何不……铸造自身?追求那至臻至纯的‘器’之形态,而非……散逸于外,同化他物?”
我描绘了一个意象:将它那庞大而混沌的铸造之力,从向外扩张掠夺,转向向内锤炼、提纯自身,追求一种绝对的、完美的、自洽的“器”之永恒。这类似于修行中的“内丹”之说,或者某些器灵追求自身圆满的传说。
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提议。引导一个渴望吞噬一切的混沌意识转向自我完善?这如同引导洪水倒灌自身!
熔炉核心那炽白的光芒剧烈地闪烁起来,周围的温度忽高忽低,显示出其内部的激烈挣扎。那庞大的铸造意志在我提供的“新目标”与它固有的“同化本能”之间剧烈摇摆。
“吼——!”
一声非人的、混合着金属扭曲和熔岩沸腾般的咆哮,猛地从熔炉核心炸开!它拒绝了这个“约束”的提议!狂暴的意志如同海啸般向我拍来,那刚刚由朱砂血符和桃木枝维系的微小安全区瞬间岌岌可危!
背后的镇民们也再次动了起来,脚步声变得更加沉重、迅疾,带着明确的杀意!
失败了?
不!还没有!
就在那意志海啸即将吞没我的瞬间,我做出了一个更加疯狂的决定。我猛地将插在地上的桃木枝拔出,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体内那片沉淀的“余烬”之力,连同我刚刚理解到的、关于“内求圆满”的意念,通过桃木枝作为媒介,如同投枪一般,主动刺入了那熔炉搏动的核心!
不是攻击!是……献祭!献上我的“理解”,献上我的“引导”,献上我体内那份源自其他混沌的、归于寂静的力量,作为它“向内铸造”的第一块基石!
“轰——!!!”
无法形容的巨响在我意识中炸开!
我感觉到桃木枝在触及核心的瞬间就气化了!一股难以想象的、混合了极致高温、冰冷意志、以及无数金属记忆的洪流,顺着那无形的连接,反向冲入我的体内!
比北郡市那次更加猛烈!更加痛苦!
我的身体剧烈颤抖,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在被铁锤锻打,被熔炉焚烧!皮肤传来撕裂和金属硬化的错觉,喉咙里充满了铁锈和火焰的味道。我的意识在无数铸造的画面、铁器的低语、镇民的信仰碎片中沉浮,几乎要彻底迷失,被同化为这“活祇”的一部分。
但我死死守住最后一点清明,牢牢记住那个“向内铸造”的意念,将它作为风暴中的灯塔。
涌入的能量太过庞大,我体内的“余烬”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膨胀,发出如同万千铁匠同时捶打般的轰鸣!它疯狂地吸收、转化着这狂暴的铸造之力,将其中的混乱与同化**剥离,只留下那最纯粹的、“铸造”的概念本身。
不知过了多久,那狂暴的涌入开始减弱。
熔炉核心那搏动的、散发高温的漩涡,开始以一种新的、更加内敛的节奏震动,变得温润,仿佛凝聚成了某种核心。向外辐射的同化意志大幅减弱,转而散发出一种……自我锤炼般的、专注的波动。
周围那些铁器的低语声也变得平和下来,不再是充满侵略性的宣告,更像是一种沉睡般的共鸣。
背后那充满杀意的脚步声停了下来,镇民们似乎陷入了迷茫,他们与铁器、与熔炉之间的强制连接变弱了。
我瘫倒在依旧滚烫的地面上,浑身如同散架,意识模糊,只有体内那仿佛被投入了无数金属、正在被重新锻打的“余烬”在发出低沉的、与熔炉新节奏隐隐相合的轰鸣。
成功了……以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方式。
我“引导”了它,也将它的一部分……融入了自身。
铸铁镇的“活祇”,从向外扩张的同化者,变成了向内追求的修行者。
而代价是,我感觉到我的余烬变得更加沉重,内部多了一种冰冷的、属于金属的质感与永恒的铸造回响。
工坊内的温度在缓慢下降,那令人窒息的铁腥味也在淡化。
我躺在那里,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腕带再次传来震动的触感。
这一次,我没有去按那个按钮。
只是静静地,倾听着体内那片新增的、属于铁与火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