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与灵?”
无人应答。
拂衣走近几步,不知是什么情形,用剑鞘戳了戳地上的人,毫无反应。
俯下身准备拉他起身,刚一碰到他的手腕猛地缩回手,实在是烫得吓人。再一探他的额头,也是一般的滚烫。
洞外朔风猎猎,谢与灵急促的呼吸声在昏暗的石洞里显得格外清晰。
拂衣看着他满身的伤口、染血的白衣,很快明白过来是伤口感染引起的发热,瞧这样子,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外面已经开始下雪,零星的雪花飘进洞中,落在谢与灵的脸颊上。
洁白的雪花覆在一条细长的血痕上,瞬间被洇湿、染红。
他双目紧闭、睫毛轻颤,看起来倒比刚进洞时少了些杀气。
拂衣缓缓抬起手,似是不受控制般轻轻拂去了落在他脸上的雪花。轻叹了一口气,右手一拽,已将谢与灵背在背上,朝石洞深处走去。
石洞深处昏暗无光,拂衣将背上的人放在一块大石上,晃亮火折,这才仔细地察看起他的伤势。
胸前被自己刺中的那一剑看似凶险,实则伤口并不深,只要及时地止血包扎好便无大碍。
但除此之外,肩膀上的剑伤深逾数寸,隐隐开始溃烂,腰侧一条长约尺许的伤口,划开皮肉,只要剑尖在递进半分,立时便有开膛破肚之险。
不止如此,外衣的每一处破损下,都有着或深或浅、或轻或重的伤口,有的仍在渗血,还有些伤口中流出的血液变干,粘连在割破的衣服上,稍一用力,便有可能牵扯起皮肉,加重伤势。
她看得不禁眉头皱起,出手之人凌厉狠辣,招招意在致命。回想起方才死掉的那十余人,周身都带着浓重的杀气,却不知谢与灵为何会和他们扯上关系。
但有一点是很明显的,救他,大概会招惹麻烦。
拂衣自言自语道:“师姐说过,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站起身堆柴生火,找了一个木盆,挖了些干净的积雪,烧成水,准备清洗伤口。
只是她随身并未带手帕一类的东西,却不知要用什么处理伤口。一瞥眼间看到谢与灵的白衣,心念电转,手起剑落,已从他破损的外衣上撕下了一块尚算干净的布条。
接着便要解开他的衣服,突然想到两人相识不过片刻,似是有些不妥。
顿了片刻,解释道:“谢与灵,我现在解开你的衣服是要处理伤势,可不是要占你的便宜。你要是不同意,就开口告诉我。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
洞中寂静无声,拂衣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并不反对。
跳动的火光映着谢与灵轻颤的睫毛,只是,拂衣并没有在意这些。
她手法轻柔地一点点解开衣服,并没有牵扯到皮肉,加重伤势。
白布浸在水中,擦拭干净伤口处的血迹,微凉的手指碰到滚烫的皮肤,洞中一片寂静,只有两道轻微的呼吸声。
不多时,盆中的雪水已经变红,拂衣取出药粉,一点点洒在伤口上。
这伤药虽有奇效,但敷上之时疼痛无比,拂衣瞥了眼仍昏迷不醒的谢与灵,不知是否是错觉,似乎觉得他皱了皱眉头,缓缓说道:“上药是会有些痛,但没有毒,放心。”
洞外狂风呼啸,带着冷冽的寒气卷进洞中,一点点冲散浓重的血腥气。
直至天色全黑,拂衣才终于在另一块大石上躺下休息。
谢与灵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下午,只觉四肢酸软无力,伤口处仍在隐隐作疼,心头下意识一紧,右手一摸,佩剑仍放在身侧,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撑着石床缓缓坐起身,“啪”的一声轻响,一个白色的物事从额头上掉下,接在手里一看,这布料纹理似乎有些熟悉。
突然灵光一闪,这不正是从自己的衣摆上割下来的吗?
再仔细一看,自己身上的伤口不知何时已被仔细地处理过。
转头望去,石床边一个大火堆烧得正旺,火花噼啪作响,将这极北之地的严寒尽数挡在外面。
“醒了?”
洞口处的拂衣正转过身来,轻盈的雪花落在她的发丝、肩膀上,平静中带着一丝沁人心脾的凉意。
“怎么这么看着我?”
谢与灵回过神,站起身,抱拳说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身形不稳,险些跌倒在石床上。
拂衣笑道:“看来你的药真的没毒。吃了两粒果然恢复了一些。”
谢与灵回想起昨天昏迷之际,迷迷糊糊觉得好像有人给自己喂药处理伤口,现在看来,并不是梦境。
“还未请教姑娘的名字?”
拂衣歪了歪头,“要告诉你吗?总觉得会有麻烦。”
谢与灵走近半步,“姑娘想知道昨天那些是什么人?我又为何会被追杀?”
拂衣并不后退,也走上前半步,直到两人之间相距不过半丈,问道:“那你会说吗?”
洞外暴雪肆虐,洞内火花噼啪作响,在那两张相对而望的脸上不住跳动。
咕咕咕——
肚子很合时宜地打破沉默,两人一齐别过脸去,忍不住轻笑出声。
拂衣道:“看来,我们还真的有些好久不见的默契。”
谢与灵道:“原来是好久不见食物,肚子必定会饿的默契。”
拂衣解开包裹,取出干粮。两人背靠石床,坐在火堆边,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我叫叶拂衣。天水境叶拂衣。”
“事了拂衣去的拂衣?”
“也是柳叶拂衣。”
“柳叶拂衣?”
“柳叶拂衣,驱邪避疫。”
这极寒之地,自然不会有柳树,除了茫茫的白雪和灰扑扑的石头,只怕连半点颜色都难寻到。但一身青衫的拂衣,却恰如其分地出现在了这冰天雪地之中。
雪下得更大了,零星的雪花飞进洞中扑到势头正旺的火堆里。
视线交汇,相顾无言。
冷风呼啸而过,仍压不住那心头的跳动。
拂衣率先开口:“你好像有话想问我?”
谢与灵道:“拂衣姑娘似乎也是。”
拂衣轻笑一声,“大雪封山,一时我们也离不开,不如这样,我们各问对方三个问题如何?”
谢与灵道:“拂衣姑娘你先来吧。”
拂衣没有过多谦让,开门见山问道:“那多人阵法,你如何知晓?”
谢与灵道:“连日被人追杀,已经见识过一次,我之所以重伤,便是因此。上次不过侥幸脱身,这次并无把握,所以才拉拂衣姑娘下水,得罪之处,还请姑娘见谅。这回答可还满意?”
眼见拂衣点点头,接着问道:“极寒之地,人迹罕至,拂衣姑娘为何来此?”
拂衣言简意赅,“闭关练功。”
接着问道:“阵法诡异,满是杀气,你可知那些是什么人?”
谢与灵道:“这江湖之中若说杀气,又有何处能胜过风白楼?”
拂衣笑了笑,确实如此。
风白楼是江湖有名的杀手组织,按酬金高低派出的杀手等级也有所不同,便是最低阶的杀手,一人也需二十两银子。追杀谢与灵的起初最少也有四五十人,倒不知是何人能有此手笔。
但也正说明,他牵扯的麻烦只怕不小。
想到此处,突然觉得似乎不应再就此事问下去。
谢与灵刚想开口,却被拂衣打断道:“最后一个问题,阵法之中,为何选择替我挡下剑招?”
虽被拂衣抢先打断了提问次序,谢与灵也并未指出,笑道:“我的这个问题想来刚好可以回答。”
一字一字地问道:“阵法将破之时,拂衣姑娘为何救我?”
拂衣回想起昨日破阵之时,确有一柄长剑刺向谢与灵,那时阵眼已经寻到,谢与灵重伤之下精疲力竭,原已避不开这极快的一剑。拂衣倘若不出手,正好可借此剑杀掉谢与灵,凭她一人之力,破阵之后想要除掉那些黑衣人轻而易举。
但她还是出手相救了。
为何?
是因为恻隐之心?
还是因为江湖中广而称道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豪气仁义?
难道真的是两人好久不见的默契吗?
火光映照在两人的脸颊上,相顾无言。
半晌,拂衣轻笑道:“你还剩最后一个问题。”
谢与灵移开视线,看着不住飘进的雪花,深吸了一口气,顿了片刻,缓缓问道:“拂衣姑娘,你可知这里离何处最近?”
拂衣神情一怔,透过跳动的火焰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北境冰原,漫天的大雪下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影。
傀儡怒吼着扑到人群中,残肢遍地、血流成河,直到一把大火冲天而起,所有的一切化为灰烬,喧闹嘈杂尽去,偌大天地间只剩她一个人蜷缩在雪地里。
幸好遇到了师父。
她扯了扯嘴角,笑容有些牵强,“知道。不仅知道,还亲眼见过呢。”
谢与灵愣了片刻,神色晦暗不明,“若是那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呢?”
谢与灵十岁的时候父亲谢无期莫名去世,父亲的好友俞无涯继任掌门,收他为义子。
谢无期是江湖前十高手,又有何人能轻易取其性命而不留下痕迹?
二人一直竭力探查谢无期当年的死因,但十年来,仍未寻到真凶。只知道他在死前曾被人吸干内力,除此之外,再无线索。
大约一月之前,偶然得到消息,说鹿吴山上或有人知晓当年的事情,谢与灵这才动身前去。
只是,人还没未上山,便已被发觉踪迹,由此引来追杀,这才在此处遇到拂衣。
而那不知来源的消息中就曾说到,鹿吴山和当年的北境傀儡一事有关。
要探知当年真相,便一定要去鹿吴山。
谢与灵将此事大致告诉拂衣,其中却略去了查找父亲身死真相一事。
拂衣怔在原地,一时没有说话。
封住傀儡的清虚洞便在此处西去五百里的冰原上,十年前,不知何人炼制了这群怪物,力量速度远超常人,神智全失,四处伤人。
更诡异的是,这些傀儡不死不灭,纵是江湖高手也难以应付。后来灾祸终于止歇,可十年来,人们对此事近乎闭口不谈,谁也不愿提起那满目的血腥和令人绝望的窒息。
难道如今,这一切又要卷土重来了吗?
拂衣道:“鹿吴山上几乎草木不生,更有传说那里有吃人的蛊雕,可是鲜有人去。”
谢与灵道:“鲜有人去,不正是私下密谋的好地方吗?”
拂衣神色一亮,挑了挑眉,“这么重要的消息就这么轻易地告诉我了吗?”
谢与灵直直迎上那道打量的目光,丝毫不躲避,说道:“明知救我会有麻烦,拂衣姑娘不还是出手相救了吗?我也应该坦诚相待不是吗?”
分明是想要引人入局,一起查探真相,竟也能说得这么真挚诚恳。
拂衣笑了笑,并没有拆穿。
只是那鹿吴山的消息究竟从何而来尚不得知,她心底隐隐觉得谢与灵还有所隐瞒,但既然此刻还不想说,强求也是无用。
一阵窸窣的声响从洞外传来,两人一齐转头去瞧,只见一团白茸茸的东西跑进洞来,在地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血迹。
是一只小白狐。
它拖着一条受伤的腿蹦到拂衣身旁,打量了谢与灵几眼,神色有些戒备,刚准备扑过去,却被拂衣一把抱起,捞在怀里。
“腿怎么受伤了?”
拂衣一手轻轻抚过它的毛以做安抚,另一只手仔细地察看了它的伤口,应当是被大石砸到了腿,虽然仍在流血,但幸好未伤及腿骨,稍作包扎不久便能恢复。
她取出药瓶一点点洒在伤处,正准备寻点东西为它包扎,就听嗤的一声响,谢与灵已经撕下了自己的衣服递过去。
拂衣对上他的目光,想到昨晚不论是包扎伤口还是敷在额头降温的布条,都是从他的衣服上裁下来的,当时觉得这是在救他,自然应当用他自己的衣服,可不知为何,此时竟然闪过一丝不好意思。
但她也只顿了片刻,便道了声谢坦然地接过了。
而那小白狐的神色也和缓了不少,竖起的白毛正柔顺地贴在身上,乖巧地任由拂衣包扎。
谢与灵看着那双骨节分明、略带薄茧的手,想到昨晚拂衣也是这样为自己包扎伤口,突然觉得有些烦闷,半晌,仍是没忍住开口:“拂衣姑娘无论遇到什么受伤,都会救吗?”
拂衣抱着小白狐,缓缓抬起头,反问道:“不应该救吗?”
谢与灵也觉得自己这么问有些不妥,刚准备开口道歉,就听拂衣解释道:“我在此处练功曾遇到过它几次,算是老相识了。作为好久不见的朋友,不能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