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二人骑了马径往鹿吴山去了。
中午寻了一家饭铺吃过饭后,稍作歇息,继续赶路,终于在日头西斜时赶到了鹿吴山向西百里处一座小镇子。镇上只有百来户人家,街西头有一家小客栈。两人进镇后,下马步行。其时天色尚未全黑,但街边店铺都已关上了门。
一眼望去,更无半点烛火,连些许脚步声也未曾听闻。
两人牵着马缓缓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北风呼啸,两旁的招旗猎猎作响,丢弃的竹篓在灰暗的街道翻滚,显得诡异可怖。
谢与灵朝拂衣身边靠近两步,“前面有家客栈,去看看。”
走到客栈前才发现,门并未关紧,还留着一条小缝,随着风正吱呀呀响个不停。
两人将马拴在门前的柱子上,并肩走进去。
拂衣开口问道:“有人吗?”一片沉默。
又连问了两声,仍是没有任何回答。
“我上去看看。”还未抬腿,就被抓住了手腕,一转身看到谢与灵轻轻摇了摇头,谨慎地说道:“一起去。”
两人在楼上楼下四处查看了半天,半个人影也没见到。
拂衣叹了口气:“这里可连只蚂蚁也没有啊。”
“拂衣,”
谢与灵沉声道,“这里之所以没有蚂蚁,我想应该是有别的缘故。”
拂衣侧头问道:“什么缘故?”
谢与灵沉思半晌,缓缓说道:“因为,现在是冬天。”
拂衣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原本怪异沉闷的气氛被这笑声冲散了大半。
可是她的笑声戛然而止,因为在这笑声中还夹杂了一道年迈的声音。
二人猛地回头,外面天色已黑,一个年老妇人手拿火折,站在门口,刚才的声音正是她发出的。
老妇人头发已然花白,却仍满面红光,看起来精神矍铄,虽一身粗布衣裳,但身形挺拔,并无半分佝偻姿态。
她看了眼拂衣紧握长剑的右手,又注意到她左手中的火折微微颤动,露出一副温和慈祥的笑容,慢慢说道:“抱歉,吓到你了。”
谢与灵注意到她打量拂衣的目光,上前一步,冷声道:“不知前辈如何称呼,深夜来此有何见教?”
那老妇人闻声收回了落在拂衣身上的视线,转而望向谢与灵,仍温和地说道:“见教不敢当,只是偶然间听到声音,心下好奇,进来瞧瞧。”
拂衣听她的语气似乎并无恶意,走到谢与灵身旁,礼貌地问道:“那老婆婆您可知道这镇子里为何没人吗?”
老妇人对拂衣的态度似乎很是满意,笑了两声说道:“人都被吓跑了。”
“为何?这附近可有什么秘闻怪谈吗?”
老妇人走进屋内,在门口一张桌旁坐下,用火折点亮了桌上的蜡烛,看了眼拂衣:“坐吧。”
拂衣朝谢与灵轻轻点了点头,两人在桌旁坐下。
“此去向东百里处,你们可知是什么地方?”
拂衣不想暴露此行来意,以免引起猜忌,说道:“晚辈不知,还请前辈赐教。”
话音刚落,却正对上她打量的的目光,好似要将人看穿一般。拂衣正琢磨着要不要开口找补,一声轻响,谢与灵拔出一截长剑,虽然声音极轻,但在这安静的黑夜里,仍是清晰可闻。
沉默流转在昏沉的客栈内,晃动的烛火映照出三人神色各异的面孔。
半晌,屋内响起一声轻笑。
那老妇人接着道:“是鹿吴山。”
“传闻中鹿吴山上有一条河流,向南注入滂水,水中有一种名叫蛊雕的野兽,长相似大雕,头上生双角,叫声就像婴儿的哭声,专爱吃人。前不久有人上山,不小心掉进水里,最后连尸首都不见了,镇上人都说是被蛊雕吃掉了。后来镇上接二连三有人失踪,镇上传言,说是惊动了水里的蛊雕,这才遭到报复。当晚就收拾东西,弃镇逃走了。”
她说话间始终打量着拂衣的神色,见她并无太多惊讶之状,问道:“看你的样子,似是不信?”
拂衣笑了笑,反问道:“那前辈觉得这世上有吃人的蛊雕吗?”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只要不上山,此事与你我何干呢?”
她分明还坐在原处,但拂衣却觉得她好像突然靠近了一些,那道莫名的视线就像是一个漩涡,引诱着人跳下,可底下是万丈深渊,一旦踏入,似乎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了。拂衣猛然惊醒,当即收摄心神,沉声道:“多谢前辈提醒。”
那老妇人笑了笑,缓缓起身,向门外走去,临到门口,突然回头,看向谢与灵手中半截出鞘的长剑,点了点头:“对了,你的剑法不错。”
话音刚落,身形一晃,便如鬼魅般消失在了长街尽头。黑夜里无声地出现,又在眨眼间消失,武功实是深不可测。
拂衣望着那早已无人的门口,突然问道:“谢与灵,你说真的有吃人的蛊雕吗?”
谢与灵唰的一声还剑入鞘,略作思考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或许吧,你相信吗?”
拂衣歪了歪头:“蛊雕我倒是不确定,”眼前陡然一亮,低声续道:“但这鹿吴山上一定有问题,说不定还埋伏了天罗地网正等着我们去。”
谢与灵有些担忧地望向拂衣:“怕吗?”
拂衣挥了挥手,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咱们这正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谢与灵望了眼外面的天,“拂衣,今晚也没有月亮。”
“嗯。月黑风高,确实是深入虎穴的绝佳天气。”
两人略作商讨,决定取道东南,寻至滂水,沿河上山。
行了约莫两个时辰,眼见前面黑乎乎的一片,似是一道深崖,当下勒马缓步前行。
走到旁边,探头一看,下面十余丈处正是一条大河,水面结冰,冷气森森,两边的山壁上山石嶙峋,和着此处如万鬼呼啸而过的北风,不免让人心惊。
谢与灵搬起一块大石,使力向下掷去,“嘭”的一声,石块击碎冰面,溅起巨大的水花。
“谁呀!”
一道洪亮的声音自崖下传来,虽相隔十余丈,仍听得十分清楚,显是那人以深厚的内力传送上来的。
二人对视一眼,心下又惊又喜,惊的是天寒地冻、深夜之中,竟有内力如此深厚之人藏在高崖之下,喜的是,既有人在,说不定会有办法追溯至上游进到鹿吴山。
拂衣运气答道:“晚辈不知前辈在此,多有得罪,还请前辈见谅。”
“你这小女娃子好大的力气啊,扔下这么老大一块石头,把我的鱼都惊了。”那声音埋怨道。
拂衣连忙赔不是:“实在是抱歉,我赔前辈几条鱼如何?”
那声音扫兴地说道:“赔了鱼,也赔不了我的兴致。下来!还有你旁边那个小子一起!”
“原来早被发现了。”谢与灵无奈地怂了怂肩。
两人互相点了点头,施展轻功,几个起落,已在江边一块大石上落定。
还没来得及开口寻问,一道凌厉的掌风攻向面门。
两人虽早有预备,但掌风来得实在太快,不及招架,危急之间忙向两侧避开,未待站定,“唰唰”两声,长剑在手。
寒光一闪中,隐约看见那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者,两手中并没有兵刃,看来使的只是一双肉掌。
那老者迈前一步,双手翻转,猛地向左右推出两掌。
二人眼见他向前跨出时,长剑便已刺出,但那人的双掌却是后发先至,不待剑尖刺到,掌风又将二人逼退数步,长剑被震得嗡嗡作响,险些脱手飞出。
寒风从两边石壁中呼啸而过,却也不及这呼呼掌风带给人的威压。
二人眼看无隙进击,只得舞动长剑护住身前以待乘机而进。
那老者突然放声大笑,收掌站定,望向拂衣赞道:“好一个飞雁逐鸿!你是苏寻的徒弟。”
转身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反复打量了几遍谢与灵,问道:“虞山派前任掌门谢无期是你什么人呐?”
谢与灵仔细瞧了瞧那老者,鬓角斑白,下颚胡子稀疏,中等身量,一身粗布灰衣,腰间还系了根麻绳,虽是冬天,仍只穿了双草鞋,脚边还放着长长的钓竿和鱼篓。猛地想起一人,脱口问道:“您是‘孤舟独钓’梅老前辈?”
那老者哈哈大笑,捋了捋胡子,挺直腰杆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夫正是梅笑寒,江湖人称‘孤舟独钓蓑笠翁’。”朝谢与灵点了点头,满脸喜色:“你这小子,很是聪明。想来我虽久未回江湖,江湖中依旧有我的传言啊。”
拂衣见他一副小孩心性,猜他是个爱听漂亮话的,还剑入鞘,高声道:“原来前辈就是十几年前以一根鱼竿打败无数高手,让群雄敬仰叹服的梅老前辈。晚辈时常听师父提起,说您不仅内力深厚、招数更是精湛,一根鱼竿使得出神入化,常于不经意间使出变化莫测的妙招,确是当之无愧的武学大家。”
梅笑寒听着这一通夸赞,甚是满意,突然脸色一沉,身形一闪,站在拂衣面前,眼中射出一道寒光,冷声道:“你师父真是这么说的?”
拂衣一颗心咚咚直跳,其实苏寻平日里寡言少语,从不和弟子们讲些江湖上的事情,这都是她从析木师姐那里听来的。眼看他神色陡变,不知是哪里说错了话,心下虽是惊慌,但仍肯定地点了点头:“自然是师父说的,这还能有假吗?”
梅笑寒双手叉腰,得意地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很好!很好!想不到苏寻平日里冷冰冰的,私下竟如此佩服我。多亏了你这女娃娃叫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晚辈叶拂衣,久仰前辈大名。”
“小拂衣,我问你啊,这小子和你什么关系啊?”说着指了指身后的谢与灵。
拂衣一愣,不知他何以有此一问,正想着如何作答才合适,就听他续道:“我和你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凶巴巴地盯着我呢。”
拂衣朝对面眨了眨眼,“他,大概是怕您把我扔下河去喂鱼吃了。”
“我才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嘞,虽然吓跑了我的鱼,但你告诉了我更好的消息,就不要你赔了。”梅笑寒突然眼睛一转,说道:“不对,是他把我的鱼吓跑的,要扔也是把他扔下去。”
拂衣一个箭步,挡在谢与灵身前:“刚才还说不要赔了,您可是纵横江湖、人人敬仰的前辈,可不能出尔反尔。”说着扯了扯谢与灵的袖子。
身后的人立时会意,躬身行礼,语气恭敬:“晚辈谢与灵,刚才多有失礼之处,还请前辈见谅。”
梅笑寒凑近问道:“那谢无期是?”
“谢无期是晚辈的父亲。”
“我就说我不会看错的,你们长得可像了。”
谢与灵想起父亲已经去世,心中不免难过,一时没有接话,双手有些无力地垂在身侧。
就在此时,旁边鱼篓里的鱼“扑通”一声,一个打挺,溅起了水花。
拂衣上前轻轻拉住了谢与灵的手腕,围到那鱼篓旁边,问道:“前辈,都钓了多少鱼上来呀?”
梅笑寒一听有人问他钓鱼的事,立马来了兴致,也不去管谢与灵了,拉着拂衣就往里边的山洞走:“来来来,我给你说,这尾大鲤鱼可是我费了好长时间才钓上来的呢,它聪明得很,一直在鱼钩旁边试探,就是不咬钩,我在岸上是一动不敢动啊,生怕惊跑了它。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它呀,没熬过我,还是被我抓住了。还有这条……”
谢与灵跟在二人身后,任由拂衣拉着进洞。
三人架起了火堆,围坐在旁边烤鱼。
“小拂衣啊,待会儿你可要细细地品尝这鱼,平日里我可舍不得给别人吃呢,今天咱们一见如故,我就大方一回。”
“多谢前辈。”
梅笑寒眉毛一皱,“你不要总前辈前辈地叫,显得多生分啊,你再这样说,这鱼不给你吃了。”说完转过身去,背对着两人缩成一团,火光映照下,那背影显得滑稽又可笑。
拂衣见他虽是一把年纪,却还爱使小孩脾气,倒也觉得有趣得紧,轻声问道:“那以后就叫你梅伯伯怎么样?这样可还亲近?”
他猛地转过身来,满脸喜色:“就叫这个!”
“不过梅伯伯,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啊?”拂衣皱着眉头,使劲嗅了嗅鼻子。
“遭了!我的鱼!”梅笑寒抢上一看,却见鱼烤得刚刚好,脸色一沉,“好啊,小拂衣,你骗我。”
“我要不这么说,一会鱼儿可真糊了。”
“那快快快,你们都赶紧尝尝。”
拂衣不住口地夸赞了几句,时不时地望向后面的山洞,直到梅笑寒满意咂了咂嘴,把鱼骨丢进火里,才试探地问道:“梅伯伯,你经常来这里钓鱼吗?”
“是啊,有时候就住在这洞里呢。”。
“嗤”的一响,鱼骨被火光吞没。
拂衣朝洞内四处望了望,故作担忧地说道:“这石洞看起来不大,风灌进来怕是会很冷。”
梅笑寒摆了摆手,“这洞可深了,里面还有一条通道呢。有一次我好奇心起,顺着石洞一路往里走,那路越来越高,走了一段时间连腰也直不起来了,再后来只能慢慢往前爬了。我当时想,这路这么难走,后面肯定有什么有趣的玩意儿。爬了好一阵,又能直起腰来了,已经能看见前面透进光来了。我这是时候更心急了,运起轻功,几个起落,就赶到了洞口。结果你们猜怎么着?”讲到关键处,他突然卖起关子。
拂衣和谢与灵很是配合,齐声问道:“怎么着?”
梅笑寒看了二人期待的反应,很是满意,神秘兮兮地低声道:“结果啊,往外探头一看,外面还是一条河。当时天气干,那河水还在洞口下面,没淹进洞,外面有很多五颜六色的小鱼往上游游去。我觉得有意思,就跟在它们后面。游了一阵,忽然听到有小孩的哭声,怕是有小娃娃掉下来了,寻着声音找过去。可是两边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我突然想到,小孩如果掉进水里,怎么还能出声呢?越想越害怕,赶紧就回来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条河里有专门吃人的蛊雕,叫声就和小孩的哭声一模一样。幸好我当时聪明,赶紧离开了,要不然那还有命在这里吃鱼呢。”
他长长舒了口气,兀自拍着自己的心口,全然没注意到旁边两人有些异样的神色。又补充道:“你们可一定要离那地方远一点啊,千万别不小心被吃掉了。”
火光映照下,谢与灵的神情已然恢复平静,淡淡地问道:“梅伯伯,你第一次去那的时候是冬天吗?”
梅笑寒道:“对啊。”
谢与灵眸色一亮,缓缓问道:“那的河水结冰了吗?”
“哎?你怎么知道?”梅笑寒兴奋地说道,“说来也怪,那条河分明是在上游,连下游这里都结冰了,那里却没有。”想了一下,觉得有哪里不对,突然提高声音道:“你们两个不会是要去吧?”
拂衣道:“我们去把那里的蛊雕杀死,梅伯伯你就能继续去那里看漂亮的小鱼了。”
梅笑寒忙摆了摆手,摇头道:“不行不行不行!”又看见两人心意已决的样子,犹豫地问道:“你们不怕吗?”
两人齐声道:“不怕。”
话虽是对梅笑寒说的,但视线却落在彼此身上。
梅笑寒身形一晃,拦在石道入口处,委屈地问道:“你们现在就要去吗?”双脚在地上一顿:“不行,吃了我的鱼,今晚不能走,必须留下来!而且,而且……”搔了搔头,也没想出还有什么理由不让她们走。
心想:虽说这两个小娃娃看起来武功不错,但我若要强留,一百招,不,五十招之内二人必然落败。不过小拂衣这么讨人喜欢,我可不想打伤她,而且我和谢与灵的父亲早年还有点交情,也不好和他动手。
心念一动,忙说道:“而且,那蛊雕只在晚上才出来,你们现在出发,等赶到那里,天都亮了,可见不到了,还是明天再去吧。”
二人看他满眼恳求,实在不忍心拒绝。又想到此行很是危险,多休息一晚养精蓄锐也是好的,当下点点头答应了。
谢与灵想起他方才提到自己的父亲,眼见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于是说道:“梅伯伯,晚辈有一事想要请教。”
梅笑寒本想再去钓几条鱼烤来吃,闻言头也不抬:“有什么事等我们回来再说。”拉着拂衣便往外走。
拂衣右手往回一缩,拉住梅笑寒,捋了捋自己本不存在的胡子说道:“梅伯伯,我掐指一算,那些被惊的鱼儿还没回来,且听他说一说如何。”
梅笑寒顿了片刻,点头道:“小拂衣说得对。谢与灵,你问吧。”
待三人在火堆旁坐下,谢与灵终于开口:“梅伯伯,您过去可认识我父亲?”
火光映照出他平静的神色,而落在阴影处的手却不自觉地一颤。
虽只细微一动,但拂衣还是立时捕捉到了,话到嘴边打个转又再次咽下,猜测接下来的事情可能不方便自己在旁,忙站起身,“柴火不够了,我再去捡些。”
刚迈出一步,便被拉住了手腕,一阵温热覆上她略带凉意的皮肤。
火光颤动,谢与灵仰头看向拂衣,声音轻柔又坚定:“待会儿一起去。”
梅笑寒并未注意到两人的目光,说道:“柴火吗?洞里多的是呢,谁都不用去。小拂衣,快坐下,听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