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楚自己为何而来。期待这里能消解戏剧学院落榜的懊恼,给母亲也给自己挣份体面。**建设者——字面意义上的——这就是他的新角色。哪怕要睡床头柜,要忍受伐木工们的脏手。
他们沉默着抵达建设营地的围栏。罗曼·伊戈列维奇曾试图继续搭话,但见谢廖沙心不在焉便住了口。年轻人正沉醉于原始自然的壮美,诗意地想着自己生活在何等美丽的国度,周围尽是善良开朗的好人。
建筑工群规模不大。正门延伸的夯土路通向结实的木质行政楼(兼作俱乐部、学校和医务室),楼前空地支开十月之星形状的小径:通往炊烟袅袅的工棚区;通往雕着马头装饰的宽敞木屋;通往竖满天线的交换机房;通往灯塔模样的消防瞭望台;当然还有食堂——谢廖沙未来的领地。
向门口穿军装的姑娘打过招呼,科特科夫领他走向行政楼,让他在宣传周五舞会的胶合板告示牌前等候。返回时文件袋不见了,倒是多了个蔫瘪白枕套裹着的薄枕头。主管腋下夹着枕头,精神抖擞地迈向工棚。
"净是你们这样的小年轻,没枕头没手艺..."他回头嘟囔。谢廖沙被刺痛了:"我可是有手艺的!"
"走着瞧。"罗曼·伊戈列维奇用先前说"总归有办法"时的腔调回道,突然驻足指向消防塔——它建在高地上,从营地任何角度都能看见。"瞅见没?"见谢廖沙还在赌气,他警告般抬手:"消防站旁那长凳叫堪察加半岛。小情侣最爱在那儿腻歪,回头就来要单间——我们可没单间。"
谢廖沙忽然不冷了,羞臊得浑身发烫。列宁格勒的朋友们也总调侃,说他去工地准会火速找个科特科夫这样的糙汉结婚,天天给打牌的工友们煮红菜汤。他表面跟着自嘲,说全北方的胡子都得为他的汤排队,心里却恼得很。此刻主管竟也这么想,他猛地呛声:"您跟我说这个干嘛?"
机会均等:每个岗位上都要有男有女。所以,当安东被调去蒙古草原后,上头派来的是谢廖沙,而不是什么克秀莎,也就不足为奇了。
谢廖沙把枕头在床沿摆正,摘下帽子,脱下那件在北方严寒中显得过于单薄的毛皮外套,拉开背包的抽绳。他取出用报纸包好的唱片和几本书,塞进床头柜,又把洗漱用品放进去,最后在床上摊开几件简单的衣物。瓦尼亚斜眼看着他,目光里混杂着轻蔑和怜悯——这小子倒也不算完全是个毛头小子,可偏偏从列宁格勒跑到这冰天雪地的森林深处,穿着城里人才会穿的薄靴子,不带备用毛毯,却千里迢迢背来几张唱片。
脱下帽子后,谢廖沙露出一头时髦修剪的红发(瓦尼亚的头发也是三号工棚的索尼娅·扎伊卡给剪的,代价是替她在电话交换机上值两小时班)。炉火的热气让他的脸渐渐恢复血色,颧骨分明,皮肤上隐约有些斑点,但并不难看。他的动作有些局促不安,那双大手一会儿摸摸铁床架,一会儿碰碰窗台——那里摆着个罐头盒,里面种着尤尔-托利奇栽的某种草,一会儿又去摸床头柜开裂的边角。
“东西可以放柜子里,我们给你腾了层架子。”瓦尼亚看不过去,提醒道,“外套挂门帘后面,那儿算是个门厅。”
瓦尼亚突然想起自己四个月前刚来时的情形——他拎着父亲去捷克斯洛伐克出差用的皮箱,穿着漆皮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刚开辟的林间铁道旁,松针陷进泥泞,裹着棉袄的工人们斜眼打量他。不到一个月,他就学会了用煤油炉煮咖啡,对露天厕所面不改色,还换掉皮鞋穿上要套两双羊毛袜的毡靴。唯独改不掉穿雪白挺括衬衫上班的习惯。
瞥了眼挂钟,瓦尼亚趿拉着拖鞋走向挤在衣柜和洗手池之间的五斗柜——煤油炉和全屋共享的咖啡储备都在这儿。谢廖沙正小心翼翼整理行李,听见问"喝咖啡吗?"时甚至微微一颤。
"谢谢,"他笑着摸出糖果,"我带了这个。"
"不如带烟。"瓦尼亚拨弄煤油炉,往铜壶里添水。
"烟也有。"
"那煮完咖啡出去抽。尤尔-托利奇讨厌屋里抽烟——医生说有害健康。"见谢廖沙望向对面床铺,瓦尼亚用下巴示意:"左边是医生的床,痛恨别人动他东西;右边住米沙,五十多岁的人了,但课堂外喊他尊称准跟你急。"两床都像军营般整齐,床头柜分别码着医书和物理教材。
"你怎么没上班?"
"和你一样轮休。"瓦尼亚滤好咖啡,突然脱掉毛衣换上白衬衫,皮带咔嗒一响,抹平头发又套上羊皮袄。谢廖沙庆幸自己错过元旦寒潮,此刻正把脸埋进瓦尼亚妹妹织的围巾,抱着马克杯跟出门去。
门廊积雪已被三号工棚的人铲净。瓦尼亚深吸凛冽空气,尽管来这么久,每次仍会为森林冬日纯粹的清冽屏息——莫斯科泛着汽油与沥青味,童年去过的布拉格弥漫糖果和真皮沙发的气息,而武克特尔河畔只有松雪与柴火香。
谢廖沙很幸运,他在一月底才抵达这里,避开了新年期间的严寒。他用瓦尼亚的妹妹丽莎从家里寄来的围巾裹住脖子,穿上毡靴,示意谢廖沙带上杯子跟他走。
宿舍门廊的积雪已经被三号工棚的值日生清扫干净,空气中弥漫着凛冽而清新的气息。尽管瓦尼亚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但每次呼吸到冬日森林那种纯净透明的气息时,他仍然会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莫斯科的空气里充斥着汽油、沥青和混凝土的味道;布拉格——瓦尼亚小时候曾和父亲去过那里——则弥漫着糖果和接待室里豪华皮椅的气息;而在这里,在武克特尔河畔,空气中满是森林、雪和燃烧木柴的乡村气息。