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暴雨,今日艳阳,夏天的天气便是这么不讲道理。
医院内部小花园的花朵们在骄阳下显得很没精神,向日葵却绽开了笑脸。
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少年,黝黑的头发微卷,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有些透明,他静静的站在花丛前,看着抬起骄傲头颅的向日葵。
谢星蕴是专门来找他的,现在本是他的活动时间,他一直联系不上的母亲却在这时来到了医院,主任差点要拨给法务了,听见这个消息后将手收了回来。
谢孜跟在谢星蕴身后,医院并不要求心理治疗师穿白大褂,于是他穿着一身休闲运动装,看起来跟眼前的少年也差不了多少岁。
谢星蕴示意待在少年身旁的护士这里有她,她可以暂时离开了。
随后便缓步走到他身旁,她没有着急告诉冷楦他母亲到来的事情,而是静静地陪着他站了一会儿。
“谢姐姐,这里的花真好看!我很喜欢!”他开口,语气却与昨天截然不同,谢星蕴明白,这是他的第二个人格“冷桓”。
“喜欢的话,要不要走进去看看?”她的意思是走进花坛中间那个小过道,那里可以离向日葵更近一点。
冷桓却摇了摇头,他还是笑着,可碧蓝色的眼睛中满是忧愁:“姐姐,你说,它会因为我的靠近而开心吗?”
谢星蕴没有草率回答,他移开看花的视线,转而与谢星蕴对视:“如果我走了,它会难过吗?”
“会吧,”谢星蕴身后的谢孜走上前与她并肩,他故作高深的沉思片刻,笑脸盈盈地回应少年投射来的目光,“毕竟花之所以美,是因为有人发现了它并欣赏它。”
冷桓微愣,他低下头沉默片刻后,抬起头冲谢星蕴灿烂一笑,言语里满是抱歉:“姐姐,真是对不起,哥哥总是说那些话,你不要太放在心上啊。”
谢星蕴缓缓摇了摇头,示意没关系:“你能出来见我,我很高兴。”
少年闻言,开朗地笑起来:“姐姐和哥哥一样,让人安心。”
谢星蕴朝他伸手,语气放缓,问:“你妈妈来了,要不要去见见她?”
听到“妈妈”两个字,冷桓瞳孔里流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随后被他掩盖而去,他勉强笑笑,说:“还是让哥哥去吧,妈妈应该……不希望看见我。”
话语刚落,少年的眼神骤变,刚才那个有些腼腆可爱的冷桓一下子变成了冷冰冰难以接近的冷楦。人格的转换,是发生在一瞬间的。
冷楦轻蔑地看了一眼谢星蕴伸出的手,冷淡的眼神扫过一旁笑得和暖的谢孜,不屑地开口:“走吧,他不敢去见母亲,我去好了。”
谢星蕴默默把手收了回来,领着冷楦朝楼里走去。期间,少年一直默默无言,他面无表情,神色冰冷阴沉,将周围护士都吓得退避三舍。
三人站在办公室门前,谢星蕴放在门把手上的手愣住,只因葛主任和女人的谈话声从里面传来,女人大嗓门的一句:“这个病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的啦?孩子年纪小不懂事,你们也不懂吗?我送他来这里是让你们把他治好的,什么人格不人格的,我儿子我还不知道的吗?他从小就是好孩子,只是最近准备高考压力太大了而已,你们疏导疏导他就好了啊!”引得门外一些人好奇地驻足。
谢孜疏散开拥挤的人群,谢星蕴犹豫地看着冷楦,见对方一脸毫不在意的模样,便也打开了门。
“小楦啊,这两天在这里怎么样?还适应吗?”房间里的女人见到他们,便热切地迎了上来,她抚摸着自己儿子的脸,慈爱地询问着。
谢星蕴在一旁观察着,这女人穿着长裤长袖,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主任办公桌上还放有一只黑色口罩,看样子也是她的。
“都挺好。”冷楦这样回。
“他……还在吗?”女人犹豫地问。
“我不会让他消失的。”听到这个问题,不同以往的,冷楦勾起嘴角冲他母亲笑了笑,只是那笑容,看起来多了些阴森。
“你!”女人本想发怒,却极力地忍耐下来,放轻声音,说,“好孩子,别这样,妈妈也是为你好,咱们母子两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过日子不好吗?”
闻言,冷楦冷笑着说:“他也是你的孩子。”
女人沉默,久久没有下文。
谢星蕴见状,对那女人说:“您好,我是冷楦的主治医师,能否借一步说话?”
女人点头:“好。”
走之前,谢星蕴低声对谢孜说:“这孩子交给你了。”
谢孜微微颔首,回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
谢星蕴办公室内。
她示意女人坐到小沙发上,给女人倒了杯水后,从办公桌上拿起笔和本子,坐到她旁边。
“为了更好的帮助冷楦,我需要您的帮助来了解具体情况。下面我会询问您一些问题,请您放心,患者的个人信息是绝对向外保密的。”
女人接过水,轻微的道了一声谢后,点了点头。
“您最早是什么时候发现孩子出现异常状况的?”
“一个月以前吧,”女人回忆时紧皱着眉头,“我工作也辛苦的啦,孩子大部分时间是一个人在家,上学放学也是他自己去自己回,很让人省心。从前我都没发现他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谢星蕴点点头,继续问:“具体是怎样的异常情况呢?”
“我那天回家比较晚,家里客厅的灯也关着,我以为小楦睡着了,想着去他房间看看他的。走到他房间门口,就听见他一个人好像在自言自语说什么,我好奇嘛,就仔细听了听,听着听着我就觉得不对劲,这孩子的语气变换得太快了,完全像是两个人在说话。”
她满脸恐慌,停顿片刻,接着说:“我以为是小楦带了朋友回家,敲门来着,我一敲门,里面就没声音了,过了一会,小楦来给我开门的,我进他屋子里看了看,确认只有他一个人。从那之后,我就有意识地偷偷关注他,不过我确实工作太忙,回家的时间太少了,他这种情况我也就再也没见到了,我也只是以为那次他在自己跟自己玩呢,没太放在心上。”
“那是什么缘故让您将他送来医院呢?”
“你们不是知道吗?这孩子用刀自己割自己啊!”女人惊叫起来,“我就是以为他压力太大了,才送他来医院的,结果你们告诉我,他有精神病!”
“根据初步检查和判断,孩子确实具有两个人格,也许是您忙于工作,才没有发现孩子的异常情况,既然结果已经导致,寻求解决方法才是上策。”谢星蕴平静地回。
女人低着头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星蕴继续问:“刚才听您和孩子的对话,您和孩子的父亲是离异关系吗?”
女人眼中闪过一丝躲闪:“是,我和他爸爸早就分开了,他爸爸是外国人,我们离婚后,我就回来了,孩子是在他十二岁时,我才把他接回来的。”
“方便透露具体离异时间吗?”
“大概在十年前,也就是小楦八岁的时候。”
谢星蕴记录着,她注意到女人频繁搓动的双手,这是不安的表现:“这么说孩子原先是跟父亲在国外一起生活的?为什么突然将孩子接回来了呢?”
女人回:“他爸死掉了,孩子一个人在国外我不放心,就接他回来了。”
“好的,接下来的问题是,孩子从小展现出的性格是怎么样的呢?”
“就,和现在大差不差吧,他从小就是个乖孩子。”她这次的回答略微有些含糊。
“最后一个问题,孩子的成长过程中,有无受到重大创伤,例如殴打,辱骂,虐待。”
女人语气强烈起来,自我澄清着:“绝对没有的哇,不信你去问问小楦,我从来没有打他骂他的哇!”
“那孩子的父亲呢?”
女人愣住了,她仔细回忆片刻,语气稍有些不屑:“那个男人应该不会这样做,他可弱了,最多口头上教育一下孩子而已,也不会太严重。况且,”她顿了顿,显然是陷入回忆,“我接小楦回来时,他身上并没有伤口,他也说一直都过得挺好的。”
谢星蕴记录下最后一句话,抬起头,微微颔首:“好的,感谢您的支持与配合,后续治疗过程中有什么问题我会及时联系您。”
女人紧张的问:“医生啊,我们家小楦这个病不严重吧?他还要高考的呀,就在一个月之后了,小楦成绩这么好,从来没有让我忧心过,如果参加不了考试怎么办呀?”
谢星蕴合上本子,听到这个问题后淡然地看了她一眼,回:“高考可以考很多次,孩子却只有一个。”
空气静默片刻。
谢星蕴突然说:“您的脸,我帮您处理一下吧?”
女人一惊,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左脸,这里有一道细不可见的擦伤,尽管她极力想用头发遮挡,可还是被谢星蕴发现了。
冷楦母亲的来电震动打破了这个微妙的僵局,她看了两眼来电显示,抱歉地对谢星蕴说:“不用麻烦了谢医生,我工作也很忙的啦,你看,又要去忙了。小楦就麻烦你了,希望他能痊愈吧。”说着她就起身要向外走去。
谢星蕴先她一步走到门前,为她打开了门:“您慢走。”
女人接通电话,大嗓门地喊了一句:“吴总啊!”,走出了门。
谢星蕴看见靠在门旁墙上的谢孜,那人转过头对她眨了眨眼:“结束了?”
谢星蕴点头,示意他进里屋来:“患者呢?”
谢孜耸肩:“我送他回病房了,那小孩不愿意和我待在一起呢。”
谢星蕴呛了他一句:“看来他对你没有倾诉欲。”
“我这身打扮也不是昨天那身,”谢孜手臂交叠放置胸前,笑着低头审视了一下自己,“不可一概而论。”
谢星蕴不想跟他费那么多话,她将刚才访谈记录的本子递给谢孜,说出了自己的推断:“他母亲的叙述不完全真实,或者说,掩藏了一些东西。”
谢孜收敛神色,细致的浏览了一遍访谈记录,随后严肃地开口:“他母亲,显然是早已接触过第二人格。隐瞒的部分,也许是冷桓意欲自毁的诱因。”
谢星蕴点头表示赞同:“而且,患者必定受过严重创伤,这个创伤,也必定与患者父亲相关。可她本人好像并不知情。”
谢孜叹了叹气:“她不知情,那就只能有一个人知情了。”
“患者?”
“准确来说,是他的‘第二人格’。”
谢星蕴问:“何以见得第一人格就不知情?”
谢孜豪放的坐在小沙发上,双臂摊开靠在沙发背,他语气平缓地说:“根据这小孩母亲的说法,孩子小时候的性格和现在大差不差,她接回孩子后也并未发现异常,‘现在’,说的一定是冷楦,也就是第一人格,身份证上写的是‘冷楦’这个名字,以及她母亲对他的态度,可以确定。假设她母亲确实没在后来给他制造创伤,那么第二人格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极大可能是还在国外,与他父亲相处的时候。”谢星蕴回他,又问,“可你还是没有解释为什么第一人格不知情。”
“哦,我刚刚跟他聊天来着。”谢孜摸了摸鼻子,向谢星蕴复述刚才和冷楦单独待在一起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