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然女士是您,如果我没猜错,叶悠,是您的‘分身’吧?”谢星蕴缓缓开口。
叶然先前一闪而过的慌乱随即被一种狂热的兴味所取代,她微微歪过头,绕过照片看向谢星蕴,语气中带着些赞赏:“……不错,比我想象中快。”
“您承认了?”谢星蕴放下手中照片,看着眼前被兴奋取代的女人,“这一切都是您有意为之。或者说,您希望被发现,对吗?”
“现在在我面前的,是哪一位呢?”谢星蕴这样问道。
眼前人笑了起来,像是在逗小朋友似的,饶有兴趣:“你猜?”
谢星蕴没顺着她,开门见山地问:“您对那孩子做了什么?”
“这个问题可真有趣,”她放声大笑起来,十分夸张的抹了抹自己的眼角,“我能对那孩子做什么?我是他妈妈啊。”
“那您父亲对您做了什么呢?”
女人的狂态戛然而止,就像被中途按了暂停键的正在播放着打斗场面的电影,她开口,语气狠戾又轻蔑:“谢医生,你知道吗?有些人是不配做父母的。”
谢星蕴点点头:“我知道。”
女人语气激烈:“这些都是他教给我的!所有!全部!我只是按照他的要求去做而已!”
“这些?”谢星蕴依旧盯着眼前狂动的女人,缓声询问,“比如说,支配和控制?”,她特意用了两个抽象的词语。
女人脸上扬起诡异的笑容:“是啊,不听话的都要被惩治。”
“所以,你是怎么惩治冷桓的?”
“很简单,把嘴捂住,关房间里几个小时。”
“不只是‘关起来’这么简单吧?”
“还是你懂我啊,谢医生。关起来,让他跪下,在他面前让他去死。”明明是很可怖的话,女人却笑盈盈的,好像在讲某一道菜的配方,怎样做更好吃。
谢星蕴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光透过眼皮为黑暗镀了一层金,她仿佛看见那个腼腆的少年,被捂着嘴,硬生生睁着大眼,眼泪从眼眶流下,流入无边的黑暗。
那时他为什么不让冷楦出来呢?
也许不仅是哥哥想保护弟弟,弟弟同样也想保护哥哥。
“他也是这么对你的?”谢星蕴睁开眼,光流转过她的眼珠,她用这一双亮堂的眼看向叶女士,如同一束激光,打得她体无完肤。
女人愤恨地用两手抓住自己的头,在办公室内来回踱步,转了两圈后,她忽然浑身一抽搐,随后停了下来,转头看向谢星蕴,面上不见方才的狂躁,只是平静非常:“我的一生,都在逃离他。”
“因为他对您的掌控?”
“不,因为他觉得我有病。”女人平静的说,“他觉得我有病,所以我就有病了。有病的人是不能在社会上生存的,是不被接受的。即使不说别人,我到现在也无法接受自己身体里有另一个‘人’存在。”
没等谢星蕴回话,她继续说:“所以我要让我的儿子,正常的活在这世界上。”
“所以,您默许‘她’的那些行为?”谢星蕴问。
女人苦笑着摇头,眼睛里满是悲怆:“即使不默许,我也无法阻止她。”
谢星蕴问:“您是否在某些时刻,无法具备支配自己身体的能力?”
“谢医生,你不知道,这很痛苦。”她一手捂着自己的心口,一手指着自己的大脑,“如果我违抗她,她会在这里尖叫,不断在我脑子里循环暴力恐怖的画面,这感觉……”
她顿了顿,继续说:“就像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幽闭房间里,四面墙壁上循环放着同一类型的恐怖片,声音、画面都躲不过去,你只能接受,不能逃离。”
“有没有尝试过治疗?”谢星蕴问。
“治疗?”女人嗤笑一声,像是在嘲笑自己,“她不愿意离开,谁有办法?这是吃两颗药就能解决的事情吗?”
她话音刚落,谢星蕴便看到一幅奇特的场面,女人面部肌肉开始不自然的抽搐,她脸上神色骤变,扬起眉毛,语气跋扈,对着空气仿佛在与一个看不见的实体争辩:“你想让我走?门都没有!如果没有我,就凭你这么懦弱无能的人,谁都可以来踩你一脚!你那个没用的废物丈夫帮得了你吗?你儿子身体里那个像你一样的废物帮得了你吗?别做梦了!”
霎时,她又像是被抽空了力气,像是泄了气的气球,神色变得沮丧,语气也放低下来,像是在喃喃自语:“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好一个与我无关!我替你挨打的时候,你这么不说与你无关!听着!这些都是你应受的!别想把我赶出去!我们这一辈子必定是绑死的!我要让你感受我的痛苦!”
“……”
谢星蕴站立在一旁,默默的看着女人的自我分裂,她骤然徒生一股悲哀,即使她知道,这不是作为一个精神科医生该有的心情。
她该阻止这场闹剧了。
“叶女士……”在这短暂的安静间隙,在她面前还是较为和平的那位时,谢星蕴轻唤了一声。
眼前人低垂着头,被自己抓得松散的头发飘下一缕,她开口轻轻打断谢星蕴:“我是叶然。”
谢星蕴点头,顺着她往下说:“叶然女士,您比谁都要清楚,冷楦和冷桓,和你们不一样。就像您说,‘她’不想走,逼她也没用。逼冷桓‘自愿’离开,何尝不是在利用孩子脆弱天真的善良,利用他对母亲的爱?您最了解这种感觉了,支配、控制与恐惧,无边的黑暗,看不见光的未来。您想让您的孩子也体会一样的感觉吗?”
叶女士静默良久,才从早已刺痛的喉咙里挤出一句沙哑的话:“……我没办法。”
“您把他送来医院的时候,心里已经做出了选择。”谢星蕴回,“他的人生他自己说了算。”
说完,她向前两步,走到叶然身旁,一手轻拖起叶然垂下并攥紧的手,将手里的照片放在她拳头之上,“您也是。”
叶然手上松了些力气,谢星蕴将照片放在她手心,她只是静静的看着,久久没有出声。
那张照片,不是先前她和父亲的那一张,而是她和年幼的儿子的合影,他小小的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身体贴得离母亲很近,肉肉的脸蛋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亮晶晶的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是被深藏在相框里面的,被原先老旧照片覆盖的,她极力想掩饰的情感。
叶然站了很久,久到她回到了童年时期,咒骂与鞭打又驱使她逃离;久到她回想起第一次遇见‘叶然’,不成熟的推她出去承受痛苦;久到她回顾了自己被心里的声音一次次调转航道,伤害身边更多的人的场面。
一滴泪水,从叶然垂落的脸上滑下,正好落在照片中儿子漂亮明媚的大眼睛上。
仿佛隔着童年的时光,她终于回应了孩子那份毫无保留的……爱。
—
叶然女士离开了,没再说多余的话,没再做多余的事,就这么静悄悄,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离开前,她对谢星蕴说:“如果可以的话,帮我照看他吧。我会定期给医院打钱。他想在医院就在医院,想回家就让他回家吧。心情如果好一些了,想继续去学校上学和考试就去吧,我跟老师说是他因为身体不舒服才进医院的,没有人知道他的情况,回学校也不会被说长道短。心情不好,就多调理调理,他长大了,也成年了,这些事自己都有主意。”
“您要去哪?要不要直接去和他说?”
冷楦冷桓的病房就在楼上不远处,走两步路的功夫。
“不了。我自己都没调理好自己,在他身边带给他的全是伤害,他该恨我吧?他一定会恨我。”叶然望向窗外,炎炎夏日,阳光打在地面上,格外刺眼,可她却觉得凄凉,“我要试着学会和‘她’相处,再去尝试成为一个好母亲,不是吗?”
说罢,她神色痛苦起来,嘴唇肉眼可见的泛白,额上开始冒冷汗,她虚弱的朝谢星蕴笑笑:“看,这会儿她在抗议呢。”
谢星蕴扶着她,将她带到沙发上坐下,问:“如果您需要的话,我们医院可以尝试给您治疗。”
叶然摇头:“不了,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做过太多坏事,伤害了很多人。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她’身上,那就是逃避,即使我不想承认,但某种程度上,这确实提现出了我内心深处的想法。这些,我都不想让他知道。这是我最后的尊严了,谢医生,帮帮我吧。”
谢星蕴答应了,人是很复杂的,善恶往往在一瞬间,旁人说的话毕竟无用,唯有自己心灵真正得到解脱,才不会畏惧未知的风浪。
在她离开时,谢星蕴最后问了一个问题:“您在幻国,是否有一个固定的心理咨询师?”
叶然女士愣了半晌,点了点头:“是。只不过我每次去那里基本上都是叶悠在和他对话,他说叶悠才是需要治疗的那个人格。叶悠不愿意共享记忆,所以我不太清楚他们之间聊了什么。”
“您大概从什么时候在那里接受治疗的?”
“很早了,大概……二十多年前吧。刚去幻国的时候。”叶女士支着下巴想了想。
“如果可以的话,您尝试着去寻找别的咨询师傅吧。”谢星蕴斩钉截铁地说。
听到这话,叶然沉思片刻,最终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