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烟,带走她。”国师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残忍的决断。她将怀中襁褓递给身侧的凌清烟,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留恋。
凌清烟沉默地接过那温热而轻软的包裹,转身便欲离去。
“不行!”宰相夫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又猛然爆发出绝望的嘶喊!她踉跄着想要扑过去,却被无形的屏障阻隔,“国师大人!您与宰相府纵有天大的仇怨,也不该报应在一个襁褓婴孩身上!孩子是无辜的啊!您为何如此狠心,要生生夺走我的骨肉?!”
国师的目光终于落在宰相夫人那涕泪横流、悲痛欲绝的脸上,眼神依旧淡漠,如同俯瞰尘埃:“这孩子在你们宰相府,活不过今夜,你方才已亲手感受过她生命的消逝,莫非还想再经历一次?”她的声音清冷,却字字如冰锥,刺入宰相夫人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房。
宰相夫人浑身一颤,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通天之能?起死回生?她不懂,也不敢信。可怀中那冰冷僵硬的触感犹在,女儿无声无息的模样历历在目……带回去?万一……万一真的再次……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僵在原地,进退维谷。
眼看着凌清烟抱着襁褓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庭院月洞门的阴影里,骨肉分离的恐慌再次压倒了一切!“我是她的母亲!”宰相夫人声音嘶哑地哭喊,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您不能不让我见她!您不能啊!”
凌清烟的脚步顿住,侧首,目光投向国师,无声地请示。
国师眼帘微垂,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下极其轻微地一抬。
凌清烟会意,抱着襁褓转身走了回来。她停在宰相夫妇面前,微微掀开襁褓一角。里面的婴孩不知何时已停止了哭泣,正陷入安恬的熟睡。小脸红润,呼吸均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柔和的阴影,全然不见片刻前的死气沉沉。
宰相夫人贪婪地、近乎窒息地看着那张熟睡的小脸,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再次触碰那失而复得的温热。凌清烟却不着痕迹地将襁褓往怀里收了收。
“宰相夫人,”凌清烟的声音平静而疏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现实感,“您需想清楚,普天之下,如今能维系她这一线生机的,唯有国师府。”
宰相夫人猛地抬头,直直撞进凌清烟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心头那抹强烈的不安瞬间攀升至顶峰:“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此女,”凌清烟的视线扫过襁褓,“需养在国师府方能存活,十五年之内,不得见外人,不得离府门半步,待她年满十五岁后,您方可前来探望,而真正离开国师府,需待她年满十八岁之期。”她的语调毫无起伏,如同宣读冰冷的律法条文。
“十五年……不得相见?!”宰相夫人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你这是要生生剜走我这做娘的心肝十五年吗?!”尖锐的悲鸣划破寂静。
“正是如此。”凌清烟的回答,干脆利落,不带一丝情感的温度。
巨大的绝望如同灭顶的潮水袭来,宰相夫人眼前一黑,几乎要当场昏厥过去。宰相慌忙扶住妻子摇摇欲坠的身体,望向国师的目光充满了愤怒与屈辱:“国师大人!您若有怨,大可冲我夫妻二人来!何苦以此等手段,折磨一个稚子,折磨她的父母!”
国师的目光终于从虚无中收回,落在这对悲愤交加的夫妇身上,她的眼神依旧古井无波:“我对你们,并无怨言。”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襁褓,“你们随时可以带走她,只是,莫要忘记,她已经死过了一次。”
选择如同两把淬毒的利刃,悬在宰相夫妇的心头。一边是再次目睹幼女夭折的锥心之痛,一边是长达十五年的骨肉分离之苦。宰相夫人颤抖的手指,隔着襁褓的锦缎,轻轻抚摸着女儿温热的脸颊。那真实的、生命的温度,像熔岩般灼烫着她的指尖。她怎么能……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这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生机,再次熄灭在自己冰冷的怀抱里?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每一息都如同凌迟。最终,宰相夫人闭上眼,滚烫的泪水无声滑落。她猛地抽回手,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嘶声道:“……留下她……让她活下去……”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重量。
宰相扶住几乎瘫软的妻子,只觉得肩头骤然沉重了千钧。他是皇帝的心腹,是打压国师势力的急先锋,如今,幼女成了国师府的人质,成了悬在他头顶的利剑!为了女儿能活命,他非但不能继续打压国师,甚至……还要在暗中维护她!这必将引来皇帝的猜忌与怒火!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
头痛欲裂间,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宰相心中成型:朝中大权,国师占其一,百官共掌其一,皇帝与他共分其一……看来,他必须设法再攫取更多权柄,方能在这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中,护住自身与家人……
当皇帝的密探以慰问之名匆匆赶到时,国师府沉重的朱漆大门已然紧闭。宰相将国师强行夺走夭折幼女之事和盘托出,言辞间充满了屈辱与愤懑,并信誓旦旦表示愿与皇帝同心协力,早日铲除国师,夺回爱女。
探子回宫禀报。国师那令人畏惧的通天之能早已深入人心,但这起死回生的诡谲之事,依旧如同毒刺般深深扎入皇帝的心脏,将他本就深重的忌惮催化为近乎实质的恐惧。对于宰相的忠心表态,皇帝面上安抚,心中却疑窦丛生。他决定加快动作,一面暗中收买更多朝臣,一面筹备科考,网罗新人,以稀释宰相在朝堂的影响力。
……
国师府深处,静室。
凌清烟指尖萦绕着柔和却强大的神力光晕,小心翼翼地修补着怀中婴孩脆弱的身躯。情缘那过于磅礴的神力本能地在抗拒这凡胎的束缚,细微的裂痕如同蛛网,不断在婴儿娇嫩的皮肤下浮现、蔓延,每一次修补都耗费着凌清烟巨大的心力。
“哎……”她忍不住叹息,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给你一点惩罚,真是难如登天。”仅仅是为了让她这缕意识能安然存活在这具躯壳里,便已如此艰难,后续的苦难惩罚,又该如何进行?凌清烟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给自己挖了个深不见底的大坑。
国师静坐一旁,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珏,目光偶尔掠过凌清烟手中那不断逸散出细微能量涟漪的襁褓,看着凌清烟一遍遍修复,一遍遍无奈叹息,她终于开口,声音清泠如玉石相击:“抱过来。”
凌清烟如释重负,连忙将婴孩递到国师面前。国师垂眸,指尖在婴儿眉心轻轻一点。
刹那间,凌清烟耗费心神构筑的、用以承载和隔绝神力的人造容器如同破碎的琉璃,无声地化为点点荧光消散!襁褓之中,只剩下一个纯粹由柔和白光凝聚而成的、蜷缩着的婴儿虚影,散发着纯净却无比强大的本源气息。
国师望着掌心这团微弱的圣光,另一只手凌空虚划。无数蕴含着宇宙本源的细微光点从虚空中析出,如同星辰碎屑,在她指尖的引导下,精准地编织、重构。一个全新的、与之前婴孩外貌别无二致、却由内而外散发着稳固神性光辉的身躯,在圣光虚影周围迅速成型、凝实,完美地包裹住那核心的光源。
“用她原本的样貌……”凌清烟看着那具散发着微光的婴孩身躯,有些迟疑,“若不与宰相府的二小姐一模一样?恐生事端。”
国师专注地引导着神力,指尖流淌的光芒如同星河流转。她随口应道:“此地,从无宰相府二小姐,只有国师府的人。”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婴儿安睡的面容上,声音里忽然带上一丝难以察觉的飘忽,“你在此地位列第二,她……当排第三,应唤三……”
话音,戛然而止。
一股强烈的、源自遥远时空的熟悉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国师的心神。那句话,那个称谓……仿佛昨日才在另一个地方,对着另一个存在说过。
一旁的凌清烟心头亦是一震!她瞬间明白了主上为何失语,当年囚荒遗迹中,那个由宇宙孕育的珍宝,主上亲赐的副名,正是三小姐!
沉默在静室中弥漫,带着一丝追忆的沉重与怅惘。过了许久,国师才收回目光,指尖的光芒也随之隐没。她将重塑好的婴孩轻轻放回凌清烟手中,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漠:“暂不为她取名,唤小姐即可。”
“是。”凌清烟恭敬应下,心中亦是感慨万千。那个神秘出现又神秘消失的三小姐,是主上讳莫如深的过往,时光荏苒,连她自己也几乎要将那段记忆尘封。
……
宰相夫人因思女成疾,抑郁难舒,遂前往京城香火最盛的宝华寺礼佛散心。跪在庄严的佛像前,她泪眼婆娑,祈求佛祖保佑远在国师府的女儿平安。正心碎神伤之际,殿外传来一阵微弱的婴儿啼哭。只见一名小沙弥抱着一个襁褓,匆匆寻到方丈,禀报说是在寺门外发现的弃婴。
那哭声如同细针,瞬间刺痛了宰相夫人心中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她猛然起身,顾不得仪态,踉跄着上前:“方丈大师……可否……让我看看这孩子?”
从方丈手中接过那轻飘飘的襁褓,宰相夫人颤抖着掀开一角。下一刻,她如同被定身咒击中,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
襁褓中的婴孩,眉眼、轮廓,竟与她那个夭折的女儿……一模一样!
一个荒诞而惊悚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莫非是国师在戏弄于我?将平儿偷偷送还?否则,世间怎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孩子?!
巨大的母爱与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压倒了理智。宰相夫人紧紧抱住怀中的婴孩,仿佛抱着失落的珍宝,泣不成声地对方丈恳求收养。方丈正愁如何安置这弃婴,见她如此情状,又知其身份尊贵,自是欣然应允。
带着这酷似爱女的孩子回到相府,巨大的疑惑与不安却如影随形。宰相夫人再次来到国师府紧闭的大门前,用力叩响了门环。
门开一线,露出凌清烟清冷的面容。
“平儿……她今日可好?”宰相夫人声音颤抖,目光急切地试图穿透门缝,窥探府内。
“一切安好。”凌清烟的回答简洁如常。
宰相夫人不死心,踮起脚尖,视线越过凌清烟肩头,只看到府内庭院深深,空寂无人。“我……我能见她一面吗?远远的……只看一眼,绝不打扰!”她几乎是哀求道。
“待她年满十五岁,夫人自可相见。”凌清烟的声音没有丝毫转圜余地,话音未落,厚重的府门已在她面前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宰相夫人失魂落魄地回到相府,望着怀中那酷似女儿的小脸,心中疑窦丛生,如坠云雾。这究竟是不是她的平儿?国师意欲何为?最终,她将这巨大的惶惑压下,只将满腔无处安放的母爱倾注于怀中的婴孩,决定将她视如己出,抚养成人。
宰相回府后,抱着这酷似次女的婴孩仔细端详了许久,亦是惊疑不定:“太像了……简直如同一个模子刻出!国师……当真会用如此迂回的方式归还孩子?”他百思不得其解。
夫妻二人陷入同样的惶恐漩涡,既怕怀中婴孩是他们的二女儿,更怕她不是。这疑团如同悬顶之剑,令他们寝食难安。
宰相只能秘密派遣心腹,日夜监视国师府大门,记录任何出入的孩童或疑似乳娘之人。他们所能做的,唯有熬过这漫长的十五年,等待国师府最终给出的那个答案。
然而,除了国师本人与那位神秘的凌清烟偶尔出入,国师府那扇沉重的大门,从未见第三个身影踏出过一步。
……
国师府侧院。
时光在寂静中流淌,如同无声的溪水。庭院中的老树秋叶落了又生,生了又落。树下的孩子,年岁渐长,身形抽条,却始终如一尊没有灵魂的玉雕。她目光空洞,神情呆滞,终日只是仰着头,望着枝头的叶片由嫩绿转为苍翠,再一片片被秋风染黄,打着旋儿,挣脱枝头的束缚,飘然坠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凌清烟将简单的饭菜摆放在院中的石桌上,唤道:“小姐,过来吃饭了。”
那呼唤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需要漫长的下沉才能触及潭底。过了许久,树下的身影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生涩的僵硬,低下头,转过身,一步一步挪到石桌旁,坐上冰凉的圆凳。她拿起筷子,动作机械而精准,小口小口地咀嚼着食物,安静得如同没有呼吸的玩偶。
自国师为她重塑了这具完美契合本源的身躯后,这孩子便彻底封闭了。那双眼睛失去了所有神采,空洞得如同废弃的古井。她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对外界的刺激近乎麻木。凌清烟曾忧心地询问国师,得到的回答是:“她的核心意识仍在沉睡,或许终有一日会苏醒。如今驱动这躯壳的,不过是亿万分之一都不到的残余碎片,一具无知无觉的空壳罢了。”
此后,国师再未踏入这侧院半步,仿佛遗忘了这个存在。凌清烟则成了维系这具空壳运转的唯一纽带,每日早、中、晚三次前来,确认她还在呼吸,还在机械地进食,还在……活着。
小姐的食量极小,如同喂食一只精致的雀鸟。半碗清粥,几箸素菜,便是她的全部。饭后,她又会回到那棵树下,恢复那亘古不变的仰望姿态,仿佛在数着叶片坠落的声音,计算着时光流逝的刻度。
凌清烟不懂她在想什么,也无需懂。她只是沉默地收拾碗筷,如同照料一株需要定期浇水的植物,然后悄然离去。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凌清烟确认小姐已在简陋的床榻上熟睡后,才转身离开侧院。
不知过了多久,子夜时分。漆黑夜空中星河璀璨,清冷的月辉洒满寂静的庭院。一墙之隔的邻府,忽然飘来一阵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琴音,清越悠扬,如同山涧清泉流淌。
就在这时,床榻上那具空壳毫无征兆地睁开了双眼!那双眸子里依旧空洞,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丝线牵引。她悄无声息地起身,赤着脚,一步一步走出房门,径直来到那棵老树下,站定。小小的身影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下,仰着头,目光穿透交错的枝桠,投向那面隔绝了琴音来源的高大围墙。
墙外的琴声并未持续多久。一曲未终,余音袅袅,旋即陷入一片死寂。
树下的小小身影,依旧保持着仰望的姿态,一动不动,如同凝固在月光中的剪影。
翌日清晨,凌清烟端着食盘踏入侧院。甫一入院,便见那孩子只穿着单薄的白色亵衣,赤着双足,像一尊被遗忘的雪人般,静立在老树下。露水打湿了她的发梢和衣摆。凌清烟心中一紧,快步上前,伸手探向她的额头和手臂。触手冰凉刺骨!不知她已在这寒露中站了多久!
“哎,你这孩子……”凌清烟无奈叹息。
果不其然,到了午间送饭时,凌清烟发现小姐白皙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一探额温,滚烫如火炭!她竟在发着高烧!而这孩子自己,依旧神情木然,毫无所觉,仿佛那灼烧着她躯体的热度与她无关。
是夜,凌清烟特意守在外间,想照看这孩子退烧,然而到了后半夜,那小小的身影再次如同梦游般起身,无视了守在外间的凌清烟,径直走向院中,又固执地站在了那棵老树下。
凌清烟追出房门,看着她赤足站在冰冷的石板上,月光勾勒出她单薄孤寂的轮廓,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力感:“你就这般喜欢这棵树么?连鞋袜都不顾了……”回应她的,只有夜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和那孩子低垂头颅的沉默。
连着数日,夜夜如此。凌清烟忧心忡忡,这孩子本就痴傻,若再被高烧反复侵蚀,怕是真的要彻底毁了。正当她下定决心要采取强制手段限制其行动时,这一晚,那树下的小小身影在站了许久后,竟自己缓缓低下头,默默地转身,一步步走回了屋内,重新躺回床榻。凌清烟敏锐地捕捉到,在她转身的刹那,那双空洞的眸子里,似乎极其罕见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仿佛某种无声的期待落空了。
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看树。吃饭。睡觉。这便是小姐在国师府侧院,无声流逝的全部光阴。
……
这夜,万籁俱寂。熟悉的、断断续续的琴音,再次从高墙之外幽幽传来。依旧是那般清越婉转的调子,如同试探的指尖,轻轻拨动着夜的寂静。
树下的小小身影,几乎是琴音响起的第一时间,便已悄然伫立。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老树粗糙皲裂的树皮,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易碎的梦境。
然而,琴音刚起了个头,便听得崩的一声脆响!一根琴弦,再次毫无征兆地断裂!余音带着不甘的震颤,迅速消散在夜风里。
琴音断绝的刹那,摩挲着树皮的指尖猛地一顿,随即微微用力。一小块深褐色的、带着苔藓气息的老树皮,无声无息地被她抠了下来,落在冰冷的石板上。
这一次,她没有再久久伫立。仿佛明白了某种无言的规律。琴音断了,今夜便不会再续。她默默地转过身,赤着脚,踩过冰冷的石板,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屋内,重新将自己埋入那片沉寂的黑暗。
翌日清晨,凌清烟如往常般端着食盘步入侧院。眼前的一幕却让她微微一怔。石桌旁,那个总是需要呼唤良久才会挪动的身影,此刻竟已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空洞的目光落在面前的碗筷上,似乎在等待?
凌清烟心中泛起一丝奇异的波澜。她放下食盘,看着小姐如同设定好的程序般,拿起筷子,开始小口进食。动作依旧机械,但那份主动,却是不曾有过的。
“看来那场高烧,倒也没把你烧得更傻……”凌清烟低声自语,眼底掠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极淡的欣慰。
小姐用完饭,又回到了那棵仿佛与她命运相连的老树下,继续她永恒不变的仰望。
凌清烟则收拾好碗筷,穿过寂静的回廊,前往国师所在的书房。
书房内,檀香袅袅。国师正立于宽大的紫檀书案前,提笔挥毫,雪白的宣纸上墨迹淋漓。凌清烟侍立一旁,待她最后一笔落下,才低声禀报:“主上,即便您已退居府中,将军政大权悉数交还,甚至不再参与朝会……陛下对您的忌惮,却是有增无减,如今朝堂之上,针对我府的风言风语从未停歇,您……究竟有何打算?”
国师并未抬头,只是将那张写满字的宣纸随意折起,丢入一旁的炭盆,火焰瞬间舔舐上纸张,墨迹在火光中扭曲、化为灰烬。
“顺其自然便好。”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我本无意与他争权,他想要,拿去便是。”
“可是主上!”凌清烟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急切,“他要的不仅是您的权柄!他要的是您的命!是彻底抹去您存在的痕迹!”作为国师最忠诚的追随者,即便明知结局,她也不愿看到主上如此被动地走向败亡。
国师终于搁下笔,走到一旁的茶案边坐下。她执起红泥小炉上温着的紫砂壶,姿态优雅地为两个青瓷杯注入清亮的茶汤。水汽氤氲,茶香四溢。
“坐。”国师示意凌清烟。
凌清烟依言在对面坐来。
“我当年,只应了先帝之请,助他收复破碎山河,重整天朝疆域。”国师将一杯茶轻轻推到凌清烟面前,目光落在袅袅升腾的水汽上,“其后事,非我所愿干预。先帝深知其子性情,多疑善妒,野心勃勃,然皇室血脉凋零,唯此一子可继大统。为防其过于刚愎自用,断送江山,方将这兵符暂托于我手。”她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轻轻吹散热气,“这兵权,迟早要物归原主,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国师抬眸,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望向凌清烟:“清烟,何必如此焦灼?你我皆知,此局终末,你我当面临何种结局。”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勘破世情的淡然。
“可是……”凌清烟端起茶杯,指尖感受到温热的瓷壁,却暖不了心中的寒意。她何尝不知那注定的结局?只是在她的认知里,凌驾于万物之上的主人,每一次下局,都该是执棋者,而非……棋子。
“哎……”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消散在清雅的茶香里。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茶烟袅袅,在两人之间缭绕。
国师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杯沿,目光似乎穿透了氤氲的水汽,投向遥远的虚空。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探询:“对了,侧院那孩子……近来如何?”仿佛问起一件久已蒙尘、无关紧要的旧物。
凌清烟微微一怔,随即答道:“她呀……”想起清晨那主动坐到饭桌前的身影,语气里难得地带上一丝微不可察的轻松,“最近倒是不用人唤,时辰到了,自己便会坐到桌前吃饭了呢。”
国师闻言,端起茶杯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垂眸,看着澄澈的茶汤中,几片碧绿的茶叶缓缓舒展、沉浮,如同命运的浮萍。
“是吗。”她淡淡地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随即抿了一口清茶。袅袅水汽模糊了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