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吼——”
低吼环绕天际,腐臭四下蔓延,一道黑影猛地窜出,五指戟张,抓向拂衣的心口。
她怔在原地,只觉耳中嗡嗡作响,视线发黑,浑身脱力,半步也迈不开。
枯黑的手掌触到衣角,浓重的血腥气涌入鼻腔,突然间一阵天旋地转。
拂衣猛地睁开眼,满脸冷汗,胸中狂跳。
她探向身侧的长剑,直到冰凉的剑柄握在手心,才松了口气。
哎,又做噩梦了。
虽然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但仍会时不时地梦见,那真切的感觉,仿若又亲历一般。
十年前,北境冰原,漫无边际的雪地上,突然涌出一群失控的傀儡,浑身发黑,散发腐臭,咆哮着冲向人群,把一具具身体撕成碎片,堆尸如山,血流成河。
直到后来,江湖排行榜上的八大高手合力设阵,将傀儡困在了冰原上的清虚洞中。
拂衣便是在此处被师父苏寻捡到的,然后拜入天水境,寒来暑往,已经十年。
因体质极寒,天赋异禀,特此修炼江湖少有的阴寒一脉内功——玄灵内功。
此功法极讲究悟性心境,在清净少人的极寒之地修炼最为有益。
所以拂衣虽不太想再回到冰原上,仍是遵循师命,寻了雪山上悬崖边的一处山洞,在此闭关。
大概是因为此处离清虚洞有些近,拂衣每次来此总会时不时地做噩梦。
这次仍是一样。
她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过快的心跳,看向洞口的方向。
一片漆黑,只有冷风从旁呼啸而过,天色尚未明。
拂衣正准备站起身醒醒神,突然心口一阵刺痛,紧接着刺骨的寒意碾过四肢百骸,犹如万针攒刺,痛得人连呼吸都在发颤。
是内功的反噬又发作了。
玄灵内功属阴寒一脉,功力每增长一分,体内的寒气便重一分。功法大成之前,寒气存于丹田之中,不时便会四溢逃散,在经脉之中横冲直撞,掀起反噬。
眨眼间,拂衣脸色已然惨白,眉毛、眼睫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霜,浑身打颤,冷汗直流。
她连忙在石床上盘膝坐下,依照师父传授的内功心法将体内的寒气一点点引入丹田之中,再用内力压制住。
真气在体内快速流转,拂衣只觉耳边兵刃之声不断,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的清虚洞前,满目的血迹,遍地的残肢,好似永远没完。
直到天色渐明,拂衣的脸色终于好转,反噬已然压制住。她睁开眼,长舒了一口气,看着照进洞口的一丝光亮,渐渐觉得从方才的恍惚之中走出。
只是不知为何,耳边的兵刃之声非但未绝,反倒好像越来越清晰。
拂衣闭上眼,还欲再凝神调息,突然心头一颤。
不对!
正要起身察看。
嘭——
一道黑影重重地跌下,滚进洞中。溅起的鲜血立时染红了洞前堆积的白雪,那人身上还插着一柄断剑。
拂衣急忙起身,拔剑奔到洞口。
刚到近前,还未站定,寒光闪动,一道满是杀意的剑气骤然逼近。
拂衣不待看清来人,便即挺剑格挡。
铮的一声,双剑相交,两人各自退开半步。
一个血影已在拂衣身前站定。
面色阴沉,双眉低压,一身白衣满是破损,手臂仍在汩汩流血,寒风卷动他的衣摆,冷峻中带着难以忽视的杀气。
紧接着,十余人涌进洞中,清一色的黑衣斗笠、森寒长剑。
刚一进洞,便将两人团团围住。
冷风呼啸,十余柄长剑嗡嗡作响,杀意立时在洞中肆虐蔓延。
拂衣很快明白了眼下的情形
——寻仇追杀。
师父让她静心修炼,还是少惹麻烦为妙。心念及此,目光扫过四周的黑衣杀手,收剑在侧,头也不回地朝洞口走去。
眼见就要穿过包围,一柄长剑拦住她的去路。
拂衣声音平静,“在下偶然路过,无意插手诸位的恩怨,这便告辞。”
那执剑之人盯着她的面色,却没有半分收手的意思,可突然手腕一麻,只觉一道寒气沿着手臂迅速蔓上,长剑不自觉地一抖。
拂衣面色沉静,目光自面前的剑锋缓缓移开,看向洞外,“我可以走了吗?”
为首的黑衣人摆摆手,示意那人收剑。
包围圈让出一条路,拂衣迈步。
“等等。”
一道含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拂衣循声望去,正对上那白衣男子的意味不明的目光。
全然不同于方才进洞之时的满身杀气,唇边竟带着一丝莫名的笑意,非但没有冲淡这满身的血腥,反倒看得人心底一寒。
拂衣有些意外,被人追杀、重伤濒死之际还能露出这样的笑容吗?
那白衣男子定定地看着拂衣,片刻后,终于笑着开口:“好久不见,就要这么抛弃同伴吗?”
拂衣呼吸一滞,握剑的手一紧。黑衣杀手反映更是迅速,立时拦住了洞口的道路。
剑光直逼身前,拂衣这才恍然刚刚的笑意为何而来,不为别的,只为拉她下水!
她轻叹了一口气,“我与此人素不相识。”
洞内无声。
“我真的不认识他,你们信吗?”
依旧无人应答。
素不相识的人见面会寒暄问候吗?素不相识的人会称作同伴吗?
这些杀手杀人数载,从未见过。
那白衣男子站在数丈之外,脸上的笑意更盛了。
分明是无声的笑,可拂衣好像听到了一丝势在必得的得意,不知是否是刚才的反噬没有压制好,她只觉得胸中堵着一团气,很是憋闷。
好吧,既然不信,那只好证明一下。
电光火石之间,森寒的长剑刺出,带着凌厉的剑气直取那白衣男子眉心。
他脸上的笑意丝毫未减,侧身避开来剑,横剑格挡。
剑气纵横,火光飞溅,两人这便交上了手。
铮铮声响中,听起来招招都是致人死命的狠厉剑法,倒完全不像是好久不见的同伴了。
只是,现下,已无人在意。
三十招已过,尚未分出胜负。
四周的黑衣人手执兵刃,渐渐靠近,准备乘隙偷袭。
咚的一声,一道白影重重地跌在地上,血线飞溅。
拂衣收剑站定,目光扫过那些正要偷袭的黑衣人,声音平静,“我和他真不认识,这下我可以走了?”见对方没反应,又道:“信不过的话,可以上前检查一下。”
阴影笼罩着地上那白衣男子的身形,瞧不清他的神色,模糊间只能看到他的胸前又有鲜血流出。
一名黑衣人谨慎地走上前,握紧手中的剑要再补上几下以防万一。
拂衣垂手站在一旁,只是静静地看着,于眼前的事全不在意。
而她的身后,杀意正悄然逼近。
嗤的一声,利刃贯穿身体,鲜血喷涌而出。
拂衣身后的黑衣人直直向深崖飞去,眨眼间被浓重的云雾吞没。
其余黑衣人微一怔愣,再回过神时便见到地上那白衣男子翻身跃起,执剑在拂衣身旁站定。
“我们果然有几分好久不见的默契,不是吗?”
拂衣轻笑道:“杀人的默契吗?”
十余名杀手已然明白上当,剑尖齐齐对准两人,冷声道:“还说素不相识吗?”
“不管认不认识,全都杀了。”
白衣男子冷哼一声,“是啊,都杀了就行了。”
话音未落,两柄长剑一齐递出。
一时间,洞中剑光霍霍,鲜血四溅。
二人以少对多,一时间尚未落于下风,反是对方隐隐露出败势。
可突然之间,一阵疾风卷过,十余道黑影围成圈子,在两人四周飘忽来去,黑影越来越快,眨眼间已成一团黑雾,瞧不清各人来处。
白衣男子沉声道:“阵法,成了。”
拂衣还剑之隙问道:“所以,这才是你要拉我下水的原因吗?”
还未听到回答,破空声劲急,一道剑光夹杂在黑雾之中,猛地刺出。她急舞长剑,幻出一圈剑光护在身前,凝神辨明对方来势,乘隙还招。
不料,一招递出,竟然刺空。
黑雾急速转动,一圈强劲的内力逐渐逼近两人,刮得人脸颊生疼。
而晃动的黑屋中,森寒的剑冷不防地刺出根本寻不到来势,一时之间,只能挥剑护住自身,全无半分还手之机。
白衣男子道:“这阵法有些诡异,是将结阵之人的内力全然渡给一人,以此内力形成屏障,将我们困在垓心。递出的剑招有虚有实,是借以内力发出,所以寻不到来势。”
拂衣道:“也就是说,想要破阵,只有找到阵眼。否则时间一长,就算不被剑刺伤,也会被这内力逼死。”
只是,在此情形之下,想要寻到阵眼,必然要凝心静气,才能不被虚影所扰,但凝神之际,便不能挥剑挡住来招,稍有不慎,就会被突然袭来的长剑刺中。
“我来挡住这些长剑,有劳姑娘寻到阵眼。”
话音刚落,那白衣男子便已持剑在拂衣身周舞出一圈剑光,挡住了逼人的内力和凛冽的杀气。
联手破阵需要的是信任和配合,若有一人中途变卦,另一人很有可能立时丧命。两人相识不过一炷香时间,连姓名都尚未知晓,又何来信任和配合可言呢?
拂衣瞥了眼那抹晃动的白影,心想:或许真的是默契?
她没有犹豫,当即闭目凝神,感受阵法中内力的流动和剑气的走势。
白衣男子的身影渐渐有些迟缓,身上的剑伤越来越多,可始终未曾开口催促。
突然间,一道剑气逼来,直冲拂衣心口,他不及横剑挡格,不知为何,脑中还未反应过来,身形一晃,已然抢在她身前挡下了这一剑。
便在这时,拂衣猛地睁开眼,神色一亮,“找到了!”
一道剑气刺出,铮的一声,双剑相交。
阵眼中的黑衣人只觉手心一痛,一道寒气沿着手臂迅速上延,经脉冻结,片刻间右肩僵住,胸口滞闷,呼吸不畅。
当的一声,长剑脱手落地。
迷蒙的黑雾瞬间散去,十余人受到内力反噬胸中气血翻涌,倒在地上,嘴角鲜血直流。
阵法已破。
拂衣看了眼一旁持剑撑地的白衣男子,伸出左手,拉他起身。
两人背部相靠,持剑而立,一言未发,同时飞起一脚,踢翻两名攻上的黑衣人。
洞外寒风大作,阴云密布,洞内剑光闪动,内力翻涌。
铮铮声响中,鲜血四溅,尸体遍地。
十余人已然全部丧命。
拂衣还剑入鞘,抱着双臂靠在洞内,看着那白衣男子搬起地上的身体,扔到深不见底的悬崖内。
直到最后一点黑影也被云雾吞没,终于站起身,缓缓问道:“不搜身检查一下吗?”
那白衣男子应道:“人都在下面了,现在说搜身可有点晚了。”
突然身形一僵,冰凉的剑锋正贴在他的脖颈间,拂衣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晚,我可以送你下去。”
洞中一时寂静无声,如刀刃般的寒风擦过脸颊,冰冷的沉默流转在两人之间。
拂衣突然眉头一皱,“你——”
却见那白衣男子贴着剑锋转过身来,锋利的长剑划破脖颈,留下一道细长的伤口,鲜血不住渗出。
他却好似全然没有感觉,右手缓缓搭上剑身,一点点压下,直至剑尖对准了自己心口。
“我们现在这样,算是同伴之间的互相残杀吗?”他一边说一边顶着剑尖慢慢走上前,殷红的鲜血洇湿白衣,沿着剑身滴落在雪地上。
拂衣直直对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字地问道:“如果我说算呢?”
那白衣男子笑了笑,“悉听尊便。”握着剑身的手猛一用力,狠狠刺向自己的心口。
这一剑,只要再刺入半寸,便是华佗在世,也再无回天之力。
但他的手始终平稳,未有半点犹豫。
寒光闪过,唰的一声,拂衣还剑入鞘,在他身前半丈处站定。
“开个玩笑嘛,毕竟,我们是好久不见的同伴。”那好久不见四个字还加重了语气。
那白衣男子知她是在揶揄,当即收敛了神色,双手抱拳,沉声道:“虞山派谢与灵,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姑娘见谅。”
虞山派是江湖大派,当今的掌门俞无涯在去年的江湖比武中大败一众高手,夺得江湖第一,声望正盛。
拂衣打量了他一眼,“见谅?如果我不想呢?”话音刚落,终于如愿以偿地捕捉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错愕。
虽只一瞬,却也有趣得很。
谢与灵一步跨上,正对上拂衣的视线,利落地拔剑出鞘。
拂衣皱了皱眉,“嗯?”
却见他倒转剑柄,说道:“姑娘若是生气,那便再刺上几剑,直到见谅。”
拂衣笑了笑,推开他的剑柄,看了眼外面阴沉的天色,“走了,后会无期。”
刚迈出一步,却被轻轻抓住手腕,“你干吗?”
“你的手臂在流血。”
拂衣这才察觉到,左臂上有一道长约尺许的剑伤,虽仍在流血,但所幸刺入不深,只是一点皮肉伤,并无大碍。
但抓着她的那只手却没有半点放开的意思。
谢与灵递过一个瓷瓶,里面正是伤药。
但拂衣却没有接过。
“姑娘觉得这药有毒?”
拂衣道:“刚刚才拉你下水的人,换作是你,会相信吗?”
谢与灵觉得有理,点点头,松开手,“也对。”倒出一粒药丸,二话不说地咽下,又将瓷瓶递过去。
拂衣觉得有些意外,方才还拉你下水的人,须臾之间便已收敛了满身的杀气,然后面色平静地递上伤药。
要相信吗?
拂衣打量着他满身的伤口,顿了片刻,仍是未接,收剑朝洞外走去。
将到洞口,脚步一顿,看了眼天色,仍是忍不住提醒道:“要下大雪了,到时山路难行,不易离开。若想要走,得抓紧了。”
说完,也不理会他听没听进,径直朝外面走去。
咚的一声从身后传来。
转身一看,谢与灵哪里还顾得什么大雪,已经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拂衣看着滚落在一旁的药瓶,心道:“所以,这药还是有毒,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