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夭一直惦记着云之院内那丛芍药的花期,心中算准了日子,便再次轻车熟路的翻过墙头,落入院内。
那丛芍药已如期盛放,一朵朵粉色的花朵在月光下显得素净皎洁,宛如披着一层柔和的轻纱。她一时看得入了神,径直快步走到花丛前驻足欣赏,忍不住俯身轻嗅,花香沁入心脾。
她转头四顾,急着想和他一起欣赏:“云少君!快来看呀!芍药全都开了!真的好漂亮!” 嗓音清越,满是藏不住的激动与开心。
云之还未来得及回应,一个低沉、威严,且浸着几分冷意的声音自院门方向沉沉传来:“确实漂亮。”
夭夭闻声回头,只见不远处立着一道陌生的身影。那人身着玄色常服,衣料考究,暗纹低调却隐隐流动着威仪。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却似刀削斧凿般冷毅,一双深邃的眼眸锐利如鹰,正静默地审视着她和她面前的芍药花丛,周身散发着不容忽视的上位者气息,仿佛空气也随之凝滞。
夭夭只觉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后背陡然窜起一丝寒意,她本能地绷紧身体,心生戒备与紧张。她从未见过此人,更不知该如何应对,下意识地挪步到云之身侧,轻轻拉住他的衣袖,朝那人望了一眼,又以眼神无声地向云之询问道:“他是谁?”
云之立刻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夭夭护在身后,他姿态恭敬却不显卑微,从容行礼道:“陛下见谅,夭夭前些时日不慎受伤,许多前事已记不清了。”随即侧身向她温声介绍:“夭夭,这位是大秦皇帝。”
夭夭霎时睁大了双眼,整个人如被定住,怔怔地望着眼前气势逼人的男子。大秦皇帝?大秦皇帝!是那个......秦王秦珩?!
一阵惊涛骇浪般的头脑风暴席卷而过,她猛地回过神来,慌忙垂首行礼,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紧:“小女失礼,还请陛下恕罪!”
“哦?记不清了?”秦珩眼风冷冷扫过夭夭,唇角牵起一丝讥诮,“你虽忘了,寡人可记得分明,从前这丛芍药,何曾真正入过你的眼?”他话锋一转,目光倏地钉在云之脸上,眼中闪过一丝恨铁不成钢的厉色,“你也不必这般护着她,寡人从前如何看她,你心知肚明,若真有心为难,她还能安然到今日?”他缓步踱至花丛前,抬手拂过一朵开得最盛的芍药,语气骤沉:“云之,你这院子何时成了任人来去自如之地?倒比寡人的宫门还热闹。”
夭夭被他这明晃晃的敌意砸得发懵,忍不住低声嘟囔:“吃错药了?一来就找我茬,我招你惹你了!”
“说什么呢?”秦珩倏地转头,目光如刃直刺向她,“有话,就大声说。”
夭夭顿时一个激灵,脸上迅速堆起乖巧的笑,连连摆手:“没、没什么呀!陛下定是听错了,我刚才没说话呀。”
秦珩凝视她片刻,只从鼻间逸出一声听不出情绪的轻哼,未再言语。
“陛下今日前来,想必尚有要事?”云之眼见秦珩眸色转沉,立即侧身半步,温声岔开话题,“院中刚得了些新茶,不知可否有幸请陛下移步一品?我们坐下细谈可好?”
云之见秦珩并未推辞,引着秦珩与夭夭至院中石桌旁坐下,秦珩撩起玄色衣袍下摆,于客位安然落座。
云之坐于主位,桌上那张黑漆托盘上,茶具早已备好,神情专注,开始温壶、置茶、冲泡,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他试图用这熟悉的茶道仪式,筑起一道短暂的屏障,隔绝那无处不在的帝王威压。
方才那场突如其来的交锋,虽被云之以“品茶”为由暂缓,但空气中那根无形的弦却依旧紧绷着。
他的姿态甚至称得上闲适,背脊却依旧挺拔如松,目光并未聚焦于云之手上的动作,而是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毫不避讳的、带着深沉探究意味地落在夭夭身上。
夭夭只觉得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后背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了。她不敢再看秦珩,只好死死盯着云之的手,看他修长的手指如何摆弄那些小巧的茶具,仿佛那是世上最值得研究的事物。
水沸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云之将第一泡茶汤倒入茶海,清淡的茶香随之散开。
“陛下,请。”云之将一盏茶杯奉至秦珩面前,秦珩接过后,另一只手指尖在石桌上轻轻敲击了一下,目光依旧停在夭夭低垂的侧脸上,语气平淡地开口,打破了刻意营造的宁静:“蒙将军近日操练新军,想必繁忙。你受伤静养,他可知晓?”
问题来得突然,且直接转向了她。夭夭猛地抬头,像是课堂开小差被先生点名,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她下意识地老实回答:“啊?我爹?他……知道吧?安傅母当日便已去信告诉他了。”她语气里只是一种对长辈事务天然的疏离,全然没有借此打探或抱怨的意思。
秦珩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若是从前那个夭夭,此刻怕是早已借机向云之卖惨求安慰,或旁敲侧击打听新军编练的细节,好用以佐证她与云之、秦珩的“亲近”。如今这反应,竟真像是只关心自己养伤这一亩三分地。
他终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目光扫过院内后再次状似无意地开口:“云之此处清幽,寡人平日亦不忍常来扰他清静,看来这院子,你倒是比寡人进来得还轻易。”
夭夭正紧张地捧着茶杯,闻言几乎脱口而出:“这里点心好吃啊!而且没人管我,自在!”话说出口,她才惊觉失言,对面坐着的可是能决定任何人生死的帝王!她赶紧找补,声音都低了几分:“呃......我是说,云少君他人好。”
云之执壶的手微微一滞,心中暗自叫苦,这丫头的实话实说,在此刻简直是往刀尖上撞。
秦珩看着她那副恨不得把话吞回去的模样,竟未动怒。他将杯中茶饮尽,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极轻的磕碰声,目光转而看向正在为他续杯的云之,话却是对夭夭说的:“你如今倒是肯听他的话,寡人记得从前你可未必句句听得进去。”这话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比。
夭夭偷偷瞟了云之一眼,见他面色沉静,心下稍安,便又顺着话头小声嘟囔:“因为他对我是真的好啊,我没理由辜负他的心意。”
“夭夭。”云之温声打断,语气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将新斟好的茶再次奉给秦珩,“陛下,请用茶,这是今春的顾渚紫笋,味道尚可?”
秦珩抬手接过,目光终于从夭夭身上移开,落回到云之脸上,那眼神深邃,看不出情绪。
“茶是好茶。”秦珩淡淡评价,却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他转而问道:“寡人听闻,近日坊间似有六国旧贵族编唱的歌谣流传,云卿可有所耳闻?”
云之知这是真正谈及正事,立刻收敛心神,谨慎应答:“臣略有耳闻,多是些怀旧伤逝之调,不成气候,城中卫尉巡查甚严,并未掀起风浪。”
夭夭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歌谣、旧贵族,她完全不感兴趣。她只觉得时间过得异常缓慢,膝盖也开始发麻。她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身子,试图换个舒服点的姿势,却不小心碰倒了手边的茶杯,茶杯与石桌摩擦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两个男人的对话戛然而止。目光瞬间都集中到她身上,夭夭的脸唰地一下红了,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云之正要开口圆场,秦珩却忽然道:“无妨。”他的视线落在她因窘迫而泛红的脸颊和那双无处安放的手上,那目光中的锐利似乎被某种兴味稍稍取代。
“看来这茶道清规,于你而言,确是拘束了些。”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更像是一种冷静的观察结论。
夭夭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到了极点,她深吸一口气,再也忍不住了,猛地站起身,“那......那个”她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飘,“陛下,云少君!我突然想起来!安傅母叮嘱我......叮嘱我今日必须早睡!药......药还在炉子上温着呢!我得赶紧回去喝药了!还请陛下恕罪!恕罪!”
她语无伦次,也顾不上什么礼仪,胡乱行了个礼,转身就朝着那堵熟悉的矮墙飞奔而去,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瞬间消失在墙的另一头,整个过程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院子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石桌上两盏犹带余温的茶,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淡淡茶香与一丝尴尬的余韵。
云之望着那空荡荡的墙头,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她逃过一劫的庆幸,也有对她未来处境的更深担忧。
良久,秦珩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并未看向云之,而是摩挲着手中的茶杯,“她现在这副样子,”他顿了顿,似在寻找合适的措辞,“倒是比从前......顺眼些。”
云之心中一紧,不知这是福是祸,他谨慎的没有接话。
秦珩站起身,玄色的衣袍在月光下仿佛吸尽了周围所有的光晕,他并未再看那芍药,也未再看云之,只是负手而立,望着咸阳宫的方向,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有点意思。”最后,他丢下这四个字,并未与云之告辞,径直转身,身影很快融入庭院深深的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云之一人,对着满院清辉,和两盏冷却下来的茶杯,久久无言。
陛下最后那句话,在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那不再与以往一样,是单纯的厌恶或无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