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如被清水濯洗过,清冽的深青色中悬着一枚薄而冷的银片,清光凛凛地倾泻下来。云之独坐在院中石凳上,时而仰首忘月,时而垂眸浅酌。
“嗨~云少君!”墙头忽地传来一声轻唤。夭夭双手攀着墙沿,小巧的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云之脸上挥之不去的忧郁,“你为何一个人在这喝酒?”
云之闻声回首,见是夭夭眉眼间那点郁色顷刻消散,唇角漾开温煦的笑意:“夜里寂寥,小酌一杯,你寻的那话本子,我替你找着了。”目光触及夭夭额上缠绕的白布,指尖下意识点了点自己的额角,“夭夭,你的头......这是怎么了?”
“嗐,一点皮外伤罢了,不打紧的!”夭夭听出他话中未竟的邀约之意,毫不客气地翻过墙头,坐到云之身侧的石凳上。她径自从黑漆托盘里取出一只双耳酒杯,拎起旁边的酒壶为自己满上一杯酒,喝了一口酒后,这才放下杯子,得意的凑近云之,“话本子先不急!想不想听听我是怎么把那失忆之事给圆过去的?”
“哦?”云之看着她小狐狸般的得意神情,本想逗她一句“不想知道”,又怕惹恼了她,终是顺着她的心意问了下去,“如何解的局?前几日听到你府中喧哗异常,仆人们都喊着你的名字,我担心你是否出了事,派墨白出去打听,也没有探听回一二,可你的头又这幅样子,莫非跟你失忆之事有关?”
夭夭用力点了点头,随即将昨日那场“弄假成真”的苦肉计,绘声绘色的讲了一遍。云之听得先是愕然,继而忍俊不禁,拍着石桌大笑起来,“好啊夭夭,我竟不知你如此“诡计多端”,不过......“他笑声渐敛,皱眉凝视着她的额头,“这样摔下来,头当真无碍吗?”
“放心放心,”夭夭连连摆手,满不在乎,“包的唬人罢了,其实就是擦破一点皮而已啦。我的话本呢?快给我瞧瞧!”夭夭终于想起了“自己”之前想借的话本子,她很好奇以前的“自己”究竟爱看什么样的小说。
云之朝侍立身后的随从微微颔首,侍从会意,躬身退下取书。
等待的间隙,夭夭起身围着院子闲逛起来,走到一丛花前停住脚步,那丛枝繁叶茂的植物,在一片不开花的常绿灌木间显得格外突兀,“云少君,这丛芍药与你院中这清雅风格似乎不大相称,为何独独种了它?”
云之的目光落在那丛芍药上,顿了顿,语速比平日缓了半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软:“这是之前你从花市抱回来的,非要栽种在我院内,说此芍药开花之时,便是你......”
“云少君,话本子取来了。”侍从的禀报恰到好处的截断了云之的后半句话。云之结果包装精美的书卷,递到夭夭手中。
夭夭随手翻看着书卷,心思却还萦绕在那半句话上,忍不住追问“你方才说,芍药开花之时,我便如何?”
云之闻言,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杯壁上摩挲了一下。他眼帘微垂,再抬起时,眸底掠过一丝极快的光,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便沉了下去:“你便会嫁给我呀。”
“蛤?”夭夭翻书的手指猛地顿住,倏然抬首,半信半疑的瞪圆了眼睛看向他,“当真?”
云之对上她清澈又带着惊诧的目光,心中那点隐秘的期待瞬间化作一丝自嘲的微涩,故作轻松的笑道:“假的,逗你玩的,瞧把你吓的。”
“要吓死我了!!!”夭夭听到他说逗着玩的,便松了口气,复又好奇地低头去拨弄芍药丛中冒出的、小小的青涩花苞,“那这芍药几时开花呀?”
云之亦俯身,指尖轻轻拂过花苞,“快了,下月。”
夭夭得了准信,心满意足的收回拨弄花苞的手,重新坐回石凳。她拿起那册话本子,随意翻看起来。起初不过是些寻常的才子佳人情情爱爱的故事,她看得漫不经心,然而翻到中间时,画风陡然一变,那文字描述的竟是一些闺阁女儿家绝少得见的香艳秘事!
夭夭看到这些,呼吸都窒了一瞬,她下意识地左右瞄了一眼,见无人注意,才又低头细看,
看着看着,惊讶渐渐被一种发现“宝藏”的窃喜取代,原来的“自己”竟然在这上面和自己喜好一致!她原本就爱看这些离经叛道的话本子解闷,只是没想到,这古人也如此大胆直白。一股热气悄悄爬上耳根,嘴角也压不住地往上翘,越翘越高,最后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笑声清脆又突兀,在静谧的庭院里格外清晰。
正低头饮酒的云之闻声抬眸,只见夭夭捧着书册,双颊绯红,眉眼弯弯,笑得像只偷了腥的小猫,肩膀还一耸一耸的。
“看到什么了?这般开心?”云之放下酒杯,被她的模样勾起了好奇心,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伸手便要去拿夭夭手中的手,“也让我瞧瞧,是何等妙文?”
“不行!”夭夭反应极快,像护食的小兽般,猛地将话本子紧紧抱在怀里,整个人都扭向一边,只留个后背对着云之,“你不能看!”
她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反应,更让云之好奇这本书的内容。“哦?”他尾音拖长,挑眉扫试着夭夭紧张的小脸,“我不能看?”云之重复着夭夭的话,每个字都故意咬得清晰无比。
“莫非?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才不是!”夭夭立刻反驳,却依旧死死护着书,只扭过头来,“云少君,我且问你,之前我来向你借话本子,你交给我之前,有没有翻看过里面的内容啊?”
云之被她问得一愣,随机失笑,坦然道:“你借的都是些闺怨情愁、才子落难的老套故事,并非我所好,所以这些也都不是我自己的,都是我去坊间书肆特意为你淘换来的,买来时已用锦布包着,想着是女儿家爱看的,我也就从未打开翻看过。”他顿了顿,眼中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怎么?莫非这次淘来的与往日的有所不同?”
夭夭被他那了然的目光看的脸更热了,“没什么不同啦,就是觉得比以往那些都有点好看而已。”她抱着书站起身,眼神飘忽,“那个......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这书我拿回去慢慢‘品鉴’,你早些休息吧!”话音未落,人已像只受惊的兔子,包着她的“宝贝”,几步蹿到墙边,踩着假山利落地翻了过去,动作快得只留下一句含糊的“多谢云少君,改日再来叨扰!”
云之望着那空落落的墙头,又低头看了看石桌上那只她用过的、还残留着些许酒香的双耳杯,唇边的笑意久久未散。
这丫头,自打忘事后,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自那夜之后,“改日再来叨扰”便成了夭夭的口头禅。
晨光熹微时,她或许会翻过墙头,理直气壮地讨要云之院中厨娘新做的精巧点心,腮帮子塞的鼓鼓囊囊,还含糊地点评着“这个太甜”、“那个馅料不够足”,全然不顾云之无奈又纵容的目光。
午后树影婆娑,她又可能忽然出现,百无聊赖地趴在石桌上,看着云之认真习字,待他习完,便又缠着他讲些江湖轶闻、坊间趣事。
有时实在无聊,便会央他教自己几招“好看又威风”的剑法。虽说现在顶着蒙大将军视若珍宝的千金名头,可夭夭心底却时常浮起一丝恍惚,这锦衣玉食、众星捧月的日子,于她而言,终究像隔着一层朦胧的纱患得患失,所以她想学一些剑法,以备不时之需,保护自己。
云之起初只当她是心血来潮闹着玩,随意比划几下,岂料夭夭学得极其认真,一招一式虽显生涩,却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她握着他递来的未开锋的短剑,在院中阳光下笨拙却专注地反复练习,那专注的侧影,竟让云之看得有些出神。
月华初上时,她也常来。有时带着新得的点心与云之分享,有时则捧着她那些“宝贝”话本子,看得津津有味,时而蹙眉,时而忍俊不禁,偶尔抬头撞上云之探究的目光,便立刻做贼心虚般把书藏好,惹得云之又是一阵低笑。
这堵矮墙,仿佛成了夭夭的专属通道。她来去如风,全凭心意,将云之这方原本清冷的院落,搅得生机勃勃。云之也从最初的些许无奈,渐渐习惯,甚至开始期待那墙头不知何时会冒出来的、带着狡黠笑容的小脑袋。
芍药的花苞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悄然孕育,一日比一日饱满。暮春时节,就在这一日日的串门、笑闹与剑影中,悄然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