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屿发烧请假了,班里男生集合太晚了,就你个子高,晨跑举旗这事,你替一次?”班长许愿把印着“高三(21)班”的红旗往她手里塞,语气带着点急。
杨枳的指尖抵着旗杆冰凉的金属,指节泛白。她最怕这样站在人前,连呼吸都要刻意放轻。
这份怯意,要追溯到小学四年级的文艺节。那天她被老师选中领唱,穿着新洗的白衬衫站在舞台中央,聚光灯亮起来的瞬间,台下忽然传来笑声。
有人指着她的衬衫喊“这里有个墨点”,紧接着,更多细碎的议论漫过来,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她忘了歌词,忘了动作,只站在台上发抖,直到眼泪砸在麦克风上,才在一片寂静里,捂着脸跑下舞台。
自小学文艺节的舞台后,杨枳就把自己缩成了角落里的影子。
初中班级合唱,她提前在更衣室里攥着衣角等,直到听见礼堂传来熟悉的旋律,才敢偷偷趴在门缝上看。台上同学的笑脸晃得她眼晕,手心却还攥着那张写着“嗓子疼”的假请假条,纸边被捏得发皱。
她不觉得自己“有问题”,只是习惯了躲着人群。
食堂人多宁愿不吃,也不肯和陌生人拼桌;连体育课自由活动,都只坐在看台上翻书,像株离群的草。
久而久之,除了同班同学,很少有人认识她。大家只在月考排行榜顶端看见“杨枳”两个字,却对不上脸。
到了高中,杨枳更是把“回避”刻进了习惯里。
月考永远是年级第一,却从不会主动申请三好学生。要站在国旗下念竞选词,接受全校师生的目光,她光是想象就会指尖发冷。
有次班主任替她报了名,她连夜找老师推脱,声音轻得像要飘走:“我不行,会搞砸的。”老师看着她攥得发白的指节,没再坚持,只是后来悄悄给她申请了心理咨询。
咨询室的米色沙发软得陷人,杨枳却永远只坐最边缘的一角,背脊挺得笔直,像随时准备离开。
咨询师递来的温水,她会双手接过说“谢谢”;问起最近的睡眠,她会清晰回答“每天七个小时,很少做梦”;提到和同学的互动,也会平静地说“很少和同学交流”。
她配合得近乎完美,逻辑清晰,语气平稳,连咨询师准备的引导话题,她都能精准接住,从不会出现答非所问的情况。
只是多数时候,对话间隙会漫进沉默。
咨询师记录时,她会转头盯着窗外的松树,目光落在交错的枝桠上,一动不动,像在拆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而非放空。
有次咨询师问她“是否觉得孤单”,她思考两秒,认真回答:“习惯了,不觉得困扰。”指尖轻轻摩挲着水杯壁,没有多余的情绪。
咨询师又问“如果有机会,想不想和更多人交朋友”,她摇摇头,语气依旧平静:“没必要,现在这样很好。”
这样的咨询持续了整整一学年。
最后一次咨询是在高二结束的前一周,窗外的松树已经枝繁叶茂,阳光透过缝隙落在杨枳的校服袖口,晃出细碎的光斑。
咨询师把整理好的记录册推到她面前,语气比往常更温和些:“今年的咨询就到这里了。”
杨枳点头,目光扫过册子上自己的名字,忽然听见咨询师问:“这学期结束后,有什么计划吗?比如和同学一起出去玩。”
她抬眼,窗外的风刚好吹得松枝晃动,影子在桌面上轻轻晃。“打算在家看书,”她回答得依旧平静,却又补充了一句,“高姗说要找我一起整理错题,她的数学不太好。”
这是过去一年里,杨枳第一次在咨询时主动提到别人的名字。
咨询师眼里闪过点笑意,没再多问,只是把一杯包装好的薄荷糖放在她手边:“天气热了,这个可以提神,也给你朋友分点。”
杨枳接过,指尖碰到糖盒的瞬间,忽然想起上周高姗塞给她的橘子味硬糖,也是这样小小的一盒。
“杨枳,以后不用接受心理咨询了。你很聪明,也很清楚自己的状态。当然,欢迎你来找我,以朋友的身份。”
杨枳顿了顿,转头看了眼窗外,松树的影子落在脸上,浅淡一片。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点头。
离开咨询室时,杨枳刚走到走廊拐角,就看见高姗靠在栏杆上,“结束啦?”高姗跑过来,把手里的冰汽水递过来,“我刚在楼下买的,橘子味的。
杨枳接过汽水,指尖传来丝丝凉意,和眼前的旗杆触感渐渐重合。
“换别人吧,”杨枳把旗子往回推,“我不合适。”
“可……”许愿还想说什么,身后忽然传来高姗的声音。
“我觉得杨枳举旗子肯定好!”高姗拎着帆布包跑过来,她伸手把旗子又塞回杨枳手里,“你看这旗子红配白多大气,你穿着校服举着走在前面,多精神啊。”
杨枳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校服短袖。
十度出头的天,周围同学都裹着厚外套,连高姗都套了件浅灰卫衣,只有她依旧是校服短袖加春季校服外套,寒冬腊月也如此。
上次高姗在画室里攥着她的手问“不冷吗”,她也只挣开手,说了两个字:“不冷。”
杨枳抬起头便撞进了高姗的眸子里。
那里面没有催促,也没有期待之外的压力,只有软乎乎的信任。杨枳捏着旗杆的手指悄悄松了松,凉意在掌心慢慢散了些。
或许,不用急着拒绝;或许,就试这一次,也没什么。
她没再把旗子推回去,而是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比刚才清楚了些:“……好,我试试。”
晨跑铃声响起时,杨枳举着旗子站在了队伍最前。身旁的议论声像细密的雨。“那是几班的啊?居然穿短袖!”“以前怎么没见过这个人,感觉好帅。”“真是个狠人。”
这些声音让她脊背发僵,握旗杆的手越攥越紧,指节泛出青白。
高姗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第一排,故意把脚步声踩得响些,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看前面的跑道,雾散了一截,线都露出来了。”
她指尖轻轻碰了碰杨枳的手背,像片羽毛擦过,“跟我齐步,别慌。”
晨跑的哨声刚落,杨枳攥着旗杆往教室走,指尖还残留着金属的凉意。
她把旗子轻轻靠在教室角落的储物柜旁,正想转身回座位,身后就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杨枳,你举旗的时候超稳的!”高姗跑过来,手里还攥着半瓶热牛奶,眼里亮着光,“刚才我跟在队伍里看,风把旗子吹起来的时候,你举得特别直,比周屿举得还好。”
以前每次被人关注,她都会下意识躲开,可这次听着高姗的话,喉咙里的发紧感竟慢慢散了。
她抬头看了眼墙角的红旗,又看向高姗:“谢谢你,姗姗。”
这是杨枳第一次没回避别人的夸赞。
高姗愣了下,随即笑起来,把热牛奶塞进她手里:“就有这么好!下次周屿再请假,我还跟许愿说让你举旗。”
杨枳握着温热的牛奶瓶,指尖传来的暖意顺着手臂漫到心里。
她看着高姗眼角的笑意,忽然觉得,站在队伍前面举旗、被人看见的感觉,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至少身边有这束光,能把那些不安都烘得柔软。
吃过早饭,教室里还留着晨读的余温。
杨枳低着头,笔尖在草稿纸上划过,沙沙声混着窗外的鸟鸣,成了她耳边最熟悉的背景音。
高姗从外面跑进来,鞋子轻响着停在她桌旁,悄悄把手机递到她眼前:“你快看,学校论坛都在传你举旗的照片呢,下面好多人问‘这个短发帅哥是哪个班的’”。
杨枳的目光扫向屏幕。
照片是在晨跑时拍的,晨雾把背景晕得朦胧,只清晰映出她举着红旗的身影,短发被风拂得微扬,站姿笔挺,确实少了些女生的柔态。
她没多停留,把手机轻轻推回去,视线落回物理题上:“没兴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这道题选B”。
第二节是语文复习课,老师在讲台上串讲古诗文高频考点,翻到《诗经·郑风·子衿》时,特意圈出“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这两句复习重点记情感基调,表面是思人,实际藏着‘牵挂’的内核,不管是友情还是其他,这种绵长的在意最容易引起共鸣。”
杨枳盯着课本上的批注,笔尖悬在半空,心里却莫名晃过高姗的样子。
以前她总觉得,独处是最安全的状态,像旷野里独自生长的草木,隔绝了外界的纷扰就好。
可“悠悠我心”四个字落在眼里,她忽然懂了,那些刻意回避的热闹里,未必全是不安。
高姗就像无意间闯进她世界的人,没强迫她改变,只是默默陪着,让她在刷题的间隙,会想起橘子味的硬糖;在走夜路时,会习惯身边有个晃着钥匙扣的身影。
这些细碎的陪伴,竟比独处的安静更让人踏实。
她赶紧收回思绪,指尖攥紧笔杆,把那些陌生的情绪压回心底。或许只是考点解析太戳人,才让她胡思乱想。
午间去食堂的路上,阳光透过香樟树的缝隙,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高姗走在她身边,还在絮絮念叨:“刚才我去办公室交作业,听见隔壁班女生说,有人想把你那张照片放进‘非官方校草评选’里,还有人猜你是刚转来的男生,要去查高三的花名册呢。”
这些议论杨枳从未主动捕捉过,若不是高姗一一说给她听,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成了论坛里的小热点。
微风拂过短发,带着初春的凉,高姗还在说论坛里的新评论,说“有人说要去图书馆蹲你”,杨枳偶尔应一声“嗯”,脑子里却在计算着下课前看的那道数学题。
那些喧嚣的流言,于杨枳而言不过是旁人的热闹,而身边人的碎语、复习册里的诗句,才是真正属于她的、最真切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