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棺内,眼前一片黑暗,棺外恶鬼争鸣,寒风阵阵嘶吼。
封尧扒开棺木,入目并非天光,而是无数只灰败、阴青的鬼手,鬼手扒在棺木旁,挡住视线,一束微弱天光从指缝泄入。
环视一周,目光落在一只娇小、无名指带着一枚生锈钻戒的手上。
封尧盯着那只手愣了半晌,心口酸楚划过,冷笑一声,“多少年了,还是同样的把戏!”
故技重施,只可惜他已不再是百年前的封尧!
眼眸一凛,大喝一声。
“长陵!”
挥剑所过之处,只听惨叫声频起,鬼手断裂,棺材板被劈成碎木条,挂在棺木边缘。
封尧面容冷肃,长眸微凛,眼下泪痣不添妖娆却更显肃杀,置身阴森白雾间,执剑立于棺木中。忽见远方白雾间出现一道逃窜的身影,利剑破风袭去。
只听闷哼一声,长陵自背后穿透那人胸膛,一声闷哼,利剑穿胸而过!
乌月高悬,白雾弥散,阴风吹起棺木旁四散的圆币纸钱,天地万籁俱静,唯余白雾中朦胧身影双膝跪地,血汩汩留下,浸湿黑土。
封尧踏出棺木,腰间双龙玉佩闪了片刻,脚步微顿,垂眸冷肃的眼底闪过一丝温煦,“不用来,我能处理。”
几乎是话音刚落的瞬间,双龙玉佩的光芒大曜片刻,又再次黯淡下去,恢复原样。
封尧收好玉佩,信步踏过万千骷髅头,停在桑木面前,眼底温煦消失殆尽,唯余一片冷肃。
“熟悉吗?”一字一句自肺腑而出,从牙缝挤出来,封尧深吸一口气,“静安就是被你们绑成这个样子活活烧死的!”
桑木披头散发,狼狈抬头,每说一个字,血从口鼻汩汩溢出。
“你……在给他们报仇,你恨……我。”
岂料,封尧摇头,“我不恨你。”他并未错过桑木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希冀,仰头毫不留情道:“恨来自爱和在乎,我不恨你,桑木……我只想弄死你!如果说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那必然是当年在小巷救了你!”
桑木的脊骨被长陵穿透,被迫保持上半身直立的动作,却依旧止不住颤抖,“你后……后悔救了我?”
桑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曾几何时他庆幸自己哪怕没有爱,可至少还有恨,可今日封尧明明白白告诉他不恨,只有后悔,这无疑是碾碎了他们的相遇和过往,也碾碎了一切源头。
若地基崩塌,一切幻梦便如海市蜃楼,一碰就碎。
封尧不语,手紧紧握住长陵剑柄。
长剑拔出的那一刻,桑木的身体如被绷紧的弓弦骤然弯起,而后脸朝下哐当一声瘫倒在地,鲜血从身下汩汩流出。
霎时,棺木旁无数只鬼手化作因果线,蜿蜒而至缠住桑木四肢百骸,阴云溃散,烈日当头,桑木的身体燃起熊熊烈火,烈火从裂缝冲天而上,直抵云霄。
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看到冲破云霄的烈火光柱,但唯有知晓内情之人心口发酸。
止渊眼眶发热,眼底满是欣慰。
刚走到山脚的宁泱笑了。
被困在金笼的烬川见状面色难看,藏在袖中的手指攥紧,骨节咯咯作响。
*
眼前倏然出现一片幻梦,却是一望无际的虚白。
一片白雾中他看到一群人站在不远处朝他招手,站在中间、眉眼带着桀骜不驯的笑容的正是他曾日思夜想的人。
封尧扑进白玫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阿姐,我……我给你们报仇了!”
白玫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轻抚他的手温暖极了,“阿尧,阿姐知道我们阿尧一直都很棒!从前是,现在也是,你永远是阿姐的骄傲!”
掌下身体渐渐透明,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所有故人的身体都开始变透明,唯一不变的是他们的笑容。
“你们……要走了吗?”
“对,我们要走了,看到你长大,我们已经很开心了。”
眼泪哗哗流,怎么也擦不尽。
“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岂料,一向对他有求必应的白玫拒绝了。
她说:“不行哦,阿尧,你还有你的路要走,你的一生还很长,以后会有人像我们一样陪着你。快回去吧,他还在等你。别怕阿尧……”白玫像曾经无数次那般将惊慌失措的他抱在怀里轻声安慰,“不要怕,若你过得开心,便是我们最好的愿望,留在人间看人世繁华。若过得不开心便来找我们,我们会等着你的,你还是阿姐的宝贝,阿姐永远罩着你!”
白玫的身体和身后其余十六个人一同虚化。
封尧喉咙发痒,却不得寸进。
“阿尧,我们走了!记得想我们!”
“师兄!别害怕!记得帮我把样本收好!”
“再见了,兄弟,来世还是好兄弟!”
“小阿尧,怎么这么大了还哭鼻子,别担心,我会照顾好玫玫的!”
“谢谢你,恩人,谢谢你将我带出那里!”
……
十七个人化为泡影,眼前虚空如镜子般啪地一声轰然碎裂。
“尧尧?尧尧!”
身体被摇晃,封尧睁开双眸,第一眼看到的人是将离。
“哎呦,终于醒了。”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师尊来信问了好几次,我都不敢回他。”
止渊、宁泱、梵月、微澜、渡危、江鹤白……
许多许多人围着他,每个人面上都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
“尧尧——”将离的声音沙哑极了,语气里满是庆幸,紧紧将他拥入怀中。
“我没事。”封尧勉强勾起一抹笑容,三生棺吸走了不少灵力,体力透支得厉害,“你怎么来了,魔尊那边……”
“无事,金笼控制住他了,之后……”
嘭——
话音未落,棺木陡然爆炸,众人急忙闪避,只见棺木废墟之上升起一滴血。
顿时,众人脸色齐齐变了。
神血!
止渊立刻问将离,“你受伤了?”
将离抿唇,摇头。
将离未曾受伤,神血从何而来。
“祖父,和将离无关,是……我的血。”
最初封尧还不明白大地为何会开裂,本以为是桑木的拖延之举,可细细想来若桑木无外援,裂缝下反而穷途末路,原来是为了他的血。
魔尊拿不到将离的血,也就无法开启赤龙枪。
封尧有一半来自天道玄宸的神族血脉,最初意外落入碧落崖时也浸染过将离的神血,加之他与将离元阳相融,神魂相交,三生棺吸走他的灵力,提纯了他的血。
成了能与将离的神血相睥睨的神血!
“哎!归苍玉你干什么!”宁泱惊呼出声。
几乎是瞬间,归苍玉之后,白泽毫、玺印、东皇鼎、西陵似乎同时受到召唤,从众人丹田内府飞出,盘旋而上。
“赤龙枪被激活了。”将离沉声道。
“简直是最糟的情况。”止渊看向盘旋在上空的六件神器,“本以为烬川的目标是你,却忘了崽崽身上也有神血!”
“现在怎么办?”微澜蹙眉,神器尽头出现一道黑影,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不如……我先去拦,至少……至少烬川不会杀我?”
“万一他杀了你怎么办?”若是从前有人告诉梵月,烬川会杀微澜,梵月绝对毫不犹豫给那人一巴掌,骂他放屁,但现在他没有这个把握。
“没那么遭。”将离扶起封尧,仰头望天,“各位,回守各个峰头,还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话音刚落,将离低头与封尧对视,封尧将一只骨哨塞到他手里,微不可查点了点头。
意思不言而喻。
霎时,将离飞身而上,直抵神器中央那杆缀着红穗的枪。
其余诸人立刻朝四面八方飞去,驻守各地峰头,升起结界,阻止神器吸食灵力,形成祭祀法阵。
封尧落在禁地,西陵曾被他的残魂所驱使,对带有他灵力的结界敬而远之,禁地此刻反而是最安全的。
渡危跟在他身边,“君上……我们会死吗?”
封尧收回落在极北之地的视线,侧身含笑,“害怕?”
渡危本想说害怕,但顿了顿,目光闪烁,期期艾艾道:“君上,我是不是很没用啊?您无数次面临险境,哪怕当年苍龙渊之战被逼到极致依然绝地反击,我被你们护着还怕这怕那。”
“这话说的。”封尧折身,眉眼温煦,柔声道:“害怕就是害怕,就像苦就是苦,苦不分大小,哪儿还分人了?若我是你这个年纪,也会仓皇无助,会左支右绌,会害怕自己每一个举措带来的结果是否能承受。”
渡危猛然抬头,目光盈盈,盯着封尧看,君上似乎和从前不太一样,但又似乎是一样的。他望着封尧垂下的眸中温煦的目光,看向积雪的眼神是那般温柔眷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渡危,你还小,我理解你的无措,不必嫌恶无措和仓皇,这是年龄和阅历赋予你的惊喜。”
封尧的声音轻柔极了,没有不耐烦,没有看不起,反而像一个同龄人那般与他畅谈。
“我以后会变得和君上一样吗?我胆小又怯懦,术法也学不好。”
渡危垂着头,目光落在脚下积雪,忽然头顶多了一抹温热的触感。
封尧的手摸了摸他的乌发。
渡危猛地抬眸,对上那双笑颜弯弯的眸子。
“为何要变成我这样的人?渡危,每个人要成为的并非目之所及的任何人,而是你渴望的自己,你是活给自己的。再者,性格可以慢慢自洽,术法可以日复一日休息,花开有时不必心急,况且……渡危一直都很勇敢,当年是……现在亦是。”封尧眉眼弯弯,“放心,现在我们还在,六界有我们撑着,天塌不了,但六界的未来……是你们的,所以渡危要努力哦~”
神生虽长,但总有尽头。
六界苍生延绵不绝,总有一代又一代理想者扛起责任,匡扶天下。
现在是封尧,未来也会有无数个心怀理想者。
封尧的眸子亮极了,眼底有对突如其来的变故的忧心,却也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
直到许多年后,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六界已然寻不到封尧踪迹,渡危却始终记得今日的话,记得曾有一人傲然立于积雪之上为六界的和平费尽心血,记得那人看向人间的温柔的目光。
远处传来一阵鼓响。
开始了。
以主峰为中心,环绕四峰以及禁地尽数升起结界,阻止神器吸走逍遥山灵力。
将离一袭银白长袍,手握赤龙枪,与烬川相对而立。
赤龙枪被神血唤醒,枪身微微抖动,发出连绵不绝的争鸣声。
恍惚间,烬川仿佛看到了数十万年前的将离,一袭红衣,墨发金冠高束,手提赤龙枪,一杆红枪征战天下,所过之处无不闻风丧胆,跪地拜服。
烬川也曾与这杆枪对战过,盯着赤龙枪微微出神。
“将离,当年你我对战之时可曾想过这杆枪会指向故友。”
数十万年过去,墨发变银发,红袍变白袍。
终究是沧海桑田,一切都回不去了。
“烬川——”将离眼底似有千言万语,却最终化作一句,“收手罢,别再错下去了!”
“收手?”烬川似哭似笑,“事至如今,我还能收手吗?我早就回不了头了。”长刀骤现,剑指将离,“将你我当年未完成的那一战做个了断!”
顿时,神器被注入无数魔灵,每一件萦绕着金色光芒神力的神器周围都被一层魔灵包围,祭祀发展纹路在空中渐渐成形。
终于——
烬川面上没有笑容,眼中却有期待。
下一刻,只见本该延伸至玺印的纹路断连,无论注入多少魔灵,玺印始终毫无反应。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烬川一击过去,却见本该固若金汤的神器玺印化作齑粉,“假的!玺印是假的!”猛地回头看向将离,“你何时换了玺印!”
将离面不改色,“一开始就是假的。”
“什么?”烬川上前一步,正欲问个清楚,岂料哨声忽而响起,连绵不绝,颈侧一凉,一柄利剑搁在他颈侧,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别动。】
顿时,将离调转枪头,以赤龙枪为媒介,落下结界屏障!
利刃撤下,黑衣人走至身前,卸下面具头巾,烬川终于看清人脸。
“仙帝?你没死!”
扮作黑衣人的正是六界传闻中死于魔族倾巢而出那一年的仙帝。
仙帝先是朝将离行礼,而后掏出玺印恭恭敬敬交到将离手中。
“玺印!”
几乎是瞬间,烬川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你当初带着神器同我走得那么干脆,所以从那时起……玺印就是假的!你做了两手准备,你根本不担心神血丢失,哪怕我拿到神血,玺印为假,阵法便起不来!”
将离垂眸看了玺印一眼,便收回。
“收手罢,烬川,别再继续了,你没有胜算!”
魔族六位阁主死得七七八八,魔兵全数被困于阵法,寸步不得出。
如今只剩烬川一人。
烬川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阵法已出,玺印残缺,阵法无法成形,加之各峰被死守,灵力丝毫出不来,没有供养,他一人的魔灵又能支撑多久。
忽而,烬川仰天大笑,五指做爪,伸入丹田内府。
将离瞳孔猛缩,怒吼:“烬川!”
只见烬川五指硬生生从丹田内府掏出供养身体的魔灵,顿时嘴角留下血痕,他握着魔灵,抬眸看向上方禁地,风吹起被鲜血浸染的白发,眼底满是恨意,却也有解脱的快意。
他说。
“将离,你赢了,我算不过你,但我绝不认输!我再也不要被困在一地那么多年,我真的受够了!”
“不会的!”
赤龙枪似乎感应到魔灵的抗拒,竟加倍压制。不多时,烬川又呕出一口血,狼狈至极。
将离挥手,立刻撤去赤龙枪桎梏,冲过去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烬川,手止不住发抖。
烬川笑了,他看着将离琉璃瞳深处印照的模样。
那仿佛是他,又仿佛不是他。
倒像是数十万年前还是神官的他。
“将离,对不住了,你赢了我,所以我要带走你最在乎的东西了。”
他温柔且残忍道。
手掌作力,将人猛然推开,魔灵支撑他的身体浮至半空,无数魔气喷涌而出将禁地团团围住。丹田内府的魔灵是这天下最具有毁灭性的东西,若烬川自爆,封尧绝对活不了。
烬川也是这样想的。
身居禁地的封尧被突如其来剧烈的魔气逼得连连后退,唤出剑心仙灵相抵。
烬川催动魔灵吞噬剑心,可魔灵死活不愿,时间久了烬川没了耐心,强行催动魔灵,逼着魔灵吞噬。
封尧周身被魔气紧紧包围,将离飞身而上,在剑心被魔灵浸染的前一刻挡在身前。
“烬川,快住手!”
赶到主峰看到这一幕的梵月察觉厥过去。
“我为何要住手?这腐心蚀骨的滋味儿我尝过了,玄宸也该尝尝!”
“你不能杀封尧!”
“为何不能杀!”
“因为他是……”
将离忽然开口,喝止:“梵月!”
“将离!再不说封尧就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